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疏
“栗儿,栗儿。”老头看着女儿就这么被牵走,顺手操起路边一根竹竿,“恶贼,我跟你们拼了。”说着就朝走在后面的锦衣卫后脑敲去,却被那个锦衣卫回头一脚踢出老远。
叶哀哀看到这里实在气从心起,这老头也太不会打架了,大家都知道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敲闷棍才是制胜的不二法门,这老头,还没打呢,先喊出去,不被踢才怪呢。
不行了,太气了,忍不了,忽然胆从脚底生,气往丹田沉,“住手”两个字喊得大气凌然,尘烟并起,衣角随风飘摆,我叶哀哀注定是要成为大侠的人物。
几个锦衣卫错愕回过头看,看见一个小女孩,握着拳,走得像个斗鸡一样,锦衣卫却像是看到肥肉一般,眼冒精光。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个姑娘送到提督面前顶十个,这是在场锦衣卫共同的心声。
在一旁一不小心没拉住叶哀哀的三师兄忽然一拍额头“冤孽啊。”他一声长叹。
“这小妞儿不错?叫什么名字啊?”一个锦衣卫迎叶哀哀而来,脸上露出戏弄的模样,伸手去摸她的脸。
“啪。”叶哀哀十分愤怒地打掉了那只猪蹄,“堂堂朝廷官兵,竟比土匪都不如,拿朝廷的俸禄就是为了让你们干这事的吗?你们对得起这一身官服吗?”叶哀哀骂人的功夫也是和秦寡妇学过几天的。
锦衣卫向来都是横着走的,没有想到今天被一个小丫头片子指着鼻子骂了,反倒不生气,竟然依旧恬不知耻地说一句“这小丫头不错啊,说不定提督喜欢这款的。”
叶哀哀无语了,这群没皮没脸的,大约怎么骂也唤不回他们的良知。
三师兄走了过来,挤眉弄眼地将叶哀哀拉在身后,用眼神狠狠地责备了她,随即又对着笑对几个锦衣卫说道“诸位官爷,舍妹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就带她走。”说罢拉着叶哀哀就想走。
“想走?”锦衣卫也不是吃素了,片刻就将叶哀哀二人围了起来,那父女两人见此时无人关注他们,竟然就偷偷地溜走了。
“官爷,草民给你赔不是了,我们还要赶路呢,就放我们走吧。”三师兄依旧孙子一般。
“想走可以,给咱们磕个头,再把她留下。”锦衣卫手指叶哀哀。
听到这句话,叶哀哀是怒了,真的怒了,她气的是三师兄,挣脱三师兄的手便说道“三师兄,你忘了师傅是怎么教你的了吗?你说大侠就是劫富济贫,今天就是济贫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啊?你只顾着耍威风,只顾着风光,劫富是做了,也该济贫了吧,不然又跟强盗有什么区别?又跟这些锦衣卫有什么区别?这就是你要的扬名立万、驰骋江湖?我真的看错你了。”这段话深得秦寡妇真传。
三师兄也怒了,他站直身板,他不是懦夫,不是孙子,他是扬名江湖的顾大侠,他拔剑出腰间,“兄弟,遇到我,是你们今天运气不好。”他说道。
好吧,三师兄走到哪里都不忘装那啥。
“去通知其他弟兄,咱们今天会会这位兄台。”此时街上大约有十五、六个锦衣卫,纷纷抽刀向三师兄砍来。
三师兄功夫是不弱的,虽然比不上木青城的飞马断箭,但是对付这些拿刀唬人的锦衣卫还是够看的,只是现在还有一个叶哀哀躲在他的身后,他又不能让自己后背受敌,所以有些牵制。
三师兄一向是以掌法闻名,但是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打法,面对十几个拿刀的,剑法也有些生硬。
看到如此左支右绌、行为艰难的三师兄,叶哀哀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师兄,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叶哀哀躲在三师兄宽阔的背后,低声地说。
“没事,你在我身后躲好了,这点小喽啰,师兄还是对付得了。”三师兄格剑挡过飞过来的一刀,还有心情回过头来和叶哀哀玩笑。话音刚落,又是一刀直刺三师兄的眼睛而来,三师兄拉过叶哀哀后行几步,剑实在不好用,索性一掌打在那人胸膛。
锦衣卫被震退,一口血从口中吐出,“烈阳掌?”他抬起头颇为惊讶地看着三师兄。
好吧,看来三师兄也不算吹牛,他的掌法的确是有些名气。
“怎么样?怕了吧?”三师兄嘚瑟地看着那负伤的锦衣卫,“我就说……”可是话还未说完,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锦衣卫不好惹,大家公认的铁律,以前叶哀哀不信,现在她信了,因为他们虽然功夫差,但是人多。
远处二十多个锦衣卫正赶马而来,这次他们身上不仅是刀,还有箭。
三师兄回头看了叶哀哀一眼,眼中的意味很明显,多年山上的生活经验给他们留下了高度的默契“跑啊。”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叶哀哀先跑,三师兄断后,一把剑从三师兄手中飞出,带着凌云之势,那些追赶而来的锦衣卫无人敢扼其锋芒,无不往两侧闪避。
两个人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叶哀哀先跑,奔马回来,手臂一伸,三师兄了搭上力便落在马上。
“驾。”叶哀哀马鞭扬起,马蹄向前狂奔。叶哀哀十分庆幸这半年来学会了骑马,否则这条小命便算是交代了。
“追。”锦衣卫哪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一声令下,三十多匹马从身后追赶而来。
“快些,快些,再快些。”叶哀哀身体前倾,不听地对着马耳朵说道,身体两侧的景物从两边飞逝而过,可是还不够,一瞬间便是生死之差啊。
遗憾的是这可怜的小白马不是木青城的千里马,它驮着两个人着实跑不过身后那些训练精良的官马。
两人跑出二十多里,已是到了城郊,可身后的敌人依旧穷追不舍,眼看还有越来越近的趋势。
“三师兄,怎么办呀?”叶哀哀急得快哭出来了。
三师兄不说话,因为他看到身后行在最前的锦衣卫已经拉满了弓,瞄准了这边,三师兄不是木青城,他没有那一身本事,他知道这一箭自己必中不可。
叶哀哀回头一看,正看到那箭的锋芒,吓得马缰都脱了手了,对,对,拍马而起,横刀劈箭,可是她哪里做得到啊?
