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雪瑶径直回了漪澜殿,她只觉得全身疲惫,应付那个多疑、易怒又敏感的老头,她每一刻都觉得无比恶心,她屏退了所有下人,让自己陷入黑暗中,只有黑暗才能让她卸下面具,只有在黑暗里她才觉得轻松。
  “你回来了?”一道声音在暗室里响起,雪瑶没有回头,她知道是他,只有他知道这个暗室所在,只有他的声音才会叫她如此安心。
  “辛苦你了。”一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粗糙的手掌抚过她的手臂。
  “你怎么又来了?不怕被人发现吗?”雪瑶拉过他的手臂,依恋地抬头望着来人。
  “我的密道建得如此隐蔽,怎么可能有人发现?”
  雪瑶咯咯地笑了起来,像个孩子,没有那些阴暗丑陋的东西,没有那些繁杂恶心的事情,她只是个19岁的女孩儿,“也只有你了,只有你的身份才能在宫里建这么隐秘的隧道,才能让我入宫。”
  “如果这条密道被人发现我们就完了,万劫不复,你怕不怕?”
  “不怕,自从选择了进宫我就没想过有命出去。”雪瑶将脸埋在他的手臂里,贪恋他身上的味道。
  “好,只要你愿意,我陪着你一起,下地狱、见阎罗我们都在一起。”
  “渝州发生动乱了你知道吗?”雪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想起了最近发生的一件事。
  “两天前的事,我派人打听了,从前夏晗诩的部下,逃到了渝州,纠集了一伙山贼作乱,成不了大事。”
  “乌合之众。”雪瑶冷哼了一声,颇不看在眼里。
  “的确是乌合之众,朝廷已经派人镇压了,应该几天便能清除了。”男人也跟着说道。
  “木青城呢?可有他的消息?”
  “一直跟着,最近身边多了些人,在渝州动乱的时候还跟那伙山贼有了冲突。”
  “怎么不杀了他?”
  “他功夫太高,一直派人追杀都被他逃了,狗皇帝不知道他没死,没有圣旨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也不能用锦衣卫。”
  “要尽早除了,他是最大的隐患。”
  “我知道怎么办。”男人抚摸着雪瑶的头发,温柔地说道。
  叶哀哀和木青城走了两天,那日傍晚,终于见到了逃难的大部队
  “少爷。”俞二在山坡下,很远就迎了上来,他们不敢停留,一路逃在了这里,正担心木青城安慰,就见他和叶哀哀两人坐在马上,出现夕阳余晖下的山坡上。
  “情况都怎么样了?”木青城见俞二跑上来,着急问道。
  “还好,大家动作都很快,没有受伤也没有人走丢。”俞二说道。
  “谁问你们了?”木青城目光落在山坡下聚在一起的难民身上。
  叶哀哀随着木青城的眼光看去,此时已是黄昏,大家都在摆锅造饭,其实说是做饭也不过是煮些草根、树皮,稍微好一点才有一口干粮吃,曾经富庶、安乐的渝州百姓如今衣衫褴褛、食不果腹。
  叶哀哀目光向远处望去,那里曾是繁华、热闹的渝州城,它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叶哀哀不知道,但叶哀哀想一定不再是她初次下山时看到的如银河落凡的景象了。
  “情况不好,逃难之时我带领大家往外逃,可大家不听,四下逃散,死的死,伤的伤,在这里的也不过一两万人,许多在路上受了伤,也无人医治。”俞二叹息地说道。
  “知道作乱的是些什么人吗?”
