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肆 逢小年恰闻喜讯,风流子恨相见晚
许氏给季端义布了菜,笑吟吟道:“还有两日便是小年了,明个儿便要回去,咱们也合该打点一下儿了。”季端义微微颔首,道:“那磨坊之事儿可办妥了?”许氏笑道:“自然妥当了。”季浅忙道:“爹爹放心,这事儿虽不是娘亲亲自吩咐的,女儿却满可以处理好呢。不瞒爹爹说,女儿方才已遣了岑妈妈过去萧家,改日女儿也要亲自去一趟呢。”季端义颔首,道:“浅儿已及笄了,家中事务合该分担些些,也好替你娘亲省忧。”季湫听罢,看一眼季浅,道:“啊哟,一转眼,六妹已是个大姑娘啦,二哥倒是不曾习惯。”季端义瞪了他一眼,道:“你也晓得说!连你六妹也晓得明事理了,你又有甚么造化了?”季浅抿嘴笑道:“爹爹莫要怪二哥。二哥到底不是女子,却也无法儿在内宅有所作为,只要做好份内事儿也便好啦。”季端义道:“甚么份内事儿?也就你六妹护着你啦。”季湫笑了笑,向季浅使个眼色,促狭道:“往后也不好护着我了。”季浅微微一怔,随即省悟过来,面上倏地晕红,娇声道:“爹爹!娘亲!二哥又来胡说不道!”季端义与许氏相视而笑。
是处其乐融融,阖家欢喜,此话却暂不提。
却说小年当日,又落了一场雪,院子里头已积了起来。季浅没教人细细撒扫一遍,却是任这雪堆在院子里头。她今日一早醒了,紫菀便给她穿一件月白中衣,外罩一件粉紫对襟折枝花样衫子,披一件粉白裘袄,发间缀一支玉兰花簪子,端的竟是玉雪可爱,竟瞧不出是个近二八的姑娘。岑嬷嬷掀了帘子进来,瞧见这般装束,面上笑意更甚,却是斥道:“紫菀也真是,这落雪天,这天便更冷了,也不给小姐多些衣裳!”翠柳才折了一枝白梅,这时听见了,笑着从里间探出头来,道:“那倒是不打紧的,萧家定生着地龙,可暖和着。”季浅笑道:“翠柳,便将我那帖子拿来罢。”翠柳“哎”了一声,回身取了一张纸笺来。紫菀要看时,季浅已将它折成四方,交与岑嬷嬷收好了。紫菀遂笑道:“甚么物事?小姐竟不与奴婢瞧见。”翠柳神神秘秘地笑道:“自然是好东西。”季浅也来了玩心,笑道:“小姐去会你家姑爷,怎么啦?”紫菀笑道:“小姐与姑爷好着,奴婢高兴还来不及了。”门口季湫的大丫鬟海棠来叩门,芠荷去开了,与她絮絮说了一通,不多时笑着进来了,道:“二公子那头已准备停当了,眼下只候着小姐了。”季浅答应一声,便携了岑嬷嬷、紫菀与翠柳三人一道出去了。
季浅到正厅时,一众人已候着了。许缇今日是不去的,便留在府中。季浅自然走过去挽住许氏,笑道:“女儿却来得迟了。”季端义微微颔首,笑道:“既是来了,却也不算迟,那便走罢。”
离萧府还差了几里,门口便有小厮瞧见了车,那小厮认得这车,这便忙进去禀告,道:“参知政事一家到了——”一列人遂列好了仪仗,毕恭毕敬地守在府门口。季浅下来时,见正门竟是大开,不禁微微一愣,便遣了人悄悄去过问。府门口的小厮忙解释道:“小姐莫见怪,因小姐乃府上贵客,往后又是咱家夫人,相爷方教人开了正门,迎小姐进来。”季浅微微一笑,教人赏了他几两碎银,便与季端义等一道进去。
一行人在堂上见了萧榆与段氏,并萧家众人。因两家结了亲家,女眷们便也准许出来了。季浅自上回唤了段氏一句“娘”,心下自也将萧家人看作亲人,便没甚么顾忌,也就不曾戴帷帽,一一参拜了众人。萧榆留着季家人吃了几盏茶,自与季端义一处谈笑,段氏见了季浅,笑道:“季姑娘也来了,只子珺今日不曾休沐,凑巧不曾来,想是待会儿便好回转来了,季姑娘便先与咱们二姑娘一道罢。”又转向萧筱,道:“若是裥哥儿不曾睡着,领季姑娘去瞧瞧裥哥儿也好。”说着便与许氏闲闲谈起天来。
萧筱领了季浅去萧璁处,边走边告诫道:“季妹妹,我便与你讲,裥哥儿已开始认人了,若是不认得你了,要闹,你便寻他乳娘去。”季浅轻声应是。萧筱颇是得意,道:“季妹妹,裥哥儿其实很乖的,过会儿便会好了。因他识得我这个二姑姑,很快便好啦。”季浅微微一笑,道:“就认得你不成?”萧明裥彼时却睡着,萧筱与季浅自不好去打搅,萧筱遂道:“那便去我院子里罢。”季浅莞尔,道:“嗯,也好。”
