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此地恰是群山环绕间,远离尘嚣,悠然安宁,虽有鸟啼虫鸣,却终是寂寥了些。而今日……却稍显不同。
秋日午后,湖水岸侧,一缕缥缈琴音划破云烟,其声古雅出尘,清泠入仙,盘亘良久,余音尚是袅袅。
青衣男子坐于湖石之畔,膝上七弦横卧,五指于其间勾挑拂抹,泠泠弦音,便和作渺渺仙曲。
“许久不见,你果然在这里。”
未几,一白衣女子乘剑而下,在湖面之上盘旋几周,复又立住。她笑吟吟地弯下腰,低头去看青衣男子的琴。
“这把琴我以前从未见过,你是从哪得来的?”
眼前便是女子凑近的脸,青衣男子却连眉梢也没动一下,指下琴音不绝,直到一曲毕,才双手轻压在琴弦之上,止了那未竟的余音。
他抬了抬眼,目光疏无波动地从白衣女子脸上掠过,又停在她足踏着的那把平平无奇的铁剑上,不答反问道,“你这把剑我也从未见过,又是从何处寻来的?”
“是吧,你也觉得这剑不错?”闻言白衣女子像是来了精神,双眼一亮,扬眉笑道,“修道枯燥,前些时我回了趟凌川,看到坊市有不少画本子说修仙之人都是御剑的,故而从摊子上寻了把来。虽然形制可能简陋了些,可你看看……这剑和我这白衣,是不是刚好相配?”
“我只看出你的御风之术倒是好了不少。”青衣男子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出声,“一面要托着你飘在这湖上,一面还得托着那剑,若风灵有识,定会觉得委屈。”
“啧,湛清,几年不见,你怎还是如此无趣。”听得他这般毫不客气地嘲讽,白衣女子脸上的笑登时垮了一半,她摇头打了个响指,将那柄剑收入袖中,这才身形一动,从湖面上方飘了下来。
好不容易待她踏踏实实地双脚站地,还没消停和一会,湛清又见她毫不客气地伸了手,在他膝上的七弦上一拂而过,末了还停留在琴身之上,细细描摹了一番上面细细刻着的兰草纹。
“这琴看着倒是不错,你在哪买的?”白衣女子一面上下打量着那琴,一面饶有兴趣地打趣道,“瞧这梧桐木的琴身,冰蚕丝的琴弦,还有那清正雅的弦音,想来定是贵的很,没个几百两银子怕是换不回来。怎么,我们餐风饮露两袖清风的湛大仙何时有了这般身阔绰家?”
“这倒是要叫你失望了,我并未花上半两银子。‘怀朔’……是我亲手斫的琴。”湛清叹了口气,伸手拍开岑晓晓的手。
“啧。”见他这般冷淡,岑晓晓当即熄了一半的兴致,她悻悻收手,背在身后,絮絮道,“湛清你可真是越来越没人味了。本来我还想着你身边添了新物,许是曾去人间市集逛了逛,买了些自己喜好的东西,没想到……”
像是想起了什么,白衣女子忽而抬眼细细打量了一番湛清一会,脸上浮现出一丝愕然,“等等,你这青衣看着也好生眼熟,不会……还是五年前你我暂别时,你穿的那件吧!”
“……”
“湛清,你这样,我可就有点嫌弃你了。”
女子清脆的话音甫落,湖面一直温暖清新的风,忽而添了几分深秋的寒意。
一身青衣,气韵如兰的湛清挑了挑眉梢,半晌才抬眼,望着眼前的白衣女子淡淡道,“岑晓晓,五年不见,你今日来找我,便是要说这些?”
“什么叫我来找你?这片湖当时还是我先发现的。”岑晓晓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怎么,湛清大仙觉得此地钟灵毓秀,这是要把我这原主人赶了,在此潜心闭关?”
