阴谋 二

  “是谁欺负你了?你给我说。“言一谦方寸大乱,沁心一向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行事说话都是不疾不徐,温婉舒缓,什么事情能将她吓成这样?
  “不是我,是有人要害你?“沁心抬起眼,秀丽的脸上还挂着泪痕,更显得生动。
  言一谦笑了,他捧着沁心的脸,用拇指替她擦干泪痕,宠溺地说道“傻丫头,谁会来害我呢?“
  “真的有人,我偶然听到夜宿在我们这边的一个客人说的,他说朝中有个叫萧林的,与言首辅是死对头,正准备找人害他呢。“沁心说道。
  父亲与萧林的事,言一谦知道一些却不能全知道。他知道前些日子父亲联合所有文官状告萧林,可是皇帝陛下好像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情责罚萧林,相反对父亲的态度却越来越冷淡了,言一谦时常听到父亲因为这件事情叹息。
  沁心一个烟花之地的女子并不能了解朝堂之事,却能听到风声,看来这件事的确有几分可信,言一谦是这么想的。
  “那人还说了什么?“言一谦问道。
  “我还听说现在言首辅在皇上面前不能得宠都是因为这个萧林,而且他的锦衣卫搜集了一些证据准备状告言首辅,那人还说,言首辅这次是真的没有翻身之地了。“这些话自然是假的,言正钦一生清白,哪有什么证据可查?若是有,萧林也不会费这么多的工夫了,但是言一谦不知道,这些话,他全都信了。
  “这可怎么办啊?你会不会有事?“沁心拉着言一谦的衣摆担忧地问道。
  言一谦转身看着沁心,心里软得像一滩水,他现在一点主意都没有,“父亲……父亲最近的确是有心事的样子。“他想起父亲最近总是在家里叹气,还常说陛下太过信任萧林,两相结合一定是父亲没有状告成功,反被打压了。
  “那都是真的了,我听说那个萧林是最阴险、狠毒的,若是什么被他抓到就是断手断脚慢慢折磨而死。“沁心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你不要落在他的手里啊。“她的声音带着颤抖,楚楚可怜,更是让人听了浑身骨头都软了。
  言一谦将沁心拥在怀中,柔声安慰“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可是这些话说出口,他自己都不相信。
  “若是萧林动手,不如咱们先动手吧。“沁心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狠厉,与方才的温柔模样截然不同。
  “怎么动手?“言一谦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但已经丧失了主意的他不由得地想继续听下去。
  “杀了萧林。“
  这样一个如水的女人在说杀字是眼睛都不眨,甚至比男人更加毒辣。
  “怎么可能?萧林是朝廷重臣,杀了他可是死罪。“可是言一谦并未觉得不妥,他甚至觉得沁心一切都是在为他打算。
  “现在他已经掌握了首辅的证据,一定会害死首辅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但如果你杀了萧林,这些罪责只有你一个人承担,至少救了整个言家,更何况你是首辅的独子,到时候萧林一死,首辅在朝中独大,你判不判罪不是首辅说了算吗?“
  一个女子怎会对朝局了解得如此透彻,甚至还能说出孰轻孰重,推测朝局走向,不能发现其中端倪的也只有言一谦了。
  “更何况要是落到萧林的手上,要被他怎么折磨还不一定呢,不如以退为进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眼看言家命悬一线了,难道你不想为言家,为言首辅做这最后一点的努力吗?“
  沁心这句话刺中了言一谦的心,他一向被人称为废物,可是他何尝甘心这样庸庸碌碌一辈子活下去?他曾看到父亲失望的眼神,母亲无奈的叹息,那些都像是一根根针扎在他的心上。这一次他终于有机会为父亲做一点点事了,他要证明他不是废物,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可是,我又该怎么做呢?”心已经动了,便是怎么杀的问题,萧林是锦衣卫提督,且颇有身手,像言一谦这样的绣花枕头只怕是连身都近不了。
  “用这个。”沁心拿出的,正是言一谦在宣武门外所有的火铳。
  “你哪里来的这个东西?”言一谦虽然蠢笨,但也知道私藏火器是大罪,赶紧将门窗都关紧了,警惕地四处看了看有没有人,才压低声音问道。
  “昨天有一个从海上来的客人,专做这种走私生意的,我从他手上买的。”相比于言一谦的慌乱,沁心却是面不改色,说得十分坦然。
  “你可知道私藏火器是什么罪吗?”
