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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走到一脸迷惑的王擢面前,温和地笑着对他说道:“王将军,小子张曜灵,久仰大名,这厢有礼了!”
“公子言重了,败军之将,何以言勇?”王擢一直以为八岁的张曜灵,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谁知道竟然是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只是惊讶归惊讶,有宋混在这里,那这张曜灵的身份,也就肯定不会有假了。所以略一迟疑,王擢就深施一礼,同时身体止不住的一颤。
“胜败乃兵家常事,飞将军李广有被掳之辱,将军百战之身,一时的失利又有何妨?”张曜灵毫不在意地扶起王擢,看样子倒是一点也不见外。
“公子谬赞了!”王擢没有想到张曜灵居然会这样宽慰自己,心中也是放下了一点心事。这个凉王世子,看样子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孩子。只要他不在行军打仗方面乱指挥,这一场仗,就还有得打。
“公子,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公子随我入城吧!”
“有劳王将军领路了!”
王擢不敢怠慢,走在张曜灵的身侧,一边为张曜灵介绍这桴罕的地势,一边在前面领路。一行人在大队甲士的保卫下,缓缓地走进了落日下的姑臧城。
夕阳不甘地收回了它最后的一丝余晖,大地慢慢被无边的夜幕所笼罩。沧桑的古城在风沙中低低呜咽,似乎是在为这即将来到的大乱而感喟。
街道两旁的商铺大多都已经关门打烊,随处可见到,几个小伙计在忙着上门板。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似乎是在着急着在天黑之前赶回家。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琐事而忙碌,之前的那一场血战守城,似乎已经被人们遗忘,埋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
张曜灵饶有兴致地看着这黄昏时分的众生百态,尽管这种场景再普通不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为柴米油盐而奔波,当好不容易歇下来之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垂垂老矣,昔年的那些年少轻狂与旧时壮志,都已在岁月的长河之中消失不见。
张曜灵不发一言,王擢也很知趣的没有再多什么嘴。一行人就这样,在街道上的行人或惊或惧或司空见惯的眼神之中,沉默着向县府走去。
正在悠闲地散步的张曜灵并不知道,在前方的县府里,正有一场他毫不知情的麻烦,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公子,前面就是县府了。本城的大小官员,已经全部等待就绪,就等着为公子接风洗尘了。”不知不觉的一路行来,前面已经出现了一座占地甚广的宽广庭院。王擢走在前面,向张耀灵如此说道。
“哦,这么快便到了吗?这一时没注意,倒没想到这么快便到了。”张曜灵向远处一看,果然看到远处的那出府第,门前的匾额上,隐约露出“桴罕县府”的字样。看样子,这里应该就是自己的暂时住所了。
王擢头前带路,门前等待了好久的迎接使见到王擢带着一大帮人回来了,也知道张曜灵马上要来了。一人回去报信,很快就从门里走出一大群的大小官吏,呼啦啦地涌到门外,分次序站在两厢,隹备迎接张曜灵的到来。
张曜灵并不喜欢这种前呼后拥的虚华排场,但是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习俗,他也只好让自己去适应。
虚伪地和这群各怀心事的官员客套了一番,由王擢领头,张曜灵一边频频拱手,一边向里面走去。
“砰!”
张曜灵刚要迈过门槛,忽然一阵急促的破风声从前面划过,然后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
张曜灵警觉地退出了三米远,然后一抬头才发现,不知道何时,自己的面前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磨盘。看它那硕大的块头,至少也有四五百斤,也不知道有什么人可以把它举起来。
张曜灵皱着眉头看了看那个巨大的磨盘,又回头向王擢看了看,沉默不语。
“王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张曜灵不说话,不代表没有人开口。一看到发生了这种危险的事,本来和颜悦色的宋混马上变了脸色,指着王擢声色俱厉地质问道。
“这个……”一见到发生了这种,简直可以划上暗杀谋反的意外事件,王擢也是一脑门的汗。他急匆匆地冲进了县府,正要开口喝骂,但是又一下子哑了声音。
到底是什么人呢?难道在这里,还有人想要我张曜灵的命吗?