“三师兄。”叶哀哀一声惊叫带着哭腔。
“哀哀,师兄不是懦夫,你信吗?”三师兄收起了玩笑,问道。
“我信,我信,三师兄是天下最勇敢,最仗义的大侠。”
羽箭寒芒闪过,一瞬而至,直抵三师兄背心,一切都完了,叶哀哀清楚,除非奇迹发生,三师兄命已不保。
“铛。”金属撞击的声音,一道箭从侧方飞来,两支羽箭剑芒相对,落在了地上,奇迹真的就发生了。
“什么人?”锦衣卫也很意外。
三师兄从鬼门关走了回来,他低头看向地上的两支箭“世上竟有人箭法精准至此。”
那人从树后走出,直立马上,挺拔的身形,素色的衣袍,袖口烫着金色的纹路,一道剑眉深竖“大樾竟然有你们这样的败类。”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凌人的气势。
是木青城,那日不告而别,消失半年后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叶哀哀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一颗心又酸又疼,掌心里都是汗,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半年来,她以为她没心没肺,她以为她忘了,可是再见这个男人,她依然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
“你是什么人?”锦衣卫挥刀张狂地问。
“忠义候独子,木青城。”他缓缓地答道,一步一步走向锦衣卫,周身的空气都好像带着千钧的力道。
“忠义候?”锦衣卫皱眉,这个三个字好像很熟悉,旋即一声惊呼“你是那个反贼的儿子?”
木青城一剑飞出,那锦衣卫低头躲过,不曾想,那剑竟瞬息之间回旋而过,那锦衣卫避无可避,整个头颅被那剑平削而过,脖颈上留下一个平整、碗大的伤疤,头颅落下在地上,转了好几个圈,那一双眼睛还不甘地睁得老大。
画面实在太诡异了,惊得剩下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我木青城等着她来找我。”剑又回到手中,他平视锦衣卫,浅淡的语气,仿佛惊雷一般。
听到木青城说完这句话,所有人皆调转马头,疯一样地往回跑,素来锦衣卫都让人闻风丧胆,这一次,他们也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木青城直到目送锦衣卫都离开了,才回过头来看叶哀哀,“哀哀,你怎么在这里?”他依旧神色平淡,淡雅又素净。
这一次再见木青城,叶哀哀觉得他好像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外貌,可是叶哀哀觉得,一定有什么发生了变化。他不光是初见时那个背负仇恨的少年,他带着阴寒的气息,眼神变得复杂。可是,这与叶哀哀又有什么相干,他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客“我去怀州与师兄会和,刚好路过这里,多谢你出手相救。”她笑着说。
“举手之劳,有什么谢不谢的?顾大侠,好久不见。”与叶哀哀寒暄罢,木青城也不忘和三师兄打声招呼。
“好久不见,兄台此去何处?”三师兄握拳回礼,虽然刚才被追得像是丧家之犬一般,但是现在也不能丢了大侠风范。
“哦,听说城外有一三清道观十分灵验,也想去拜一拜。”
“想不到,堂堂木公子也信这些?”三师兄忽然觉得自己身形高大了起来,江湖中人最是不信这些神学之论,如今听木青城如此说,心中已然把他看扁了几分,方才见木青城几手功夫,心里产生的落差,此时又找回了许多。
“二位,我还有有事,就此告辞了。”木青城也不多做辩解,几句话过便要告辞。
“江湖再见。”三师兄回道。
“慢走。”叶哀哀看着木青城离开的背影,说道,也不知木青城能不能听到。她从不曾想到,这个仅仅相处几个月的男人竟是如此难以忘记,哪怕她强颜欢笑,哪怕她无数次提醒自己,这是个不可能的男人,可是再见面时,心中的建好堡垒依然会轰然崩塌。
“三师兄,走吧。”她拉过三师兄,快步转身走去。
值班房内,如豆的油灯映在斑驳的墙上,萧林就着灯光,翻着一页一页。
“都察院御史奏告阉党萧林陷害忠良、滥杀无辜……”
“礼部给事中奏司礼监掌印萧林欺上罔下、专断国政、排除异己……”
