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入山之前

  夜幕低垂,商弘羊家的窗户透出昏黄的光,烧破这深沉的黑色。
  灯光下,商弘羊记不清第几次仰起头,清干净碗里的最后一点残渣。“还有吗?”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
  父亲和母亲面面相觑,父亲发出蛇一样的嘶嘶惊叹声,母亲打开碗柜门:“还有一点锅巴,将就点?”一副愧疚的模样。
  “算了,就这样吧。最近练功,饭量是大了点。”商弘羊讪讪的笑着,一只獾子,父母就吃了几块,全部进了他的肚子,也就七八成饱,奇怪的是肚子平平,不见隆起。
  商弘羊回家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他随父亲跑遍了千峰山方圆百里。
  开始几天也就围绕百丈崖左右,晨出暮归。父亲一边看着,不时的指点一二。商弘羊慢慢的学会辩路寻踪,采药狩猎。于枝丫间休憩而不坠,于丛林间熟食而不起山火。这是山里生活最基本的功夫。
  然后渐渐涉远,三五日往返,夜宿山林,除了衣食饱暖,还得防备毒蛇猛兽。
  最后这一次,远出数百里,近十日才还。只能以烧烤野味为食,调味只有自带的盐巴,佐以黄精、松子。好在父亲手艺不错,商弘羊跟着学了不少,渐渐的居然有几分滋味。加上随之功夫日深,肠胃似乎永远填不满,多少都能吃得,也顾不得太多。野猪、獾子、黄羊、兔子、每天都要消耗一二十斤。商父见了,掂掂自己的家底,想想远在县城学徒的大儿子,甚为忧虑。好在商弘羊能独立了,武功比自己好的太多,于这千峰山中,当不至于饿死。加上程文藻老先生许诺的机缘,商父还是充满了期待。
  今日返家,带回几只野味,母亲把只獾子红烧了,加上各种大料,滋味比起山中的单一,直是天上地下。父母只是尝个鲜,余下的商弘羊连汤带肉的吃个干净,只余几个大骨,一般的碎骨都不剩。饶是父亲山中见的多了,也是深感震惊。好在今儿是月末,明天就去镇上找程文藻。
  吃罢,母亲去收拾碗筷。父亲就在灯下分拣这近十天的收获,天麻、灵芝、茯苓、断血流、甲板龟、杜仲、茱萸、蛇蜕、七叶一枝花、等等,就连那珍贵之极的石斛都有不少。在那荒无人烟的悬崖峭壁上,果然收获多多,这次仗着商弘羊功夫上了身,小小的行了一把险,抵得上去年同期几个月的收入了。一时心中舒坦,笑眯眯的分类装入框中。
  屋外夜色中,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商弘羊中宫直进,两足用力,前足落地时,足跟先落地,无声无息,然后再满足着地,如同双手按物。每进一步,双拳或劈或崩,或钻或锤,或横拳击肘,快如闪点,但却落点无声,落实后,双手回收,却如负千斤,两手前后用劲,一手往前推,一手往回拉,其意如撕丝绵。又如两手拉硬弓,用力徐徐拉开,一手往外翻横,一手往外裹劲。
  商弘羊的动作,动静分明,轻重分明,却能行云流水,不滞于物,良久,长吐一口气,收拳罢功。商弘羊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这每一拳,使的都还是筋骨皮的力量,没有把那五脏六腑的力量给炸出来。这些时日的练习,力气渐长,但根本未变。
  从《五行蔵象说》得知:常人能感知心跳、肺呼吸;剧烈运动心跳加快,呼吸加剧;却感受不到肝、脾、肾。但五行炼五脏的功夫,如果精深到一定地步,能感知五脏,调动五脏之力,内外合一,于一瞬间发出,一击能有十倍之力。
  听说有些武痴,于悬崖峭壁之间练功,稍有闪失,就是粉身碎骨。往往一惊之下,五脏之力全被催发,全身汗毛都炸开。
  要不要也去百丈崖边练一遭?商弘羊听着不远处的瀑布轰鸣声,屋子里父母的絮叨声,还是作罢。这等冒险事,自己寻机会去做就是了,何必惹得母亲担心?