张曜灵的眼神之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冷光,带着淡淡的笑意,紧随着王擢的脚步,也走了进去。
张曜灵迈步走进门内,一眼就看到王擢站在一个袒露着上半身的壮汉面前,正在低声地训斥着什么。
感觉到了张曜灵的进入,那名壮汉向张耀灵这里望了一眼。眼神之中满是轻蔑与挑衅,张曜灵回一一脸微笑,只换来一个更加轻蔑的眼神。
看来这个人就是刚才出手的人了,看他的体格,应该也没有旁的人有这本事了。
只是看王擢的样子,似乎对这个人还很有些忌讳,那这个人的身份,恐怕还不那么简单。
不过敢对我挑衅,还是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吧。
张曜灵不急不缓地走了过去,好奇地对阴沉着脸的王擢说道:“王将军,不知这位是……”
“呃……,公子,这位是……”王擢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紧张地看了看一脸人畜无害笑容的张曜灵,心里更是觉得不安,吃吃地说了半天,还是没有把这个人的身份说出来。
张曜灵毫不在意地宽慰一笑,正要向这个壮汉发问,这名壮汉倒是抢先不耐烦地说了出来:“我叫张墨,与你是同宗族人。现在任车骑将军,论辈分,你还应该叫我一声叔叔呢。”
说完之后,张墨挑衅地看着张曜灵,肆无忌惮得哈哈大笑起来。
“是吗?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叔叔啊!”张曜灵并没有像王擢和张墨预想中的那样,暴跳如雷或者窘迫不安。他只是一脸惊喜地望着张墨,表情丝毫不似作伪,倒让一心想要挑起事端的张墨,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就是那个八岁的张曜灵吗?传说他天生异相,没想到居然真的长得如此高大,就像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一样。只是自己这挑衅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为什么这个毛头小子一点都不生气?是他天生软蛋,还是另有所谋?
在张曜灵的心里,则是另一种想法。
难怪在王擢的面前,这个张墨居然敢如此放肆,原来还是自己的亲戚啊。
王擢虽然官职比在场的这些官员都要高上一些,但是他毕竟是一个降臣的身份,出身上就打上了一个永远都无法抹去的污点。而张墨,官职低一些,但是他毕竟是张家的人,根红苗正,也算是一个皇亲国戚了。就算这关系要八竿子才能打得上,那也是不可忽视的。
王擢这样一个外来户,凭什么去管理这些本地豪强呢?
所以想通了这一节,张曜灵也就放弃了最初对王擢的怀疑。不管王擢现在是不是受到了张重华的宠信,地位有多么高。在张墨这些本地的豪强大姓的眼里,他只是一个身份低贱,到他们的嘴里抢食的入侵者。
王擢唯一的靠山就是远在姑臧的张重华,就凭借这一点,他就绝不可能与这些讲究出身郡望的本地豪强,聚在一起推杯换盏。
而且看刚才张墨的那副表情,恐怕这个王擢,以前也没少受气。有这些人掣肘,那王擢上一次的惨败,就很值得商榷了。
张曜灵笑眯眯地走到张默面前,惊讶地对他说道:“叔叔,如今还是初春时节,天气还有些寒冷,你怎么光着膀子就出来了?”
“呵呵,我体格强壮,这一点风寒,根本就不在我的眼里,不算什么的。”一提起这个,张墨马上得意了起来。他还故意让自己的双臂上的肌肉鼓起,在张曜灵的面前,秀了秀自己的身材。
“哎呦,叔叔的胳膊好粗啊啊,怕不有千斤之力吧?”张曜灵一脸新奇地走上去又摸又看,嘴里还赞叹不已。
“哼,千斤?小意思而已。”一听到张曜灵的夸奖,张墨马上裂开了那张大嘴,鼻孔朝天,手臂蜷曲,一副楚霸王在世的样子。
“那刚才叔叔扔磨盘,是想要对侄儿说什么呀?”张曜灵很天真地眨了眨眼睛,满脸无辜地对得意洋洋的张墨说道。
“呃……这个……”张墨的得意一下子全部僵在了脸上,对张曜灵的急转直下,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个嘛,其实我是一番好意,想要帮一帮你啊。”眼珠转了转,张墨终于想起了自己原先想好的说辞,一脸义愤填膺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要多假有多假,偏偏他还毫不自觉,“你是不知道啊,一听说你要来这里,这里的人都快要炸了锅啦。”
“哦?有什么问题吗?”张曜灵适时地接了下去。
“他们一听说你只有八岁,就一个个开始不服了起来。说什么‘一个毛头小子,凭什么对我们这些几十岁的人来指手画脚?’……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你叔叔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啊。”张墨吐沫横飞地说个不停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旁边的王擢,那脸上强忍的笑意。
“这些人真的是太可恶了,我又没得罪他们,他们凭什么这么说我啊?”张曜灵的表演很逼真,让在一旁静静观察的王擢也是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装傻,“这些人这么污蔑你侄儿,叔叔你,就没有做出什么表示吗?”
