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套

  夜已经黑透了,叶哀哀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两只脚像要断了一般,加上肚子饿了,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索性靠在一颗大树旁坐下,她摸着怀里的一根雪白、莹润的玉笛,现下能陪着她的只剩下这一根笛子了,转了一圈,连陪着她的小青驴也没有了。叶哀哀怀念着青驴,一首“仓蓝”在这漆黑的夜空,悠悠地传荡出去。
  “呜……”一阵诡异的嚎叫惊得叶哀哀毛骨悚然。
  “谁?谁?”叶哀哀握着手上的笛子警惕地看着四周,曾听师傅说,山中有白狼,靠吸人血为生,可是从前住无妄山住了十多年都未曾遇到过,今天不会这么倒霉吧。
  “呜……”回答她的又是一阵嚎叫。
  叶哀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咽了口唾液“木青城,是不是……是不是你啊?你可……你可不要逗我了,白天的事是我不对,你吓人……吓人可就不好了。”
  “呜……”这次,随着狼嚎的还有一双猩红的眼睛,像两个灯笼一般,散发着阴森、阴冷的光芒。白狼站在远处的山岗上,壮硕的前足踩在松软的土地上,夜风吹过它雪白的皮毛,迎着风招摇。
  “你……你可不要不过来,我很厉害的。”叶哀哀举着手上的玉笛,“我是谷虚先生的传人,谷虚先生听说过吗?厉害着呢。”好吧,师傅只教过其他六位师兄功夫,她学到的,只有……吹笛子。
  白狼摩挲前掌,从山上飞奔而下,简直比那拉满弓的箭还要快。
  “你不要过来。”眼一闭、脚一瞪,叶哀哀将手中的仓蓝挥得乱起八糟。
  白狼的恶臭与血腥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死了,死了,这次是死定了。
  “喂。”
  “我跟你拼了。”
  “喂,你睁眼。”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笑意,白狼会说话?
  叶哀哀睁开一只眼,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细腻的皮肤、恍若星辰的眼、挺拔的鼻梁。“诶……诶,木青城。”某人十分不客气,直接两只爪子扒了上去“你不是不管我了吗?”语气很有几分无赖的味道。
  “刚才有人对月演奏,实在太凄惨,太可怜,无法,谁叫我心太好?”木青城躲了几下依旧没有躲过女流氓的咸猪手,倒也不生气。
  原来他一直都没有走远,木大少爷也是会戏耍人的,好吧耍了就耍了吧,叶哀哀很大度地原谅了他。可是威风凛凛的白狼可就没这么好运了,叶哀哀十分痛快地割下了它的脑袋,拴在了木青城的马脖子上。
  “你割它脑袋干什么?怪恶心的。”
  “以前师傅老拿白狼吓我们,害得我们晚上都不敢出门,现在得了白狼头当然得留作纪念,就这样拴在马脖子上等把血沥干了,还能做个面具。”叶哀哀一面拴,一面说道。
  高傲的千里马从鼻子里哼出一道热气,显然是对叶哀哀奴役自己的这种行为十分不满。
  “我又不和你一起走,拴在马脖子上不就是送给我了?”木青城跨马而上,勒紧马缰,丝毫没有打算带上叶哀哀的意思。
  “你说什么?”
  “我可没说要带你一起走。”木青城催促马缓缓向前而行。
  “木青城,你,你,你……”
  “我什么?”