  “还在查,听说朝廷已经派人来了。”
  木青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天色已经渐渐完了,毕竟俞二一行人的逃乱是叶哀哀见过最有条不紊的,所以他们的准备也很充分,到了夜晚,俞二把煮好的面疙瘩汤盛在碗里分给大家喝,有多余的也送一些给周围难民。
  虽然叶哀哀厨艺不行,胃口很好,但是味觉还是有的,好吧,她不得不承认,俞二一群男人煮的面疙瘩汤都比她做的饭好吃。
  “我的儿啊。”正吃着饭,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哭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就在叶哀哀身边不远处,一个妇人抱着正在襁褓中的婴儿,哭得几乎昏死。
  叶哀哀拨开众人,踮着脚去看,只见那妇人面色枯黄,头发如稻草一般散乱,紧紧将一个婴儿贴身抱着,原本肮脏的脸因为泪水更是显得黑糊糊的。
  “她怎么了?”叶哀哀拉着一个人小声地问。
  “她儿子在逃跑的路上被草刺刮伤了,又草药医,再加上路上艰难,又没有吃的,两天就死了。”那人说道。
  众人都觉得她可怜,不少人上去劝慰。
  “大妹子,这是天灾,那些杀千刀的强盗不得好死,这种事谁也没有办法,你且宽宽心吧,儿子没了以后还可以再有,别把身子哭坏了。”一个中年的女人,走到妇人身边,好言劝道。
  可是那妇人竟像是没听到一般,哭也不哭了,只是死死地抱着她的儿子,眼睛看着前方,又空洞又无神。
  “不好,她这样好像是失了心。”有人忽然说道。
  “这可怎么办啊?”大家虽然都是陌生人,但在此时也真的为这个妇人担忧。
  “得找一个人把她镇住,让她把失的魂找回来。”那人又说道。
  可是谁能镇住她?又该怎么镇住?大家难住了。
  “我来。”一个男人排众人而出,那男人二十多岁的模样,生得十分壮硕,光着膀子,露出硬梆梆的肌肉,虎着脸大有一副神鬼莫近的气势,众人皆叹服,这个男人能不能镇住大家不知道,但是他若是镇不住,也就没人镇得住了。
  只见那壮汉大步走了过去,一把夺过妇人手中得婴儿,那婴儿比他得手掌大不了多少,妇人猛地惊觉,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壮汉,忽然一声惊叫,扑向那壮汉。当然,她哪里是壮汉的对手?被反手一推就踉跄地后退了好几步,摔倒在地上。
  “你还我儿子。”妇人的声音简直像索命的冤魂。她又站起身来,向那个壮汉扑过去。
  男人向后退了几步,此刻人群纷纷为他让道”啪“婴儿被摔到地上,青白、灰败的脸露在众人面前。
  “你看清楚了,你儿子死了,死了。”男人指着地上的婴儿大声说道,声音气震寰宇,久久在空旷的荒野回荡。
  安静,震耳欲溃之后是死一般的安静,就连周围围观的群众都无一人说话,忽然一道声音震颤大地,带着撕裂的痛楚,“我儿子死了,我的儿子……”哭声凄惨如有穿金裂帛的力量,直刺人的心脏。
  “我也办法帮你。”看到妇人哭得如此,叶哀哀实在不忍心,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你能救活我儿子?”虽然这件事不可能,但是妇人看到叶哀哀的时候依旧燃气希望,她直勾勾地看着叶哀哀,抱着最后的希望,等待着叶哀哀接下来要说的话。
  很可惜,叶哀哀让她失望了,她摇了摇头,下一刻,从怀里拿出仓蓝,“我这笛子能连通阴阳、超越生死,能让你把你儿子忘了,这样你就不会难过了。”她说道。