“当然不会了,我怎么能让他们这么乱说!不管怎么说,就算之前没有见过面,但你我毕竟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怎么能不帮你呢!”张墨就差没有在脸上写上一个“亲”字了,对着张曜灵就喷起了口水,“我一听到他们这帮人居然敢这么闹事,这一下子就气坏了。侄儿你虽然只有八岁,年纪不大,但毕竟是我们张家的人,凭什么就不能当这个主将啊?就算你年纪小了一点,办事可能浮躁了一点,那又怎么了?就凭他们这帮老兵贼,有什么资格这么无礼?我冲过去就跟他们吵起来了,要不是被别人拉住了,我非得砍下几个人的脑袋来震震场面不可……”
“那后来呢?那些闹事的官兵,有没有被叔叔你的大义凛然的话,所折服所认输呢?”张曜灵感激地看着口水四溅的张墨,用那双闪烁着少年的单纯的眼睛,就这么天真地望着张墨。
“这个……”张墨也是觉得自己吹得似乎有些过了,眼下有些不好收场了。他吃吃了半天,一眼就看见了还躺在门口的那块大磨盘,一下子又来了借口,他指着那块大磨盘,对着张曜灵说道,“我说了半天,那帮老兵贼就是不肯松口,还是吵吵着要闹事。我一看不行,压不住了,于是就想了这么一个主意。”
“这个主意,是不是跟这个磨盘有关啊?”张曜灵顺着张墨的眼光向那个磨盘看了过去,还伸出手指指了指。
“没错!我这侄儿别看年纪不大,这脑子就是好使!怪不得殿下要派你来这里,我倒要看看那帮老兵贼还有什么话说!”张墨一下子有如得到了知己一般,对张曜灵一阵连吹带捧,直让张曜灵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好了,叔叔,先别说别的了。您还是赶紧告诉我,到底拿那个东西干什么用吧。”张曜灵打断了张墨的那些毫无技术含量的吹捧,赶紧切入正题。
“啊,你不说这个,我几乎都要给忘了。”张墨一拍脑门,急慌慌地走到那块大磨盘前,对张曜灵说道,“你看这块大磨盘,有多少分量?”
“怕不得有五六百斤吧?”张曜灵比划了一下,说出了一个猜测。
“侄儿就是聪明,这一猜就是个八九不离十!没错这块大磨盘,有人专门称过,用了两头耕牛来拉,正好是六百七十二斤!”张墨把自己的那双蒲扇一般的粗大手掌放在磨盘上,颇有些得意地说道。
“那这个……跟叔叔你刚才说的那些东西,有什么关系呢?”张曜灵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继续耐着性子问道。
“这马上就要说到了,你先不要着急嘛!”张墨倒是一点都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知道这帮老兵贼一个个都是粗鲁的莽汉,就是一帮一根筋的粗人。只要谁的拳头大,他们就服谁。只要你能把他们打得心服口服,哪怕你把他们打个半死,他们也会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呃……叔叔你先停一下,这好像有些跑题了吧?”张曜灵的嘴角再次抽搐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对着依旧滔滔不绝的张墨说道,“我们还是来说一说,这个磨盘,跟我有什么关系吧。”
“哦,这个呀,你不要着急,我马上就说到了!”张墨抹了抹自己嘴角的口水,在接着说出了一大堆的废话之后,才开始切入正题,“……后来我就想了一下,既然不能说服这帮**子,那就用行动来说明一切,彻底地折服他们!”
“那叔叔的意思,是让我跟他们打上一场?”张曜灵摸了摸下巴,对张墨说道。
“那倒不至于,不管怎么说,你还只是一个孩子,怎么能让你来跟那些老**子来真刀真枪的干呢?况且刀剑无眼,万一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那我怎么对得起殿下呢?”