  次日一早,天光微量,商弘羊就在母亲的叨叨声中出门了,父亲只来一句“小心。”也不再送他。他知道此去,自己半点忙也帮不得,索性不多说。
  在商弘羊离校前一日,先生弟子之间有场深入的长谈,先生的话,商弘羊至今言犹在耳:“弘羊啊,炼己筑基,从来是千难万难,道门修士,多是由静中下功夫,个中秘诀,向不轻传。涵斋真人六十余岁才得以耳闻,又苦修十余载,才得以炼己筑基。深感修行不易,传下这《五行蔵象说》,以五行炼五脏,后面还有那洗髓的功夫,能够以武道奠基,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大创举。”
  “我父偶然得之,却资质不合,混元气虽触及五脏,但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无法像你这样,十倍提升运化之力。我有幸契合了功法,但修习十余年,终是功亏一篑,这其中最大的失误就是资粮二字。五行炼五脏消耗气血太剧,五谷精华不敷消耗,肉食供应有缺,致使身体有亏,进展困难。好在你不需重蹈覆辙,自有前人为你铺好了路,你只需按部就班的去练。不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当要心中有数,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商弘羊思忖着程老先生的话,心想:“有代价才正常。先生前段时日就反复交代了。此时再次强调,只怕这代价不小。”想想自己的那点家财,不值得大本事之人惦记,能付出的也就是这一双手加一个脑袋。
  这些先不管他,本事学到手再说。
  商弘羊巳时初到的学馆。
  入得馆来,先生已在堂前等候,此外再无他人,想来师娘带厨娘去县里,寻儿孙团聚去了。
  “随我去后面。”先生径去关了大门,落栓上锁,吩咐道。
  商弘羊见先生神色凝重,不敢多言,随先生过堂转角,去了后院,穿过桂花树,直入后堂正屋,也称之为堂屋。
  堂屋正中靠墙,一长条案几,上面一座钟,一花瓶,一镜子,取终声平静之意。墙上一副画轴,画中一老人挥锤锻造。左右对联:千锤百炼受遍人间苦难;水深火热尝尽世态炎凉。
  案几下还有一方桌,本来左右各有一椅子,现已撤去,只余桌上一座香炉和一个包裹。
  二人站在堂前,相对而立,先生这才来得及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商弘羊一番,满意的点点头:“不错,神完气足,呼吸绵长。这个月倒是下了功夫。体形又瘦了点,体重增加几何?”
  “先生嘱咐,一日不敢或忘。一个月大吃大喝,勤修苦练,昨日称得,比上月末增加了十斤。接下来如何行止,请先生教我。”商弘羊肃然道,而后长长的一揖。
  “好。你能修的体健力增,而身形不变,甚至略有消瘦,这才能继续修炼下去。才有资格谈下面的机缘。但在这之前,我还有几个问题要一一问你,免得你日后抱怨。我问你:你读书五年,科举可有望?”
  “学生自感无望。四书五经,只是通读了四书,且不过是粗解精义。何况其中道理,经历代大儒注释曲解,多有牵强附会之处,学生不敢苟同,但偏偏科举以此为正理。我不愿意为了秀才举人功业,违逆本心。更何况纵然愿意,秀才或有可能,举人万不敢指望。”商弘羊想了想,沉声说道,却是心中肺腑之言。
  “我再问你:当今天子崇道,道门日渐兴盛,你可愿拜入道门?”