  “你……”妇人燃气的希望被叶哀哀一盆冷水浇灭,接下来的是愤怒,泼天的愤怒。手指着叶哀哀颤颤巍巍半天没说出话来,许久才憋出一个“呸”字,“我儿子才刚死,你就让我忘了他,你安的什么心?我儿子若是知道了,他该有多伤心啊。”
  叶哀哀没想到得到的是这个反映,一时间竟然无措“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苍白地解释。
  “你滚,滚。”妇人懒得听叶哀哀解释,抱着她的儿子,向叶哀哀下了驱逐令。
  “可是我……”
  “你还不滚是吧。”妇人见叶哀哀还不走竟上手收来,有气无力地站起来,伸手便打,一掌一掌落在她身上,虽然不痛,却足以表达了她现在地愤怒。
  木青城也不知是从何处赶了过来,越过众人,拉过叶哀哀就往外走。
  “哎,她怎么这样呢?”人群外叶哀哀脸皱到一团,自己明明是好心,反被当成了驴肝肺。
  俞二也走了过来,端着一碗面疙瘩汤,脸上堆满了笑容“叶姑娘,别理那些人,喝点面疙瘩汤吧。”
  叶哀哀接过面疙瘩汤,依旧心有愤愤,“俞大哥,你相信我是好意的吗?”她问俞二。
  “我自然是相信,但是有很多事痛苦地记着比开心地忘了强。”俞二虽然是个粗人,但着实读了几天书,这几句话说得在山上呆了小半辈子的叶哀哀摸不着头。
  “你还没有遇到那个让你宁愿痛苦也不愿忘记的人。”俞大哲学家说出这样一句话。
  “小姑娘。”正当大家闲聊时,一个杵着拐杖,走路颤颤巍巍的走了上来,声音苍老、沉重。
  “家,有什么事吗?”叶哀哀问。
  须发皆白,苍老得好像下一刻都要散架了,他听叶哀哀问他,竟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这一笑满脸皱褶散开,都为他咧开的嘴角让道“我曾听闻渝州城内有一小姑娘,能让人忘却前尘、获得新生,人送外号小孟婆?”
  “正是在下。”叶哀哀十分坦率地答道,她现在对这个称号已经不陌生了。
  “老夫肖一江拜见仙姑。”听到叶哀哀的话,便丢了拐杖,就要对着叶哀哀跪了下去。
  “家。”叶哀哀被吓得不轻,眼看他这么个风吹就要倒的人,怎么惊得住跪?赶忙上前扶住他“家你这是干什么。”她说道。
  被叶哀哀扶住,抬头看着他”我曾听仙姑名号,找了许久,奈何年老了,认识的人少,一直未曾寻到,竟然今日在此地偶遇,是天意,天意啊。“他苍老的眼睛充满了疲惫。”求仙姑为我施法,让我忘去前尘,免了我的痛苦吧。“他说。
  刚才妇人如此伤心却不愿意忘记她的儿子,而眼前这个已近迟暮之年,却要忘掉从前的记忆,叶哀哀越发莫不着头脑。”可……可是。“叶哀哀也不知为何要拒绝,但心中总有种感觉,这样做不好。”求求仙姑了,老头子无以为报,下辈子为仙姑当牛做马。“”可是这极消耗体力,您身体如此单薄,只怕是经受不起啊。“叶哀哀说道。”不怕,若是挺不过这一关,也是命该如此,仙姑只管施法便是。“听叶哀哀语气有些松动,脸上也有了些笑意。
  “既然你这般执着,我也可以试一试。”叶哀哀无奈地答道。
  十分高兴,在身上摸了半天,将一块玉佩送到叶哀哀手中”老头子活了一辈子也没什么钱,只有这块玉佩值些银子,仙姑拿着吧,便算是酬劳了。“
  叶哀哀哪里肯收这玉佩,只一味地推说不必。
  “老肖。”又一个走了过来,这是个精神很好的老者,虽然依旧头发花白但面色红润、身体健朗,他几步走到那个叫做肖一江的身边“你当真要这么做吗?”他问。
  那被问的淡淡一笑,岁月没能尘封他的痛苦,他对着多年的伙伴说道,“老杨,我老了,没几天活头了,我不想再活在回忆里,我想真正为自己活几天。”
  那姓杨的老者没有说话,肖一江拍了拍他的手走向叶哀哀问道,“仙姑开坛做法,需要我准备些什么吗?”
