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心
不出片刻,雪瑶从暗道那头走了出来,她穿着夹桃色内衬,外头罩了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头发撒落在腰际,未染铅尘的脸在微弱的光亮下越发清丽。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她看到萧林坐在桌前,双肘撑着桌面,额头抵着握紧的拳头,担忧地问道。
“王进和内阁有什么关系?”萧林抬起头来直截了当地问,深色的瞳眸与痛苦夹杂不休,当他遇到难处时都会是这个样子。
雪瑶愣了一愣,她知道萧林深夜冒着危险闯进来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是出了什么事吗?”她问。
萧林不说话,将桌上的一叠奏折往雪瑶那边推了过去。
雪瑶拿起一张看了几眼,又换一张,又换一张,不过片刻的时间便将手上厚厚一沓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翻了个遍,脸色越来越难看。
“怎么会这样?”她放下奏折,看向萧林。
“王进,一定是王进有什么问题,不然就是那群言官同时疯了。”萧林十指紧握,关节处微微泛白,脸色极近透明的白,在这暗夜中是另样妖邪。
“王进,王进……”雪瑶在密室来回踱步,“是不是王忠在背后捣鬼?”
王忠是个闲职的侯爷,他能做什么?
“我想起来了,王进曾是言首辅的学生。”雪瑶忽然想起曾经樾帝无意间向他说过一句话,“不过好像后来大梁入侵,王进只学了一年,那个时候王忠好像因为一件什么事受了伤,王进就去了边疆,一守六年,没能再和言首辅学下去。”
萧林眯着双眼,睫毛微微扇下,双唇抿成一条线“为了一个只教了一年的学生以命相拼?”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可是现在只能这么想了,再找不出更好的理由。
“你打算怎么办?明日面见皇上,你要将这些奏折呈给他吗?”雪瑶拉话题拉了回来,事已至此,明天怎么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萧林淡淡一笑,方才的愁云惨淡被一抹阳光刺破,露出极近妖娆的绝色魅惑“当然要交。”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些纸上状告的人不是他一般。
“你也疯了?这些怎么能让他看到呢?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雪瑶声调扬起了几声,意识到失态后忙捂住了双唇,“你怎么能将这些呈上去呢?”
萧林随意翻过那些奏折,纸片在他纤长、润洁的指尖翻飞“你猜猜皇帝看了这些奏折会有什么反映?”
“那自然是雷霆大怒了。”
“你说得没错。”
“那你还……”
“可是他怒的不是我,而是那群不知好歹的言官。”
“这怎么可能?”萧林虽说是樾帝的亲信,但始终是奴才,樾帝有什么必要因为他被弹劾了而怒。
萧林目光落在那些奏折上,嘴角好看的弧度带着丝丝危险“你在他身边那么久,还是不够了解他,你好好看看那些奏折。”
“那些奏折怎么了?”雪瑶也被他的话问懵了。
“这些奏折不光是在弹劾我,还在陈诉一件事——皇帝被我蒙蔽了,圣旨是皇帝下的,斩立决是皇帝判的,若是承认我有罪便是承认他自己有错,以你对咱们这位圣上的了解,他会怎么做?”萧林抬起眼睛看向雪瑶。
“他必定会视而不见,并对这些言官心生不满。”雪瑶顺着萧林的话说了下去。
“若是那些言官还不放弃,定会惹得他大怒。”
“那反倒是他们找死了。”雪瑶微微地笑,脸颊勾起两个浅浅的酒窝“原来你早就想清楚了,那方才还如此着急?”雪瑶想起方才萧林刚入密室的模样,若是他一早就有了打算,又怎么会在深夜如此慌张地来找她?
“他们对我下手了,我们自然要早做打算,该下手了。”萧林眼神变得狠厉,凡挡他道的人都要死。
“你打算怎么办?”雪瑶问道。
“这件事,或许能做到。”
柳州,边疆的雪难得停一次,如银盘般的圆月悬在天上,夜色如水。
木青城双手背负身后,遥望京城的方向,“玉贵妃,今夜怕是不好入眠吧,我曾经所受的痛苦,也该你们尝一尝了。”他低声说道,是对远在京城的雪瑶说,也是对自己说。
木青城曾与辽王说,那两人必定不会来柳州,不是因为他狂妄,而是因为他早已料定,王进的判决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言官为何会像疯了一般上书弹劾,萧林想不出来,木青城却知道。
天佑七年,大梁忽然入侵,他们闯入了辽东,大肆烧杀抢掠,王忠年迈,朝廷派不出能战的将士。很快,大梁攻入了嘉峪关,大樾最后一道防线,暴露在了敌军面前,百官纷纷进言弃京而逃。
“说弃京的人都该死。”愤怒骂出这句话的是王进,临阵披甲,他本励志要做文官,可当敌人来时,他丢弃了四书五经、丢弃了大学中庸,从父亲手中接过兵刀,跨马就去了嘉峪关。
彼时去迎敌,与送死无异,可是王进义无反顾,壮士当以天下先,别人不敢去,我敢。养尊处优的侯爷独子,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此去是风霜露宿,是刀光剑影,是血染天涯。王进做到了,他做到了所有人都不可能完成的事,历时半年,在后方军需不足的情况下,他用己方两万军队击退敌军五万。
大梁退军的那一日,整个京城上下奔走相告,满城庆贺,言正钦看着嘉峪关的方向喜极而泣。
这些萧林忘记了,雪瑶忘记了,可是木青城记得,无数言官记得,千千万万天下义士他们都记得。
萧林以为的阴谋、陷害,不是的,是心中的热血,是对王进这些年所作所为的肯定。武死战、文死谏,王进肯上战场抛头颅、洒热血,那生存在这个国家的文官又为何不可以?