  “我知道,可是为了你,我不在乎。”
  言一谦整颗心柔软得像一汪水,这个女人从刚一认识他就理解他、鼓励他,到现在更是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他还有什么理由辜负她?
  “苦了你为我打算这些了。”言一谦再一次将沁心拥进怀里。
  “我始终相信言郎,总有一天,你能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一个心存忠义、顶天立地的男子。”沁心乖觉地伏在言一谦的胸膛,他看不到她嘴角浮现地笑意和眼底的恶毒。
  要刺杀萧林不是那么好杀的,他不是在宫内就是在宫外他自己的宅子内,宅子有门房,言一谦进不去,而他平时出行也多是坐轿。言一谦跟了萧林很久才寻到这么个能接近他的机会,做下了这个最蠢的决定。
  因为其他地方,言一谦或许能抵赖,可是皇城边上,众目睽睽之下,言首辅如何也不能为他辩驳。
  此刻的言首辅正准备下朝回家,今天上朝依然是参奏萧林,但是效果还是不好。陛下好像对这件事越发不耐烦了,今天甚至驳斥了几个人的奏本。
  “陛下这是怎么了?萧林究竟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啊?竟然这么护着他。”御史台的刘大人走到言首辅身边抱怨道。
  “是啊,咱们这么多人的奏疏陛下都不理,到底是为什么?”礼部尚书林晨也奇怪,他是朝中最为激进之人,可越是上奏疏皇上越是不理,现在皇上基本上不听信他的话了。
  “是不是咱们的奏疏出了什么问题?”言首辅回答他们二人。
  “咱们的奏疏有什么问题啊?哪一桩,哪一件是诬赖了萧林的吗?”林晨义正言辞,奏疏是他熬了两夜写的,他自认字字忠贞,句句属实,可皇上就是不爱看。
  “可我总觉得皇上不喜欢咱们的上书。”言首辅也不得要领。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刚刚走出皇城大门,家里的小厮忽然跑了过来。
  “什么事?”小厮跑得气喘吁吁,看到言首辅险些晕过去。
  “少爷,少爷出事了。”
  当言首辅再看到他儿子的时候已经是在刑部大牢里了。
  言一谦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知道他完了,萧林没倒,而自己携带火器,刺杀萧林已经是不可抵赖的事实了,说不后悔是假的。
  大牢的门被打开了,牢头毕恭毕敬地将言正钦请了进来,看到自己父亲盛怒的那张脸时,言一谦害怕了。
  “爹。”他站起身来,颤抖着身体向那个威严的身影喊道。
  “逆子。”言正钦看见儿子贴着墙站在阴暗的角落,抬起一掌打在言一谦脸上“你失心疯了?干出这些没头没脑的事情?”
  五根手指火辣辣地落在言一谦还算细嫩的脸上,他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眼泪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可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为了言家啊。”他说。
  “为了我?你是觉得你爹一把老骨头了死得不够快?所以想点办法,让我死得快些?”
  “不是的,不是的,我听说萧林要害你,我怕你遭他的算计,我才出此下策的。爹你要相信我,这一次我真的不是在胡闹。”言一谦捂着脸,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说什么都是错的,做什么都是错的?
  他记得小时候,他是首辅家的独子,大家都夸他长得好,父母看着他都是笑呵呵的,他要什么母亲都会给他。可是渐渐的,别人都指着他的后背说他是个纨绔,是个败家子,父母看自己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失望。
  “是什么人告诉你的?”几十年的官场生涯让言正钦比旁人更敏锐,他很快地清醒过来,自己的儿子被人骗了,那人背后还有其他目的。
  “是……是……”言一谦犹豫了,他不知道这个时候告诉父亲沁心的身份,他会是个什么反应。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说。”言正钦脚连连杵地,浑身气得颤抖。
  “是沁心。”
  “沁心是谁?”