  “原本是要焚香沐浴的,可是现在条件简陋,寻一个安静的地方吧。”叶哀哀说道。
  此刻天已黑头透,漫天星河撒下银色的光芒,落在这荒野的山坡上,平静地躺在这夜色中,他的身后是静静流淌过的河水,微微有风吹过,吹响树上的叶子,吹动的衣摆,也将这笛声吹得很远很远。
  这是叶哀哀第二次吹奏仓蓝,这一次没有沐浴焚香,她也看不到那些烟雾给她造成的幻象,可是叶哀哀将看到更为怪异的场景,直到多年后她入了宫,见了那个人她才将这个谜底解开,可是这一切对于现在她来说是神秘和不可思议的。
  夏季的风带着丝丝凉意,一道清脆的铃响也随着这风从荒野的另一头传来,一个青衣女子从远处走来。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有着清丽的面孔和幽深的双眼。“江哥。”她走到肖一江的身边,亲昵地唤他。
  “穗儿。”睁开眼来,看到女人的这一刻,一切都不一样了,苍老的瞳孔焕发出年轻的光彩,他坐起身来,与那个女人相拥在一起。
  “你老了。”那个叫穗儿的女人伸手抚过他银白色的头发,“可一点儿不像四十年前那个威风赫赫的江哥了。”
  “还好,你一直都没变。”的眼里掉出泪来,颤抖的双唇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些年我都梦到你,都是今天这个样子,可是我知道这次不是梦,穗儿,我等了你好久。”
  “我也一直在等你。”女人也微微笑着,与的手握在一起“咱们的孩子,咱们的瑜哥儿还好吗?”
  “他很好,长大成人了,也成家立业了,我也可以放心来见你了。”手也紧紧拉住女人,好像她下一刻就要离开一般。
  “这下好了,咱们再也不用分开了。”女人笑着,泪又跟着掉了下来,她很快地擦掉眼泪,接着又扯着嘴开心地笑着。
  “好,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眼神欣慰,说得十分温柔。
  “咱们走吧。”女人拉站起身来。
  “小姑娘,谢谢你。”站起身转身对叶哀哀鞠了一躬,那女人也跟着他鞠了一躬,说罢他们两人便手牵着手向远处走去,他们没有回头,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两个小点消失在了黑暗的深处。
  叶哀哀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手中还握着仓蓝,她的大脑像是被清空了一般,一切都那么诡异,可是对于和那个女人而言就好像本就应该发生。
  “哀哀。”木青城走也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叶哀哀身边,太久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木青城有些不放心,等走过来看时,却是叶哀哀一个捏着笛子发神,眼睛也看着别处。
  “老爷子的事情做完了吗?我把他叫起来吧。”木青城看到老者躺在地上,睡着了的模样。
  “不用了,他已经不会再醒来了。”叶哀哀说道,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不会再醒过来了,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了。
  “老肖他怎么了?”那个姓杨的老者走了过来,他看着躺在地上的肖一江,他看着叶哀哀,他明白了,他的朋友终究是没有经受住。
  “对不起。”叶哀哀低着头,对着姓杨的老者道歉。
  “没关系。”看着多年的朋友,反倒是欣慰地笑了,“你看他笑得多开心啊。”他说“当年我还以为他挺不过去呢,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是他笑得最开心的一次了,他解脱了,作为朋友,我真的替他感到开心。”
  “师傅曾说人死的时候旁人不能哭,否则往生的人会留恋尘世,舍不得走。”叶哀哀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起师傅的话,她想,大约那个叫穗穗的姑娘一直都没舍得走吧,因为这个让她留恋活在俗尘痛苦折磨的。
  忽然听懂了她的意思,朗声笑了起来,“哈哈,是啊,这下穗穗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走了。”说着他蹲下身来,抚过逝去老者的眼睛,“老朋友,你走吧,要不了多久我也该去找你了。”说罢他找了个草席安置了朋友,然后拴在自己肩上拖着踽踽向前行走。”我帮你吧。“木青城跟上去,想要帮他拖草席。
  “不必了,我和他相识一场,就让我帮他做最后一件事吧。”推开木青城伸过来的手。
  “你能不能给我讲一讲他们的故事?”叶哀哀又几步追上去。
  顿住了,眼光眺望远方“他们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可讲诉起来大约又平凡得无人想听,不过一对寻常夫妻而已。”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