萧筱屋子里生着地龙,是极暖和的。二人遂解了裘袄,谈笑起来。萧筱眼尖,一眼瞧见季浅发间那支玉兰花簪,侃道:“这簪子好看,我可从没见你戴过,莫不是四哥与你的?”季浅摇摇头,忽想起那支簪子来,道:“你四哥定亲后还不曾与我簪子,早先却有一支碧玉簪子,那时子珺与洛家婚约还没解呢,我道是要与洛家的簪子,要还他,他却讲原是要与你的簪子,生怕你不欢喜,这才无意间夹在书信间,竟是送了与我。”说着将那簪子形态细细与萧筱讲了。萧筱想了一瞬,便省悟过来,道:“啊哟!敢情四哥那时便欢喜你啦?”季浅奇道:“此话怎讲?”萧筱道:“你想啊,男子送女子簪子,那便是中意对方了。若四哥真是将那簪子无意送出去了,假使他不中意对方,若是晓得了此事,那定要将它拿回来了。”季浅道:“我原也在想你四哥用意,却没这么想,只道是他自己不欢喜这簪子样式,这才寻了个借口送我。”萧筱笑道:“你道我四哥就是这般人物?”季浅面上一红,道:“我……我当时可不敢这么想啊……”萧筱又是笑道:“何况你不晓得,这种样式素净的簪子,我可是极欢喜的呢。”季浅“啊哟”一声,面上更是晕红,垂下头去,不言语了。萧筱晓得她怕羞,也就转开了话题,道:“季妹妹,我近来却忙得紧,却不曾寻到你讲这事儿。”季浅闻言抬起头来,笑道:“甚么事儿?萧姊姊但说不妨。”萧筱“嗯”了一声,道:“其实呢,是崔大哥来萧家提亲啦。”季浅又惊又喜,道:“啊哟!啊哟!竟是崔学士么?”萧筱颔首,笑道:“嗯,是崔大哥。”季浅心下欢喜,道:“那是好极!萧姊姊可欢喜崔学士?嗯,崔学士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我见他衣着,却不是甚么显赫门楣,令尊令堂可答允了?”萧筱一摆手,面上笑意更甚,道:“爹爹娘亲可不会这么势利,再说啊,娘与我说了这事儿后,我可是亲自答允了的。”季浅不禁笑弯了眼,道:“崔学士甚么时候来的?”萧筱道:“也就是前两日,那会儿子可还在行宫呢。”萧筱回想一番,不免又是微笑。季浅观她神色,心下已明了了八九分,笑道:“怪不得萧姊姊上回引了一句‘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了,原来是怨着崔学士犹不来提亲。妹妹在这里恭喜萧姊姊啦。”萧筱笑着瞪了她一眼,道:“就你晓得啦?”季浅又问:“那婚期是甚么时候?”萧筱颔首,道:“总是十五前了。”季浅奇道:“怎生这般急?”萧筱欲言又止,面上笑意减了些许,想了一会儿,方道:“教四哥告诉你罢……”却又有些赧然,顿了一顿,道:“嗯,总之也是我请爹爹娘亲提前了婚期的。”季浅自闭口不言。萧筱抿了一口茶,笑道:“季妹妹,我引你去瞧瞧嫁衣裳。”季浅欣然答允,自与萧筱一道去了内室。
牙床上凤冠霞帔、宝石首饰散乱一片,季浅看得眼花缭乱。因她婚期在翌年,是以还没开始准备多少,上回萧家的聘礼她却瞧过了,真真是一应具有。季浅素来不大欢喜打扮,只觉穿戴这些很是麻烦,是以过问萧筱道:“那新娘子岂不是要很早便起来施妆?我看三姊姊出嫁当日,可起得很早呢。”萧筱瞪她一眼,道:“嫁娶乃终身大事,这岂能怠慢!也就一日起早,那便是了。”季浅“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倒是萧筱恋恋地抚着那些物事,忽似想起甚么一般,拍了拍脑袋,歉道:“季妹妹,这会子好生抱歉,却是要你一人往府中逛逛,我方想起合该绣个荷包才是……想来你也没这份耐性了。”季浅微微一笑,道:“嗯,萧姊姊近来忙碌,我自不好打搅了。”顿了一顿,又道:“萧姊姊这喜讯来得匆忙,贺礼还不曾置办,我原想着拿暗香汤来,只是眼下至少三月方可以饮用,这便送得迟了,姊姊莫要怪罪才是。”萧筱手中拈了针线,偏头笑道:“我怎会怪你!”