“那叔叔的意思,是想要让我……”
“我们张家,当年先祖武公,也是一刀一枪地把这个凉州打下来的。我们这些后辈,就算达不到先祖的文治武功,也不能丢他老人家的脸吧?”张墨一脸的庄严肃穆,似乎现在他就是张家祖先附体一样,壮怀激烈地说道,“我们张家的子孙,怎么可以被几个下贱的老兵贼所看不起?所以叔叔就替你想了一个办法,要他们那帮人,输个心服口服!”
“好了,叔叔。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还是明说了吧。”终于要见到这个陷阱的底了,张曜灵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语气淡淡地说道。
“也没什么难的,军中的将士,除了练习兵器的使用和熟悉军令外,最常做的,就是举石锁,练练力气了。”张墨屈了屈手臂,露出盘根错节的肌肉,自豪的对张曜灵说道,“你看,为了让他们对你心服口服,我特意找了这么一个六百多斤的大磨盘。只要你能把它举起来,那帮**子马上就心服口服,以后再也不敢说什么毛头小子之类的了!”
“哦,叔叔可真的是用心良苦,一心为侄儿着想啊!”张曜灵看了看那个半截埋在土里的大磨盘,又看了看一脸假笑的张墨,最后又瞄了一眼表情各异的桴罕众官员,突然又笑了。
看来,这就是这帮人给自己的当头棒喝了。只是不知道,当他们看到自己使出的棒子,最后砸在自己的脸上,又会是什么表情呢?
真的好期待啊!
“明道,你以为我就真的一点怨言都没有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中年将军回头看了看皆是心有不服的众僚属,只得如此解释道,“本来凉王殿下已经答应了,由我来主持这一场攻坚战。但是听说前几天姑臧城发生了一件大事,长宁侯张祚图谋不轨被杀,朝中很多大臣受到牵连。正是因为在这个非常时刻,所以凉王才会派出一个亲近之人,以作监军。我们本是新降之人,受到一点监视和防备也是应该的。”
“还有,你们难道忘了?几个月前,我们是怎么败得吗?”说到这里,中年将军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那些原本还是满心不服气的众僚属,也纷纷地下了头颅,气氛变得压抑无比,“那一战,我们带去了一万五千名将士,结果活着回来的,只剩下了三千残卒!如此惨败,作为一名主将,我不但没有受到什么惩罚。凉王殿下还重新交给了我两万新军,依旧让我负责这一战。士为知己者死,有如此仁主,我们又怎么还能为了这一点小事而斤斤计较?”
“我们兄弟几个对凉王殿下也是感激的很,只是这要是派了一个军中宿将,我们也没什么意见。现在就派了一个才只有八岁的小孩子,这让我们……”
“不管怎么说,那毕竟是凉王殿下的命令,又怎么可以不遵守?”中年将军站直了身子,继续保持着向远处眺望的姿势,说道,“那毕竟是凉王殿下的儿子,再不济也不会差到哪里。而且我听说,这凉王世子天生异象,聪慧异常。不但生得比寻常孩童要大,而且心思缜密沉稳,应该……”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中年将军突然停止了话头。他瞳孔一缩向远处一凝,忽然低声道:“赶紧准备迎接,前面的应该就是凉王世子了。”
众人闻声转头,只见从从官道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渐渐的,黑点变成一条黑线,徐徐前行,显现出一支长长的马队。马队前面高悬一面“张”字大旗,最后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了。
几人刚才虽然对张曜灵颇有微辞,但真的要见到张曜灵了,心中都有些惴惴不安。这毕竟是身份高贵的凉王世子,而自己不过是一群连品阶都没有的下层军官。这身份简直就是有着天壤之别,又让这群人,怎能不心中紧张?
中年将军带着人上前紧走几步,来到道路的正中央,就见到从这一支马队中当先走出一人,眼前一亮,迎上前去拱手道:“宋大人,征虏将军王擢,在此恭候大人和世子多时了。”
王擢原是在石虎的羯赵政权中任西中郎将,冉闵自立后,投降了张重华。在他去往姑臧城接受张重华的接见时,曾经见过这位骁骑将军宋混。此时见到他在这支马队里,那不问可知,凉王世子张曜灵,肯定也在这里了。只是这支马队队伍很长,就不知道哪一位是正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