  “是……是彩云斋的姑娘。”
  言首辅彻底失望了,他想过很多人,甚至家里的家丁他都怀疑过,可是他没有这背后的始作俑者竟然是个妓女。“你真是糊涂啊。”他指着自己的儿子骂道“一个烟花之地的女人她哪里来的火器?哪里能知道这些?你这是被人蒙蔽惨了啊。”
  “不会的,沁心是不会骗我的。”言一谦相信世人都会骗他,但是沁心不会。
  没有想到,到这个时候了,言一谦到这个时候了还在帮着她说话,言首辅已经难得与他纠缠这些了“你知道这件事有什么后果吗?”他问。
  “知道。”言一谦点头“求父亲救我。”
  “救你?”言首辅一声冷笑,“我当然要救你,你是我的儿子,我就是自己死了,也要把你救出来。”
  “父亲。”言一谦猛地跪下,抱着言正钦的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真的错了,他知道他不学无术,他知道他纨绔不堪,从前旁人戳他脊梁骨,他认为那是别人不了解他,父母对他失望,他暗暗觉得父母太过苛责,到了今天,他才幡然悔悟,其实不是的,荒唐的都只是他自己。
  言正钦看着自己的儿子,他身上流着自己的骨血,有着和自己相似的容貌,他摇着头说道“晚了,一切都晚了。”
  言正钦出了刑部大牢径直就去了彩云斋,这个时候,应该去会会这位神通广大的沁心姑娘了吧。
  当言正钦见到沁心时,她没有半分慌乱,浅浅地给他行礼,礼数周到,行为举止挑不出半分差错。这不像是个风尘女子,倒像是官眷贵女,这是沁心一开始给他的映像。
  “言首辅找沁心有什么事?”她问。
  “你背后是谁?”言首辅没有心情与她周旋,开门见山地问。
  “沁心不过是个普通女子,言首辅说的沁心不懂。”沁心神色如若,她一向是这样的人,清澈的眼眸看着世间的污浊不堪,她自出凡尘而洁净高雅。
  “普通女子能对朝堂之事了如指掌?普通女子能随便拿得出火器?沁心姑娘,我们都懂,老夫不过要个答案,何必兜兜转转。”
  沁心浅笑,依旧美好、素净“这些事,首辅不都心知肚明吗?何必再问?”
  一股寒意袭遍全身,果然,事情正在往最坏的方向发展,言正钦心中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了,强迫自己笑了一笑,却很是凄楚“沁心姑娘好手段啊,这副色相怕是能骗不少人吧。”他挖苦道。
  沁心依旧不示弱,面不改色地回到“首辅有时间在这里讽刺沁心倒不如回去好好教教儿子吧,犬子的性子,便是没有我,便不会闯祸了?”最温柔的话,却刺向最痛的地方,她好像不是在讽刺,而是在吴侬软语诉说情话。是啊,言正钦一辈子坦荡,只是他管教的这个儿子,着实拿不出手。
  说完这些,沁心也不客气,直接便送客了。
  从彩云斋出来,夜已经深了,言正钦很清楚对方还有无数后招等着自己,望着这漆黑的天,真是半点光亮都没有。可是言首辅还是下定了决心——进宫。
  萧林,既然你要下手,那我就退出吧,我认输了,投降了,只求你能放过我的儿子。
  当言正钦跪在临阳殿外时,盘踞官场四十年的首辅大人终于将自己最后一点尊严踩在了脚下。
  “言大人回去吧,陛下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天再来不是一样吗?”高全走到言正钦的身边好心劝道,七十岁老人跪在猎猎呼啸的北风里,一动不动。
  言正钦没有回答高全的话,他朝着临阳殿的方向大声喊道“陛下,臣言正钦求见。”
  高全长叹一声,“夏大人,你这是何必呢?”说完了这句,也知道劝不动,自觉退到一旁去了。
  “陛下,臣言正钦有事求见。”又是一道声音传进临阳殿。
  “高全,让他进来。”里面,传来樾帝不堪其烦的声音。
  临阳殿内燃着暖黄的烛火,言正钦进了内殿,运气正好,今夜樾帝没有宿在哪位嫔妃那里。此刻,樾帝正坐在半透明的绸帐内。“什么事?一定要深夜闯宫?”里面的声音有些不奈。
  “难道萧林没有与陛下说吗?”言正钦有些错愕。
  “说什么?”樾帝与言正钦一样错愕。
  言正钦冷笑,萧掌印,真是好样的,原来你早就算定我今夜会来,真是步步精妙,一步不错。
  “陛下。”言正钦双膝跪地,整个身子伏地而下,“求陛下救犬子。”
  “你儿子?他怎么了?”