季浅遂携了岑嬷嬷、紫菀与翠柳一道出了院子,一路自将萧筱与崔辑定亲一事讲了,翠柳笑道:“萧二小姐定亲可比小姐晚些,却比小姐早些出嫁,待会儿便候着抱娃娃了。”岑嬷嬷斥道:“多嘴!”紫菀在一边并不言语,却听得季浅问话:“紫菀,咱们疏影苑的梅花是不是快开啦?”不待紫菀答话,翠柳已抢先道:“是,今早奴婢可折了一枝未开的呢。”紫菀笑道:“就你多话,小姐明鉴:翠柳这丫头可才是最多话的呢。”翠柳面上一红,嗔道:“紫菀姊姊,你欺人太甚,这会子可是在姑爷家中,你也不怕姑爷带着竹影过来了,我寻姑爷哭去。”紫菀作势啐一口,好笑道:“你寻姑爷哭去有甚么用处?”翠柳笑道:“便教人家竹影晓得啊,紫菀姊姊竟是……哎哟!”两人说着便笑着跑开了,季浅笑着看了一会儿,向岑嬷嬷道:“岑妈妈也莫要怪罪,今个儿过小年,她二人高兴,也就由着她们闹罢。”岑嬷嬷叹一口气,正欲再说甚么,却见季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方闭口不言。只见季浅往院中梅树的枝桠上望去,笑吟吟道:“萧五公子可是欢喜在树上待着?”
岑嬷嬷吃了一惊,亦是往那棵树上望去,只见一双青靴,随后便有一人跃下树来。岑嬷嬷看时,见是个挺俊的郎君。这郎君此时敛衽行礼道:“见过季六姑娘。”季浅亦盈盈一拜,算是回了一礼。萧珏一抬眼,便见季浅一双水眸含了笑意望着自己,她一身粉白裘袄,连着身后红梅,竟更衬得她肤白如玉,盈盈秋波,好个妙龄丽人,此时亭亭而立,身量纤细,萧珏不由多看了几眼。岑嬷嬷察觉他目光,心下暗道不好,只怪此人孟浪,这时便向季浅道:“小姐,外头冷着,咱们正好去夫人处瞧瞧罢,姑爷说不好已来了呢。”她将“姑爷”二字咬得极准,萧珏面上一白,讪讪道:“唐突四嫂嫂了。”季浅面上倏地飞上红晕,更显娇艳无伦,这时笑道:“不妨事。”萧珏连忙低头,不敢再看,遂告辞离开。
岑嬷嬷见萧珏走得远了,这才忿忿道:“萧五公子也……也忒不懂规矩。”季浅微微一笑,道:“他便要唤我四嫂嫂,往后也不好为难的。”岑嬷嬷犹是气不过,道:“待会儿姑爷来了,便要与姑爷讲这事儿。紫菀与翠柳呢?怎生还不过来?真真是坏了规矩!”季浅握了握她手,笑道:“妈妈莫着急,今个儿紫菀的事儿也算件大的,我们这便往娘亲处去,瞧见子珺来了不曾。”岑嬷嬷气才消了大半,笑道:“可不是,紫菀这丫头啊,连这事儿也要小姐做主……若是翠柳不曾察觉,也不知要拖到甚么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