“萧林,为臣不忠、欺压百姓、中饱私囊……内阁与朝中义士二十四人共笔。”……
弹劾、弹劾、全是弹劾,是什么出了问题?王进吗?可是那群食古不化的言官早被打压地半点力量都没有,就连当初大皇子被处决时,也不曾像现在这般疯了一般。
“儿子,李贤给父亲请安。”门被人推开,风雪从门外灌了进来,桌上微弱的烛光被吹灭,那些被吹得“哗哗”作响。
“什么事?”忽然被人打断,萧林不耐地问道。
“儿子得到一些消息,不敢擅自做主,特来请父亲示下。”李贤是皇上身边秉笔太监中的其中一个,不过二十多岁就能坐到帝国最核心的位置上,除了他的能力还因为他很早就投靠了正确的人。他很得意,大樾天下若论权势,还有谁能比得上萧林,而他是这个天下最厉害的人物的“儿子”之一。
“有什么事便说。”萧林今天脾气很大,显然没有和李贤表演父慈子孝。
“儿子听一个千户说,他下面的锦衣卫在岳林遇到一个人?”李贤走了过去,打开火折,点亮了油灯。
“谁?”萧林抬起头来,烛火在他的脸上落下一片暖黄的光亮。
“逃犯木青城。”
“他本就在辽王那,出现在岳林有什么稀奇?”柳州原本就是挨着岳林的,木青城也不能一直缩在柳州,连门都不出吧。
“听说他杀了一个锦衣卫,还说了不少狠话。”李贤说道,萧林是个眼里不能揉沙子的人,若有半个违逆他心意的人都要斩草除根,说完了这些话,他便静静地候在一旁,等着萧林的反映。
“我现在没有闲工夫管你们那档子破事,不要在外边有点什么鸡毛蒜皮大的事都来找我擦屁股。”萧林扫过桌上的奏折,宽大的修袍将那些纸雪片一般扫落在地。
“儿子不孝,父亲万不要为儿子这样的东西动怒。”李贤没有想到等来的是这样的结果,慌乱跪下。
“你还有心思把手伸到辽王地盘上去,你看看这些奏章,你我都得死。”萧林指着地上那些纸说道。
李贤拿起几张纸,只看了几眼便吓得面色全无“这不可能,”他惊恐地看着萧林,“那群食古不化的言官,早就没有还手之力了,他们还敢上奏,他们都不要命了吗?”
“他们都不怕死了,法不责众,陛下难道会把这些言官都杀了?”萧林反问。
“还好,还好,父亲你只要将这些奏折驳回,这样陛下看不到也就无事了。”他怎么能忘了这些奏折都握在萧林手中呢,只要不呈上去,他们就是废纸,这些言官算什么东西,内阁又算什么东西,没有了票拟权,不过空职罢了。
“哼。”萧林一声冷笑,“你倒是聪明,你此刻把奏折驳回他们还能面圣,皇上难道不上朝吗?你能阻止内阁大臣见皇上吗?何况他们都已经豁出命去了,你难不成将他们的嘴都堵起来吗?还是把他们都杀了?”
“这……这可怎么办啊?”
萧林闭目身体后仰,细长的手指在粗糙的木桌上敲打,半晌他才睁开眼。他伸出一只手掌,李贤十分温顺,将那些奏折一张张捡起来、归拢,双手送到萧林手中。
萧林握住那些奏折,兀鹫一般的眼盯在李贤的脸上,“我出去一趟,你守在这儿,哪里都不准去。”
“是。”李贤勾头唱诺。
萧林不再理会他,站起身,径直往外走去。
萧林视李贤为空气,李贤也不能真的将自己当成空气,他恭恭敬敬送萧林出了值班房,一直到萧林走远,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在他手里不好过吧?”忽然跳出来一个字,将李贤惊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与自己同年进宫的好友——言江。
言江是与李贤同一年进宫,他向来不屑巴结讨好、趋炎附势之辈。奇怪的是,萧林却很欣赏言江,一直栽培、提拔他成为了与李贤一样的秉笔太监。
“原来你是啊,吓死我了。”李贤见是言江,怒着脸埋怨。
“你怎么了?又被骂了?”言江见李贤的模样便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李贤看向萧林离开的方向,一声长叹,“他现在是越来越不好伺候了。”
“你说你也是,好好儿的给一个阉人当儿子?”
“你这什么话?你我难道不是阉人?”李贤反问。
“我?我可不一样,我为的是天下苍生,对得起这天地昭昭。”言江答得十分认真。
“就你?想什么呢?咱们是没有根儿的人,只求这辈子过得舒舒坦坦就好,想那么多干什么?”都是挨过一刀的人,还想什么百姓,想什么天地,他李贤对得起天地,天地对得起他吗?
言江没有回答李贤的话,雪下得真大啊,将这天地都掩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