“你若不愿我在此潜修,我另寻他处便是。”全不在意岑晓晓的态度,湛清认真地点了点头,随即干脆利落地抱起膝上的琴,便要起身。
“停停停,湛大仙,五年不见,你这是修仙修到脑子坏了吗。”岑晓晓被他的动作气的哭笑不得,忙伸手把人给按了下去,“讲道理,我们可是一起修仙的好朋友,五年不见了诶,你就不打算和我叙叙旧?”
抬眸望着女子眼中专注的光芒,湛清似有所觉,他叹了口气,淡淡开口道,“叙旧?也好,我正想问问你,这五年来,你修的斩灵心法进了几重?斩了几个妖,又除了多少魔?”
“咳……”听他提及修行,岑晓晓不由心虚地干咳了一声,眸光也略略飘了飘
“你的心法斩灵本就为诛邪而生,霸烈偏激,不进则退。”湛清摇了摇头,面上的神情略略冷了些,“游历五年了,你莫要告诉我,你的修行反是退步了。”
“咳,难得回来,老提那些打打杀杀的多无趣啊……”看着湛清脸上的表情,岑晓晓更心虚了,她不满地搔了搔脸颊,就想赶紧转移话题先把这茬糊弄过去,“说起来,我从凌川带了不少好吃的来,什么桂花糖藕啊,莲花酥啊,白糖糕啊,用袖里乾坤藏着,还热着呢,湛清你要不要尝尝呀?”
“岑晓晓。”见她顾左右而言他,湛清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一贯平淡的语气中难得的带了几分严厉,“你怎可如此荒废自己?有这功夫和我叙旧,不如闭关静心,或是入世斩魔。”
“也……咳,也没荒废吧?好歹这些年来我涉水登山,还是见了不少大好风光的嘛!”见他神色转肃,岑晓晓不由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她眼珠转了转,又继续漫无边际地扯道,“我跟你讲啊,去年我慕名去了西戌佛国,与中原不同,那里经幡遍布,梵音萦空,可是十分疏异的景象。还有前年,我听闻葛山清泉有鹤鸣之声,当地以为神异,我御风去转了转,结果发现只是有人故意养了鹤,以此做个噱头,好骗取外来人的香火。啧啧,没想到到这年头,连神仙的香火都有人敢抢了,这些世俗人还真有意思……”
“岑晓晓。”听得那话题越飘越远,湛清不耐地截断道,“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额……”岑晓晓的话音诡异地止了止,只是片刻,她就回过神来,灿烂的笑容里带了点小心和迟疑,“我就……就找你叙叙旧?”
听着她这明显敷衍的回答,湛清只是默然地凝视着她。
“好嘛,湛清你真是一点都不配合。唉真可惜,明明我说那么多,就是为了烘托气氛,好能顺理成章地把话说出来的来着……要不还是直说吧?等等……没铺垫就直说的话场面会不有些尴尬……”岑晓晓挠了挠脸颊,满脸丧气地喃喃了一大堆不知所云东西,还没来得及等湛清再次打断她,她就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哀叹着摇了摇头,“算啦算啦,该来的还是要来的嘛。”
“湛清。”她略带紧张地拢了拢手,半晌,嘴里忽而蹦出一句,“我想你了。”
“……”湛清愣了愣,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问道,“你……”
“我说……”岑晓晓的脸颊渐渐带了点绯色,她忽而一把按上他膝上的七弦琴,脑袋又往湛清脸上靠了靠,神情添了几分认真,再次重复道,“我想你了,湛清。”
女子一身白裳,裙摆袖口以青线,细细织着花草的纹饰。她五官清丽秀美,眸光清澈如泉,乌黑的发丝被一截雨清色的飘带微微束起,白润的耳根也串了颗青碧色的珠子,几缕碎发散落,和着那点如脂粉如霞光的绯色,便愈发衬出她的清丽与可爱来。
湛清眸光闪了闪,他忽而迟钝的意识到……
她该是特意打扮过了的。
或许还是……按照着他的喜好。
湛清很快回过神来,他淡淡垂下眼去,沉吟许久,却还是带着最后一点期望,开口问道,“好端端地……你想我作甚?”