  “他犯事了,被押进了刑部大牢。”
  “什么事?”
  “他……持火器,偷……偷袭锦衣卫提督萧林。”说出这句话,夏正钦都觉得心里没有底。
  “他什么?”樾帝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没有人敢怎么做,言正钦的儿子更不应该这么做。
  “今晨,犬子在宣武门外,暗……暗杀锦衣卫提督萧林。”言正钦也希望这一切都是他听错了,是个误会,可是事实就是事实。
  “他反了他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鹅黄色暖帐内传来的声音带着盛怒。
  “因为私怨。”
  私怨?樾帝笑了,言正钦自己都不能信,樾帝怎么会信“言正钦,朕这几年有些朝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当朕是傻子呢?前几天你联合朝堂上的人弹劾萧林,今天你的儿子就在宣武门外搞暗杀,你说背后无人指使,谁能相信?”
  这便是萧林的目的,樾帝最忌讳的是有人越权,言官们的奏疏樾帝一直不理,所以他言正钦便自行解决萧林,派自己儿子守在宣武门外准备刺杀,置樾帝于不顾,置王法于不顾。这便是萧林给言正钦写好的剧本吧,言正钦不会这么做,但是樾帝会这么想。
  “臣不敢。”
  “不敢?这是没有暗杀成功,那我问你,你儿子无官无职,火器从何而来?难不成神机营的人能听他调遣不成?”
  “臣,臣不知。”言正钦不能回答,他不能说火器是言一谦从一个风尘女子手中得来的,无人能信。
  “行了,你儿子的事情朕管不了,你倒是小心你自己,朝中结党、暗杀大臣、偷运火器,是朕太纵容你了。”樾帝还是信任言正钦的,他历经四朝,于大樾,于樾帝都是屈指可数的功臣,但是樾帝这句话说得很重,他在警告言正钦,他已经烦了他了,若果还有其他动作,他一样不会心软。
  “陛下,老臣一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他若是有什么事,就是要了老臣的命啊。”夏正钦哀求道。
  “那你就该好好管管你儿子。”
  “是,老臣错了,臣年纪已经大了,只求陛下放了犬子,让臣告老还乡,从此臣绝不再过问朝廷之事。”萧林,做到这一步,你满意了吧?
  “你是在威胁朕吗?”
  “臣不敢,臣没有几天,只想好好过几天日子,能抱个孙子就心满意足了。几十年了,臣为大樾熬干心血,从未出过一次差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求陛下答应臣这最后一点请求,臣就是死了,也甘心了。”言正钦伏在地上,身体颤抖不止,四十年啊,整整四十年,到最后,只敢有这一点奢求,他又何曾甘心。
  没有等到回应,烛火忽然“啪”的一声响,打破了寂静,良久才听到樾帝疲倦的声音“罢,随你吧。”樾帝不是没有感情的,眼前这个人不仅是臣子,还算是老师,是恩人,是朋友,现在,他跪在自己面前如此哀求,纵使铁石心肠还是有不忍心。
  “臣,谢陛下恩典。”
  樾帝和言正钦都不知道的是,当他们进行着这一场君臣谈话的时候,门外正有人静静地听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