萧林机关算尽所有算不到人间正义。
木青城知道,这一次还远远不够扳倒他们,但是以后还有十次、百次,只要他还活着,还有一口气,他就不能眼看着这样的蛀虫一点一点将大樾蚕食。
“木公子”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木青城回过头去,却见温婉的女子站在月光下,嘴角含笑,低低勾着头,是娇俏、羞涩的模样。
木青城心头一动,“玉和郡主也在这里?”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缓。
“难得有不下雪的夜晚,听闻梅园的景色好,趁着夜色,出来走走,打扰到木公子清净了。”碧桃头越发低,声音小小,话还未说,脸先红了大一片。
辽王赐给木青城居住的地方叫梅园,顾名思义,这里有一大片梅林,冬日里银装素裹,这梅也是开得正好的时候,粉白的颜色正是相得益彰,碧桃想来这里走走,好像也合情合理。
“怎么会?能在此处偶遇郡主是木某的福分。“木青城语调温和,月色落在他的白色的衣衫上给他镀上一层更加夺目的光辉,提拔的身姿如傲立在这天地间的玉树一般,飘然独立、超脱世外。
“没有,没有就好。“碧桃本就害羞,此刻多了些拘谨,明明嘴角抑止不住地想要上扬,却又被生生收敛。
这样娇羞的模样,木青城见了无数次,太像了,像到他无法越过何诗音看到夏碧桃。“郡主,你从前去过京城吗?”木青城问道。
“十岁那年随父王去过一次,以后就没去过了,似父亲这样的藩王,若是没有圣旨是不可以随意入京的,只能一辈子守在这贫苦的地方。”碧桃的声音越发小了,面对这个男子,她自卑得无所适从。
“柳州如此好的地方,却被郡主嫌弃,也是,像郡主这样的人物,只有那瑶池仙境才能配上。”木青城浅笑,眉目自带一点舒朗,在他脸上翻卷开点滴不易察觉的惊艳。
碧桃的越发烧得透了,双指搅动,简直手足无措“你不要再拿我取笑了。”
“在下何曾敢取笑郡主?在木某看来,京城虽繁华却比不上柳州的人情风光半分,可郡主却偏偏说它贫苦,木某想那就只有神仙住的地方了,也是,郡主这样的人品,神仙住得,郡主为何就住不得?”
虽也知道他这是在说笑,但碧桃心里点点滴滴的欢喜像流水汇聚成河,实在难以抑制“你当真觉得柳州比京城还好?“她笑,眉眼弯成柳叶一般的形状,素净的脸上带着几分天真,曾经有个人也是这般,木青城以为,他再也看不到这样的笑容了。
“那是自然,柳州民风淳朴,天宽地广,一望无际的草原,成群结队的牛羊,这些哪里是京城能比得了的?“
“那你还问我,问我……“问我去没去过京城?话说到一半像是怕木青城察觉到她的自卑,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细如蚊呐,彻底消失了。
这点小心思哪里逃得过木青城的眼睛?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随口一问,这个小姑娘竟然就为只去过一次京城便自卑,他看向她,也不知是眼前这个人实在过于单纯,还是想起从前,竟然不自觉地带了些宠溺“郡主误会了,我不过是看你与一位京城相识地故友有些相似,所以才问郡主的。“
碧桃很开心,与方才被木青城的夸奖不一样,是那种很意外很惊喜的模样,好像她与某个人相似是很值得骄傲的事。“真的吗?是什么样的故人啊?“她问。
她是个什么样的古人?“她?大约是个特别的古人吧。“
这句话带了点点的愁意,与方才轻松的气氛有些相左,碧桃一时失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木青城也自认有些失态。
寒夜料峭,风吹过梅林,梅花寂静地落下,遮过木青城的眼眸,落在碧桃肩头、身后,为这道清丽的身影平添了几分绯色的浪漫。
“天色太晚了,我送郡主回房吧。“半晌,木青城才开口说话,打破了僵局。
碧桃没有说话,轻轻地点了点头。
月色清寒,碧桃时不时偷偷抬眼看一下身侧男子翩翩的身姿,心底就蔓延起细密的欢喜,两人并肩走在辽王府的青石板路一路无话,脚踩在满地的落花上,留下一路的芳华。
彩云斋离皇城只有两条街区的位置,是最为繁华、中心的地段。三年前,京城最好的烟花之地莫过于烟雨楼和访乐居,不过仅仅三年时间,彩云斋却渐渐踩着这两个老牌酒楼,成为富贵人家最爱去的场所。
这一切都是因为彩云斋背后的势力和京城第一大才女——。只可惜,这芳名远播的姑娘不太露面,据说她只接待能让她入眼的男子,且卖艺不卖身。
时值黄昏,华灯初上,属于夜晚的时光才刚刚到来,坐在二楼俯瞰下面如流水不绝的车辆。
“我的小姑奶奶,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没有梳妆啊?”妈妈从门外进来看见依旧还是一身素衣的,一面着急地说道,一面拿着梳子便帮她梳起了头发。