“你喜欢你。”岑晓晓索性干脆道。
湛清顿时就说不出话来了。
“你……”沉默良久,湛清才不解道,“你怎会升起这种念头?”
“许是看了些画本子,我忽而觉得,你我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白首……呸乌首相依,一起矜矜业业地修了几十年道,实在是很合适在一起。”岑晓晓扬眉笑了笑,她虽然还是有些紧张,但声音却仍是明快干脆,只有到这最后一句询问意见,语气才透出几分迟疑和小心来,“湛清,你……觉得怎样?”
“不怎样。”湛清叹了口气。
“且先试上一试?”岑晓晓毫不灰心地偏了偏头。
“岑晓晓,你莫忘了,我修的心法是宁心。”湛清又叹了一声,终是抬起头来,此刻他俩离得极近,近到口鼻间气息交汇,近到湛清一眼便能看见她眼中专注神采。
可他眸中仍是疏无波动,依旧语气平淡地提醒道,“修行越久,情绪的起伏便越淡,直至之后的太上忘情。”
“我知道,这些我也想过。”听着湛清毫不留情的拒绝,岑晓晓竟还点了点头,洒脱笑道,“可是这也问题不大,等你成了仙,这心法的弊端自然也就没了。”
“我对你只是道友之谊,并无他意。”湛清又道。
“可以慢慢培养嘛。”岑晓晓搔了搔脸颊。
“我不愿意。”湛清直截地否定道。
“喂……湛清,你这可太过分了。”几次三番打击下来,岑晓晓脸上的笑容终是有些挂不住,她磨了磨牙,不满地抱怨,“这么多年情谊,你都不给我留点面子的么?”
“我若不坚决些,反是在害你。”湛清冷静地回望她,语气轻却坚定。他顿了顿,怕她不明白,又开口提醒道,“岑晓晓,你莫要忘了你的初心。”
“初心?”岑晓晓愣了愣。
“是你对我说,世俗间桎梏丛生,你无意蹉跎,平生惟愿成仙成圣,入青云之间。”湛清静静地望着她,他眸如静水,淡漠纯粹的眸光里仿佛空无一物,又仿佛凝冰千丈,“我以为,你我相识,相伴,不过共谋一个‘道’字。”
“你……”迎着湛清淡漠的目光,岑晓晓的脸色慢慢白了下来,她像是被这目光伤害了般,不由咬了咬牙,狼狈地偏头避开他的注视。
“……湛清。”沉默良久,她才慢慢从那股失落难过的情绪中缓了过来,随后涌上心头的,便是一阵强烈的恼怒。她忍了又忍,终是恨恨咬牙道,“我又没说要你马上回应,话绝成这样,连一点希望都不给?你未免太没风度了点吧,啧,难不成你还怕我不择手段,坏了你清修的道心?”
“你若是真这样做了倒也好,那样的话我自可与你一刀两断。”湛清垂眸,语气轻了些,“可是,作为友人,我只能这样劝你,莫要在我身上轻掷光阴。”
“兰草一族,本就寡欲,我又习宁心之法,欲要成仙,必绝七情。或许你能等到我成仙,等我不再被心法所限。但其中光阴何其悠久,之后结果又何其难料?我既为你的友人,又怎能如此卑劣地吊着你,空口白牙,借你这一点希望?”
“所以,趁着时候尚早……”湛清抬起眼来,他认真地凝望着面前的女子,语中是难以回转的坚决与冷静,“岑晓晓,容我拒绝。”
“……”被他语中的认真所震,岑晓晓愣在原地,她喉口微微滚动,似是想要反驳,但一时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么,你好好想想吧……”见她沉默,湛清也不再多言,他轻轻叹了口气,抱琴站起,朝着呆住了的岑晓晓略略点了点头,随后便衣袖一展,乘云离去。
那身姿清逸缥缈,悠然出尘,几可入画。
但此时此刻,在岑晓晓眼里……
他……这是跑了?
他就这么跑了???
“……”
“…………”
“湛!清!”
回过神来的岑晓晓咬牙切齿地拍碎了眼前的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