  “你不能丢下我。”叶哀哀拖着马缰将无耐耍到底。
  木青城一把扯回马缰,低头而下,直视叶哀哀的眼睛,“小丫头,你救我一次,我救你一次,咱们扯平了。”说罢,扬鞭而走。
  叶哀哀绝望地看着那马肥硕的屁股,嘴巴撇成一条线,忽然一亮闪闪的东西从远处飞来,落在叶哀哀的脚下。
  叶哀哀忙拾起来,原是个金色的铃铛,圆圆滚滚、小小巧巧的,煞是可爱。
  “若有危险,摇这个铃铛,不管我在哪里都能来救你。”远处,传来木青城的声音。
  木青城没有看到身后叶哀哀狡黠的笑意。
  其实,木青城虽然偶尔有些腹黑,但好歹也算“正经人”,那金铃是木家传家之物,他不能真任由叶哀哀一个女孩儿在外,不顾她的安危,但又不愿被她纠缠,不得已才狠了心将传家之物送给她,金铃分公母两个,若是叶哀哀有危险,木青城也能感受得到。
  可木青城实在想不到叶哀哀是这么用金铃的,她一晚上摇了三次铃铛。
  第一次,木青城慌忙勒马赶回,却见叶哀哀站在原地,一脸无辜地说她脚疼,走不动。
  第二次,还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铃铛又响了,木青城心知她定是骗他,心里又放心不下,又赶马回来,叶哀哀又说是饿了,想吃饭。
  第三次,木青城刚走不过几百米,铃铛再一次响了,木青城知道一定又是骗他,索性不管了依旧催马往前走,可心里还是怕万一有什么危险,这样置之不顾她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他已经害了许多人,不能再多叶哀哀一个,终究耐不过心里挣扎还是策马而回。
  果然见叶哀哀站在那里,一脸贱兮兮地笑,“我就知道你放不下我。”她说。
  “上马。”木青城终于还是放弃了挣扎,表情很是难看。
  叶哀哀十分顺从,钻过木青城的胳肢窝,坐在了他的前面,两只爪子扒在他的腰上。
  “谁让你坐前面的,坐后面去。”
  “后面有人射箭,我怕。”
  “我会救你的。”
  “我不坐后面,坐后面我就不走了,让我被白狼吃了吧。”叶哀哀环抱木青城,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好吧,她很不要脸,但是,从秦寡妇和曾大牛老婆的身上她学到了,谁更不要脸,谁就更能讨到便宜。
  木青城仰着头望天,他从来没有见过谁像这样厚颜无耻,他投降了,叶哀哀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我拿你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到了集市一定要给你买匹马。”木少爷做最后的挣扎。
  “你真好。”叶哀哀将脸埋在他的怀里,狠狠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气息,其实人啊,在偶然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时候是最幸福的,就比如叶哀哀现在。
  “其实,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木青城一边勒着马缰缓缓前行,一边说道。
  “我觉得你很好。”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其实我一直都是个横冲直撞不学无术的纨绔,我害死了我的父母,害死很多很多人,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魔。”木青城眼睛看着前方,好像那里便是那血流成河的过去,黑色的河水淌过,那些人影在眼前一一浮现,在皇城前自杀的王妃,被斩首的何伯父何伯母,还有自缢在房间里的未婚妻,那些被推到菜市斩首的上万无辜的牵连者……太多了,这一场大越开国以来最大的冤案,那么多人为这场冤案而死,可笑的是,偏偏他这样的人成了幸存者。是父母母亲找人假扮了他的身份,烧了木府上下才救下的他。他以前不敢回头,不敢想,只有在夜里,在黑暗的笼罩下,他才敢将那些回忆拿出来,慢慢回忆,反复折磨自己。
  “不会的,你怎么会害那么多人,你连我这样萍水相逢的人也好心搭救。”叶哀哀看不到木青城内心的痛苦和挣扎,她参与不了也理解不了他的过去,现在的她只觉得天上都在下糖,甜得腻人。“不管别人觉得你如何,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勇武过人,顶天立地的好人。”她低声地说。
  “陛下。”临阳殿内,雪瑶屈膝跪在樾帝身侧,将一个托盘放在越帝面前的书桌上,“喝些参茶吧。”
  樾帝看着雪瑶年轻的面庞,苍老的脸庞有了淡淡的欣慰,“你又去看皇后了?”
  “陛下所托,臣妾不敢怠慢。”
  樾帝握着她柔软的手掌,拿在手中轻轻揉捏,“这些天你天天去看皇后,辛苦你了。”
  雪瑶跪直身体,拜伏而下,“为陛下分忧,何有辛苦一说?”
  樾帝一把将雪瑶拦在怀里,“朕老了,遇事越发不能得心应手,幸好有你在朕的身边。”
  雪瑶将脸靠在樾帝胸膛上,两只手缠着樾帝脖子,温婉一笑,目光含情,“臣妾自那日春猎见了陛下,便一心只系于陛下,臣妾只希望陛下龙体康泰,能长长久久地陪着臣妾。”
  樾帝朗声一笑,“头又有些疼了,你替我揉揉吧。”
  “是。”雪瑶站起身来,扶着樾帝进了内室,点了一盏安息香,搀着樾帝躺在榻上,又跪在樾帝头前,左右伸出两根纤细的玉指,缓缓替他按头。
  “陛下,这个力道合适吗?”