“言公子来了吗?”问道。
“在呢,在楼下都等得着急了。”妈妈替她挽了一个时下流行的近香髻。
“让他再等等吧。”从首饰盒忠挑选出一支碧绿的发簪,松松地插在发髻上。
言首辅历经四朝,入阁也有十多年了,是大樾当之无愧的元老,他一生清廉,是朝堂公认的标杆人物。唯一的弱点便是这个儿子——言一谦,言一谦是言首辅年过半百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老来子,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
言一谦名字叫一谦,为人却一点也不谦逊,活了小半辈子了,除了寻花问柳就是遛猫逗狗,是秦楼楚馆的常客。仗着自己是首辅家的公子,到哪儿都是横着走,也曾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你爹一生清誉都被你毁了”,言公子十分给应承那人的话,一口咬断了人家半截手指头。
此刻的言一谦坐在彩云斋大堂里呼朋唤友、推杯换盏,与谁都能称兄道弟,节目还没开始自己先醉了三分。
“哎,我给你说啊,这姑娘的排场可大着呢,基本上是不露面的,咱们今天就等着饱眼福吧。”兵部尚书柳大人的弟弟柳欢和言公子是好友,勾着他的肩膀笑得贼兮兮的。
“是啊,也不知我们中谁能得到姑娘的亲睐。”大理寺卿家的二公子胡平也是言一谦的好友,三人时常聚在一起喝酒,对于姑娘的名号,听倒是听过不少,却从未见过,今日听说姑娘献曲,三人很早就等在这里了。
“凭她是谁?我还不信她能不给本少爷这个面子。”言一谦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脸上还未脱去稚气,倒还未被酒色财气浸泡得太过无形,此刻他看着台上,脸上张扬着志得意满。
“你可别把话说得太满了,姑娘拒绝过的达官贵族可还少吗?”关于的名号究竟是谁传出来的,无人得知,好像忽然有一天,这个人就成了街头巷尾争相讨论的人物,可真正见过她的人却少之又少。
“是啊,每天排着队请她吃饭的多少,你见她答应几个,就是咱们不也上门送过帖子,都被回绝了吗?”说起来,按照言公子的性子没对动过心思是不可能的,好几次送上拜帖想要请吃饭,都原封不动地被送了回来。
“哎,也不知姑娘能入眼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子。”两个人一搭一合正说着,忽然堂内响起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掌声雷动。
“来了”柳欢神情激动,看向那灯光汇聚的台上。
在数百双殷切的目光中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她一袭水色衣衫,头上碧绿的发簪尤为璀璨夺目,一双眼睛如有波纹流转,她站在大堂的舞台上,柔色的灯光在她身上荡漾,替她披上几分潋滟的光彩。
“小女子与各位客官问好。”身子微微半福,嘴角勾起如月牙一般好看的弧度。
掌声不绝,就是这样惊艳的出场就够了,她曾以一把古琴名动京城,往后,她的美貌将与琴音一起在这繁闹的市井内,留下佳话。
夏言谦自出来那一刻就呆了,他忘了喝酒,忘了说笑,也忘了鼓掌,他流连连于花间,见过不少美貌女子,可从来没有谁像一般,如惊鸿掠过,从此以后世间绝色于他而言都是庸脂俗粉。
“当真是个美人。”胡平用力地拍着手掌,虽然他今日意不在此,却也为这个女子的容貌惊心。
侍女们抬上古琴来,款款而坐,一首醉渔晚唱从她纤长的十指之间溢出。
渔舟唱晚蓬莱境,夜幕黄昏伴月明。我今有酒桃花酿,谁来琴棋话桑麻……
从悠扬到热烈,从热烈到平缓,如能看到夕阳余晖下渔者晚归,向着如火般的晚霞一首高歌,荡桨声、摇橹声、浪花声在耳边清晰可闻。
一曲罢了,众人皆如还在梦中,久久不能回复。
直到起身行礼,方才惊醒,无人说话只有如浪潮一般的掌声此起彼伏。
“怎么样?咱们来对了吧?”柳欢碰了碰身侧好友的手肘,却见好友已经痴了,双眼如勾般盯着台上温婉的美人。
“再来一曲,再来一曲……”台下欢客们齐声呼道。
“有的规矩,望各位见谅。”台上的美人面带歉色地福身,意思却未半步退让。
一阵失望的唏嘘声。
“这样吧。”好像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艰难地从头上拔下那根翠簪“接下来,我把这根簪子给各位,由我击鼓,各位传递,若是鼓停了,簪子在谁的手上,可单独作陪,弹琴给他听,众位客官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