  “虽闻道门,也见得道士超度亡魂,驱邪治病,不过是另一种的耕田打猎,度日谋生而已。不愿意。”柳河镇一带也有道观,还有居家的香火道士,但并无神通,过的也很清苦。更因常与鬼魂、死人接触,而为众人所排斥、疏远,表面客气尊重,遇见了恨不得绕道而走。
  “你不愿做那乡间常见的道士,我能理解。但说道士是另一种的度日谋生,却是见识浅薄,道士中多有炼气士。有些炼气士可以飞天遁地,移山倒海也不再话下。你有途径学得这般本领吗?”先生略作辩驳,又似是解释。
  “我只从神话中听得这般神通,哪敢奢望?更无途径。”商弘羊只当先生夸张其词,不敢有半点向往,只想尽快落实手边的机缘。
  “我再问你,有那天竺传来的佛门……”
  “没兴趣。”不待先生说完,商弘羊就立即打断,也顾不得礼貌,急忙表忠心。
  “还有那祆族传来的光明教……”
  “没兴趣。”
  “还有那经商致富,还有那江湖帮派,还有……”
  “先生。”商弘羊忍不住,再次长长作揖道:“商弘羊知道先生意思,是您怕我日后后悔,抱怨先生您。先生放心,无论付出何种代价,无论日后如何,我对先生绝无怨言。商弘羊明白,虽然还不知道先生所指的机缘到底是什么,但想必与五行炼五脏有关。商弘羊练这行气诀不过两月,已经是收益极大。在此基础上能有寸进,商弘羊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为郑重起见,连“我”之一字都少提,而代之以商弘羊自称,更显得决心坚定。
  “好。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决心既定,事不宜迟。”程文藻老先生,一脸郑重,从打开桌上包裹,却是两个匣子,交给商弘羊:“这世间有那炼气士,萃炼食物精华,养份分毫不失,体积却只余百分之一,称之为灵晶,此术称之为萃灵术。这第一个匣子里有五十份猪肉灵晶,都是十斤猪肉萃炼成一两。总共五百斤猪肉,萃炼成五十份,拢共才五斤。第二个匣子,是五十份米面灵晶,十斤米面成一两灵晶,总共五百斤米面,萃炼成五十份。拢共也是五斤。”
  商弘羊久居乡下,何曾见过如此新奇的事情。接过打开,五十份猪肉灵晶,每份长粗如手指,黑褐色。五十份米面灵晶,也是手指长短,却是黄白色。千斤食物,浓缩为十斤,先生说的没错,炼气士果然神通广大,可惜自己无缘修得。也罢,先抓住眼前的机缘,走出这千峰山,日后总有机会见识。
  “这些是少华去办的,费了好大的劲。那些炼气士对我等凡夫俗子,最会摆谱。米面和猪肉我们提供,只是萃灵一下,拿钱不说,还各种拿腔作势。”先生说着,嘴角抽搐几下,显得颇为气氛。
  商弘羊一旁尴尬道:“少华兄都是为了我受气。日后不敢或忘。”
  “我也不知你的机缘,到底落在何妨,要去多久。只能为你多做准备,以防万一。等你发达之后,再还我罢了。”这些你且背好。先生又从袖中取出一支香,点燃,对着中堂画轴三拜道:“陆安府服城县柳河镇杂役弟子程文藻,今觅得良才一枚,谨供门内挑选。请使者引路。”
  言罢,持香长长一揖,久久不动。
  七月流火,又是巳时中,屋外太阳高升,商弘羊感觉屋内凝重而燥热。先生持香作揖已有一段时间,那香,渐渐烧到了手边,先生脸上沁满了汗珠,却一动不动。
  先生不动,商弘羊也不敢动。心内却不免腹诽:“这个什么门好大的架子,也不知道在哪里。先生却是拜给谁看啊。”
  眼见那香就要烧到手指,桌上香炉忽然有了动静:嗡嗡作响,炉盖随之被掀翻,一只蜂儿飞了出来,悬停在二人面前。那蜂儿生就异象:拇指大小,通体金黄,唯余双眼碧绿,翡翠也似。居然能掀翻香炉盖子,想来非同一般。
  眼瞅程文藻愈发恭敬,对这异种蜂儿,如对前辈高人。当下也对那蜂儿长长一揖。
  那蜂儿绕二人一圈,落在商弘羊肩膀上。程文藻一见,心下大喜:成了。
  顾不得那香即将烧到手指,对商弘羊道:“此乃门内所豢异种,名唤碧眼金蜂,你只当前辈看待。它头朝哪边,你就往哪边走,就是峡谷高山挡路,万不得已绕路,大方向也得一致。此去何方,时间长短,路程长短,都不可预知。那五斤百萃猪肉,五斤百萃米面,都是为你路上准备的。去吧,到了地头,自然有人管你。”
  “还有,你所闻所见所知,不可对任何人说起。除非化神境道修对你搜魂,算了,你不值得化神境道修出手。”
  商弘羊顾不得情形诡异,憋着一肚子的疑问,背着萃灵米面和猪肉,告辞先生,顺着碧眼金蜂头指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