  樾帝闭着眼,闻着淡淡的安息香感受着美人温柔的按压,只淡淡回了一个“嗯。”
  又过了一会儿,樾帝复又缓缓说道“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
  “陛下九五之尊怎会有做错的事?”雪瑶不去问他也知道何事,只是只字不谈,一味吹捧。
  “自从诩儿死了,朕每天晚上都睡不着,其实诩儿是个好孩子,就算那天他有些出言不逊也是情急所致,他一向温顺,我怎么会怀疑他有逆反之心呢?皇位迟早都是他的,他又何必多此一举?”距离夏晗诩离开的时候越来越长,他能记起来的大多都是他的好处,坏处反被渐渐淡忘了。
  “陛下若是觉得心中有愧就把皇后姐姐放出来吧,姐姐是一日比一日瘦了,失去了心爱的儿子又一直被囚禁在椒房殿内,精神也大不如从前了。”
  “难为你心好,那日她这般为难你,你还为她求情,她要是出来,恐怕你又要多受一些委屈了。”樾帝拍了拍雪瑶的手掌,他与皇后毕竟是多年的夫妻,爱情虽不见有几分,亲情还是有的,再加上大皇子的事,他一直在心里觉得是亏欠皇后的。
  “只要陛下高兴,臣妾不觉得委屈,其实臣妾也希望姐姐能早点出来,陛下基业多仰仗王氏一族,如今姐姐被如此对待,只怕天下人会心寒。姐姐早点出来,好堵住悠悠之口。”
  “你说什么?”樾帝猛然睁开眼睛,目光阴冷严厉,他一向对雪瑶宠爱,这样的眼神雪瑶很少见。
  “臣妾……臣妾是说姐姐早点出来,好……好堵住悠悠之口。”
  “你刚才说朕有如今的基业,多仰仗王氏一族?”
  雪瑶猛地站起身,跪在樾帝身前,“臣妾失言,还望陛下恕罪。”
  “这些话,你都是从何处听说的?”樾帝不是先皇亲生之子,经历过当年夺位的人都选择缄口不提,不重要的都被樾帝不着痕迹地清理掉了,而这件事以雪瑶小小的年纪又怎么会知道?
  “只是……只是偶然听人提起。”雪瑶低着头颤声说道。
  “你说实话,朕不怪你。”
  “是……是皇后。”
  “啪。”樾帝随手拿起身侧一个茶杯,用力向墙上一掼,当初夺嫡,皇后年幼也不会知晓此事,只有一种可能,王忠仗着于他有恩,常常说与皇后听,“好啊,好啊。”樾帝坐起身来,“原来这便是他们有恃无恐的原因,他当朕离不了王家。”
  雪瑶低着头,将嘴唇咬得很死,一言不发。
  出了内室,雪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方才的笑容忽然凝固在脸上,换成一张憎恶、冷漠的脸。
  “娘娘。”高全勾着腰走过来行礼。
  “高公公,有什么事吗?”雪瑶头也没回,扶着侍女的手向前走去。
  “刑部尚书柳大人在殿前等候多时了,老奴斗胆请教娘娘,是报还是不报?”高全是樾帝的贴身太监,最近樾帝的脾气越发古怪,只亲近雪瑶一人,有拿不稳的事高全都要来问雪瑶,以免惹了圣怒。
  “陛下睡了。”雪瑶只短短地答了四个字。
  “可,柳大人一直等在殿外,说有要事要回陛下。”
  雪瑶殷红的唇微微上翘,狡黠的媚眼闪过一丝精明,“我去与他说吧。”
  按理说外臣是不该单独面见后宫嫔妃的,但雪瑶是樾帝宠妃,樾帝绝不会因为这等小事怪罪她,而高全此刻正怕担责任,巴不得将这件事推出去,如今见雪瑶揽了,只说一句“有劳娘娘了。”便溜了。
  宫女推开昭临阳殿的门,果真见刑部尚书柳逸品着一身朝服站在阶下,正午的阳光照着,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
  已有宫女替雪瑶撑好伞,雪瑶微提裙角,缓步而下。
  “柳大人何时在这此的?”她故意提高了几个音调,大约恰好高全能听到,却又不会吵醒正在熟睡的樾帝。
  “参见娘娘。”柳逸品拱手行礼,双眼看着鞋面,“不知娘娘在此,是臣唐突。”
  “大人是来见陛下的吧,陛下已经歇下了,大人明日再来吧。”
  “臣有要事禀报陛下。”柳逸品依旧不退让,自前任兵部尚书因自家女儿的事被牵连之后,柳逸品才继任了这个位置,一向严谨、小心,今天却敢与这位宠冠六宫的玉贵妃作对,实在出乎常理。
  雪瑶柳眉倒竖,目光落在柳逸品脸上,颇有几分摄人心魄的意味,“柳大人,高公公的话你不听,难道本宫的话也不听了吗?”
