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雪瑶入宫了,是乘着朱雀宝盖的华车去的。当天夜里临阳宫内歌舞笙笙响了整夜。雪瑶赤足踩在临阳宫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皓腕轻扬,媚眼如丝,高洁似随风而去,妖冶似鬼魅修罗。
  身形回转,连宫内服侍的宫女见了也无不凝神滞气的,舞姿翩翩间,脚踝金色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震荡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神。此女不是人,这是她留给众人的第一个映像。
  一曲舞罢,樾帝如入魔一般久久不能回神。
  雪瑶含笑福身,坐至越帝身侧,温婉地替他斟了一杯酒,越帝畅意饮下,心中无比快活,像是一下又回到了纵马轻狂的年纪。
  当天樾帝赐封号为玉,封为贵人。
  作为女人,雪瑶是成功的,至少在大樾后宫,这样的殊荣是绝无仅有。
  在樾帝大宴群臣的时候,雪瑶出现在了文武百官的面前,第一次皇后的位置被旁人替代了。
  “众卿家以为如何?”越帝看着坐在身侧的雪瑶问在场诸人。
  众人无一敢出声,心中想不通,樾帝何以问一个侍妾如何,若答不好是不敬,若答好,是觊觎皇帝女人。
  太子太傅韩大人最为老奸巨猾,排众人而出,“娘娘天人,我等凡夫怎可妄下断论,能服侍陛下之人自是人间少有,品德至上之人。”一句话夸了樾帝雪瑶,表明对君主的敬畏,撇清干系。
  大皇子夏晗诩从雪瑶出来便面色不好,韩大人的话刚说完便接口说道“韩大人好毒的眼光,今日才见娘娘一面,便知她品性如何。”
  韩大人满面通红,樾帝极宠爱这个儿子,只微微笑道“韩大人年老,诩儿莫要欺负他。”
  夏晗诩不答,拱手行礼,“儿臣还有要事,先回府了。”说罢拂袖而去。
  雪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楚楚,“殿下是不是不喜欢臣妾?”她看着越帝,泪光盈盈,半落未落的样子最是惹人疼爱。
  越帝拍了拍她的手,“小孩子家,不要与他计较。”
  雪瑶将头埋下,“臣妾当初说世人都只当臣妾以色事人,陛下不信,非要让臣妾来见见文武百官,如今却惹得大皇子不高兴了。”
  “是朕想得不周到。”樾帝柔声说道,心中渐渐觉得大皇子驳了他的面子。“往后谁要敢说你以色事人,我要谁的命。”樾帝说。
  雪瑶这个女人是在今年春猎出现在猎场的,据少有几个伴君出行的人说,当时的她站在丛林中,一身衣物污秽、褴褛,可是她抬着眼睛看向樾帝,如能勾魂夺魄一般。
  “有人闯入猎场。”侍从举箭便射,弓却被樾帝一劈而断。
  此后,那个落魄的女子便入了樾宫,入主淑兰殿。
  不过是个女人,樾宫里有数不清的女人,宠爱只是一时的,不久就会被樾帝遗忘在寂静的深宫内。
  可三年内,就是这样一个出生卑微的女人从美人到婕妤,从婕妤到昭仪,到妃、贵妃,大家渐渐的清楚,这个女人永不会被遗忘。
  对于这些红尘之事,远在无妄山的叶哀哀自是不知道。叶哀哀坐在一颗粗大的梧桐枝上,望着满天星河,捏着手上笛子,断断续续地吹着一支曲子。
  那首叫仓蓝的曲子,是师傅从小教她的,师傅说错不得一个调,一个音节。
  “哀哀,哀哀。”师傅在树下,仰着浑浊的眼睛看着她。
  “师傅。”叶哀哀脆脆地答,身形一跃便落下了地。
  “你随我来。”师傅话向来不多,说罢就负手转身走去,他脚步迟缓走得很慢,叶哀哀耐着性子跟在他的身后。
  净室里有焚着香,里间摆着两把太师椅,中间是一个茶水几,墙上挂着一把剑,和一幅苍松图,烛火在房间里晃晃悠悠,幸而有月光洒进来,才让人稍微有些视线。
  “跪下。”师傅坐在太师椅上。
  叶哀哀一时错愕,她也不是没跪过,但也是在出了错的前提下,她努力搜刮脑中的记忆,好像……最近都没有犯错吧。
  这次不是犯错,师傅便刻后便说出了答案,“我共有七个弟子,每一个到了年纪便要游历,你的六个师兄都去了,你也去吧,去寻你六个师兄。”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一些黄白之物,和一根通体如玉的长笛。“这些东西你拿去傍身。”
  叶哀哀抬眼看去,只见师傅半眯着眼靠在椅子上,身体又瘦又小,师傅老了,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不仅头发花白,连声音都没有力气了,他放在茶几上的手上满是星星点点褐色的斑。
  “师傅。”叶哀哀一开口,便哽在了喉头,“我走了你怎么办?”
  “走吧。”师傅依旧闭着眼睛,他好像没有不舍,只是在养神,“这便是仓蓝,我教你的那首曲子,你千万不要忘了,只有那首曲子才能吹响仓蓝。”
  叶哀哀看着那支笛子,一尺来长的笛身,宛如整玉雕刻而成,月光下散发着莹润的光。听闻仓蓝可以超越生死,夺人灵魂,但凡有人听了它所奏出的曲子便会忘却前尘。
  叶哀哀看了这支笛子,她知道师傅大限到了,他是在赶她走。她强忍了眼泪,只说“师傅,请再受我三拜。”说罢就伏地而下,头磕了下去。
  “走吧。”留给她的只有这一句。
  叶哀哀骑走了剑庐里唯一的一匹小青驴,走不出几步,便听到身后“噼里啪啦”东西焚烧的声音,师傅走了,她知道。可是她不能哭,不能回头,听说这样会让往生的人被红尘牵绊,误了去忘川的路。
  小青驴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她捏着手中的仓蓝,只觉得眼睛干涩,疼痛难忍。
  待时,已经是中夜了,山下人声蒸腾,扑面而来的是人间的烟火气息,笑声、酒杯的碰撞声、小孩儿的哭声、大人怒骂声,交织绘出一副红尘画卷铺开在叶哀哀的面前。没想到,这么晚了,这里还热闹如白昼。这时她才回头往山上看去,已经看不见剑庐了,只看得到山顶冲天的青烟。她看着眼前的万家灯火,仿若天上碎银般的星河落在人间,那些灯火里是一家又一家的冷暖,而师傅挨着这些繁华,孤独地离开了人间。
  尤哀哀看着青驴脚边,一块石碑立在路边,“渝州城”三个字龙飞凤舞,仿若要冲破石碑而出,她抹了一把眼下的泪,她也会成为这寥寥炊烟中的一簇,她决定。
  渝州城绕水而建,叶哀哀租的小院在护城河支流的背街里。转出后街便能看到潺潺的河水,因是支流,河面不宽,一架小巧的木质拱桥架在上面。天气好的时候,大家都在河边洗衣服,颇有几分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味。
  后街住了许多人,大多是下等人家,卖猪肉的大叔,替人拉货的担夫,还有成日替人浆洗的寡妇。
  说起这寡妇,就住在叶哀哀隔壁,也守了好些年寡了,生得壮硕饱满,皮肤虽然显出了些老态,但也细腻白净。周围不少人替她说媒,她都看不上,奈何这条街上打单身的汉子实在太多,见她此等风韵,依旧不依不饶托人上门说情。那天叶哀哀亲眼见那寡妇挥着一把扫帚将说媒的人都打了出去,插着腰站在门口叫骂“赖狗一样的东西,见不得半点荤腥,我就是死,也便宜不得你们这起没脸的肮脏货……”她四五岁的小女儿就站在她身边,一只手捏着她宽大的衣服下襟。
  叶哀哀在隔壁听着,深觉此等人物惹不得,自觉关紧了门,不去招惹。
  这是一个两层的小楼,下头阴暗,且渝州潮湿,不好住人,对堂出去的后头有一个小院,搭着个棚放着些锅碗炉灶,作厨房用,上了摇摇晃晃的楼梯便是两间卧房,铺了木质的地板,这样一个屋子,虽说老旧,陈设却是不错的,叶哀哀租它花了近乎一半的银子。
  当初她搬家时,很多人带着探寻的目光来看,她一个小女孩儿身边没个男人,大家都猜测她靠什么过活。
  卖猪肉的黎大叔最是有话憋不住,腆着大肚皮,颇为关心地问“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一个人该怎么过啊?”
  她该怎么过?叶哀哀躺在楼上想了好大半晌,第二天她亲自上街寻了个写字的,写了四个大字“忘却前尘”。
  她将这四个字贴在屋子的前门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卖菜的朱大婶问。
  “若是有什么前尘扰心的,都可以来找我,我可帮他忘却过去,重新过活。”
  “这怎么可能呢?”
  “我做得到。”叶哀哀晃了晃手中的玉笛,颇为得意地说道。
  叶哀哀虽说得自信,却没有几个人相信,就算她能做到,又有几个傻子没事找事,花钱失忆呢?
  没过几天,大家的疑虑便取消了,这世上真有几个大傻子。那是个高大的男人,只穿了半露的外衫,露出结实的肌肉。叶哀哀站在她面前像小鸡一样,心想着莫不是因她一个姑娘住打劫来的。
  他将一把杀猪刀往桌上一顿,声音粗哑,“我叫曾大牛,听说你可以让人失忆?”他问。
  叶哀哀实在想不到是什么记忆是眼前这个如此粗犷的男人不愿意面对的呢?但是本着顾客至少的原则,叶哀哀觉得有钱就得赚。
  “我……我收费很高的。”她心里没有底气,说出来的话有些变味儿,为避免尴尬,她咳了两声,“你……有钱吗?”
  男人不说话,甩出一袋银子,“咚”地一声落在桌上,叶哀哀看着桌上泛着油光的青布口袋吞了一口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