  柳逸品跪地而下,“臣不敢。”
  “不要在此胡闹,随本宫一起出去,打扰了陛下午歇,你可吃罪得起?”
  “臣,臣遵命。”柳逸品顿了半刻,好似作了一番挣扎,才双手伏地行了叩拜之礼。
  高全看着雪瑶与柳逸品离开的背影,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今天暂时是安稳了,皇上的脾气一年比一年古怪,好在有这个贵妃娘娘在,时常提点他们,帮扶他们,否则自己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娘娘叫臣此时等在殿外所为何事?”柳逸品与雪瑶走出几步才开口问她,声音低到只有雪瑶和跟在她身后的几个贴身婢女能听到。
  雪瑶神色不变,依旧目视前方,扶着婢女的手走得摇曳生姿,只有花瓣一般的唇上下合动,“前方战场王将军的捷报可传来了?”她问道。
  “昨夜已经传来了,本打算今天上朝呈给陛下,谁知陛下头风发作,免了早朝。”柳逸品说到此处,忽然被眼前这位冰肌玉肤仿若瓷娃娃的女人惊住了,边疆捷报是昨夜才到的,目前只有他一人知道,是她不想让皇上得到捷报,是她算准皇上此时要午睡所以命令他此刻等在殿外,好敲打于他,可是前方捷报目前只有柳逸品一人知道,玉贵妃又是从何得知?她又怎么能算准陛下今日会头风发作?忽然艳阳高照的日头里,柳逸品感到一阵寒意。
  “王将军就要回京了,柳大人可想好对策没有?”雪瑶一句话又如一根寒芒刺进柳林心里。
  “什……什么对策?”
  “柳大人害了王将军的一个外甥英年早逝,一个外甥流落江湖不知去向,一个胞妹葬身火海,一个胞妹幽禁宫内,就连年迈父亲也被架空职权,柳大人以为以王将军带如此战功回京,以他的个性又该如何处置这件事?”
  “可……”可这些事都是雪瑶叫他做的啊,他从头至尾都只做了一件事,又怎会沾染上这样多的罪名?但他抬头看了看雪瑶微微上翘的嘴角,妖冶的双眸都是志在必得的自信,“臣愚钝,想不出对策,还望娘娘指教。”
  “你会知道的。”
  柳逸品怎么也没想到得到的只是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好了,柳大人,该分路了,再走下去柳大人莫非是想去本宫的漪澜殿坐一坐?”
  柳逸品顿足,才发现走在了十字路口,南面便是后宫,雪瑶没有等他说话便转身走去,柳逸品站在身后拱手行礼,“臣恭送娘娘。”
  目送雪瑶离开,柳逸品只觉得浑身冰凉如坠冰窖又好像腹里有一团火在燃烧,他一生做过无数件后悔的事,最后悔的莫过于背叛了自己的老师。前任兵部尚书何大人是柳逸品的上司兼老师,素来是最器重他的,时常请他到家中吃饭喝酒,师母也是个慈善的女人,他家有两个女儿,长女嫁给威北候嫡三子,次女长得倾国倾城,柳逸品去老师家时,也有幸见过几次,她也已与忠义候独子订了婚。柳逸品素来敬仰老师一家,可是一个机会从天而降摆在了他的面前,有人给他传了宫里贵妃娘娘的亲笔书信,只要借机杀了老师的次女,他马上就会成为下一个兵部尚书,那封信还附有娘娘的随身信物,逸品知道不会有假。彼时有消息传出皇上有意召何诗音入宫,以何诗音之容貌入宫为妃自是宠爱不少,柳逸品以为这只是女人的嫉妒。
  一边是老师的恩重如山,一边是兵部尚书的权利,一边是义,一边是利,柳逸品选择了后者,他成功了,他如愿以偿坐上了兵部尚书的位置,可他没有想到,他得到权利的同时他靠近了阴谋。他与魔鬼打了交道,他赢了权利输了整个人生。雪瑶有无数中方法传信于他,可为什么偏要铤而走险召他在宫里相见?为的不过就是告诉他,要听话。从此往后,他再也摆脱不了被牵制、被摆布的宿命。烈日如幽冥寒气让人毛骨悚然,他将手指深深嵌入肉中,疼痛抵达心底,他才想起老师一家的厚义,可他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