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叁 初试探已了心事,借磨坊除夕将至
那婢女拿起门上铜环,轻声叩响了门,口中轻唤道:“嬷嬷,是奴婢过来了。”不久便听见步履声,奔出一个三四十年纪的嬷嬷来,一张圆圆的脸,生得慈眉善目,竟是萧琛乳娘温嬷嬷。温嬷嬷向她怀里塞了一只镯子,笑着问道:“见着六小姐了么?”那婢女摇了摇头,道:“不曾,却是见着了小姐身边大丫鬟。六小姐在看书哩。”温嬷嬷笑道:“不打紧,你且说说,那丫鬟如何?”那婢女道:“人生得干净,看来又是个爽利之人。奴婢与她聊了几句,却是打心眼儿欢喜,临别时又与了奴婢一只荷包。”说着便取了荷包出来,递与温嬷嬷。温嬷嬷掂了掂,诧异道:“哎哟,竟这般沉么!想来也有个两三两啦,可抵汝一月的月钱哩!”说着将那荷包递还与那婢女。那婢女接下,小心收好了,道:“是。四爷眼光高,这六小姐既是四爷欢喜的人儿,想来定是极好的。奴婢今个儿见这贴身丫鬟这般,又听得六小姐欢喜看书,二小姐平日也是时常称道的,想来嬷嬷自不必担忧的。奴婢还更要向嬷嬷道贺,竟寻了这般好主子。”温嬷嬷释然,笑道:“不错儿,四公子眼光,我自然信得过的,只是有了洛大小姐上一回事儿,生怕这六小姐又与洛家大小姐一般人物,于公子不好了,这会子听你这般讲,我确是放了心了。好罢,你也早些回二小姐处罢。”那婢女应了一声,自回去了。温嬷嬷见她走得远了,自也笑着回去。
竹影正见着温嬷嬷进了内院忙活,这时见她一脸喜色,不禁一扬眉头,诧异道:“娘方才出去了一趟,怎生竟这般高兴?”温嬷嬷笑道:“我儿放下心来,娘方才出去啊,可遇着好事儿哩。”竹影不解其意,刚欲再问,却听得身边小厮道是萧琛这边有了吩咐,无暇再多过问,忙是赶过去了。
竹影进去,萧琛抬起头来,含笑问道:“竹影,那暖炉可交与她了?”竹影道:“方才遇着娘,讲是季姑娘那头已收下了。”萧琛“嗯”了一声,看来颇为惬意,凤眸微阖,道:“那便好了。”过了一会儿,续道:“这天这般冷,都落了雪,她小姑娘竟还不知好生照顾自个儿,看来往后要多教教她。”
温嬷嬷温了酒拿过来。竹影忙道:“公子现下不预备吃的……”萧琛却接了,笑道:“妈妈今个儿却是温了酒来,却好生合我心意。”温嬷嬷看了一眼竹影,笑道:“公子今个儿冬猎,山上凉,自要吃些酒躲躲寒,再讲这酒是季姑娘与的,公子定会吃了。”萧琛微微一笑,道:“妈妈晓得便好了,这可比竹影好得多了。”竹影笑道:“公子自定了亲事,欢喜了不少。”萧琛颔首,笑道:“能娶到小姑娘,家中便又热闹许多,我心中高兴。倒是你啊,还没个着落,妈妈可是为你着急着呢。”竹影慌忙摆手,道:“莫,莫,莫!公子莫要着急!”萧琛剑眉一挑,“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温嬷嬷笑着退下去了。
竹影道:“公子,进来夷人战事,恐不尽如人意,那婚期……”萧琛蹙着眉,道:“往年夷人才来了一回,这会子听说摆了个甚么阵,便来入侵了,想来是觉着这阵事极妙的,但万变不离其宗,观兵书总能瞧出些端倪,我想却不是甚么大事儿。”竹影想了想,道:“那不会让六姑娘候着罢?”萧琛想了一想,叹一口气,道:“你且随我往父亲、母亲处去一趟。”
且说萧琛教竹影拿了裘袄,便往萧榆与段氏处去。段氏奇道:“子珺,你不去歇息,却来此处作甚么?”萧琛也不绕弯子,直截道:“父亲,母亲,我想早些娶阿浅过门。”萧榆蹙了蹙眉头,道:“这好生答允了季家的,怎生要这般急?”萧琛跪下,沉声道:“父亲,夷人祸乱,边疆战事,若是一个不当心,便教阿浅等了,眼下定远侯府于她又有不利,还不若先移来了萧家,也好有个照应。”萧榆道:“你道季家会答允么?季参知可舍不得女儿呢,你道他便照料不好女儿了?”萧琛仍是不从。
段氏想了一想,笑道:“子珺,娘便与你好生讲几句罢。”萧榆于是先回了房。段氏道:“子珺,娘晓得你欢喜季家小姑娘,先过了门,好歹几日新婚闺房之趣。”萧琛面上一热,却不反驳。段氏观他神色,心下已明了几分,续道:“但你想想,你十五后便要出征,这才新婚没几日,你便要人家姑娘生生独守空房了么?莫说季姑娘,就连你,在战场哪能不时时挂记着姑娘家儿?想着新婚时日,恍一恍神,难免心不在焉。若是待你归来了,这再过门,岂不美哉?你且放心,季姑娘是明理人,晓得你要出征,自不会强求与你,你便是回来得晚了,季大人与季姑娘也定会体恤的。你只管去,只要平平安安回来便好。”萧琛想了一想,觉着母亲说的在理,这才答允了,自向萧榆赔了错,好生讲了一番。
季端义在房内踱步,尹氏瞧了瞧外头,道:“你看这天,想来又要落雪了。”季端义有心事,半晌方“啊”了一声,道:“是的,儿看这天变得极快,母亲要多加些衣裳。”尹氏见季端义面上虽是笑着,神色却显得有些不济,便让他回房歇息了。季端义回去将心事与许氏讲了,许氏道:“那有甚么不好?既然咱们这位四娇客要出去了,漾儿又不会来叨扰,那不是极好的?”季端义叹道:“阿昀,你不晓得。”说着将事情细细讲了一通,末了加了一句:“莫与浅儿讲,我估摸着萧四自会来讲的。”许氏给他捏了捏肩,道:“不论如何,只要平安回来,总是好的。”季端义“嗯”了一声,笑道:“阿昀总是向善的。”许氏嗔怪似的瞪了他一眼,道:“这事儿定是向善的了,毕竟咱们两位娇客一道出去,四娇客咱们再不喜,总希望好端端的。”
季浅拿起那面嵌螺钿漆花鸟纹镜,紫菀叹道:“小姐您看,这镜子可真好看,可见行宫果然不一样啊。”季浅微微一笑,将镜子递与一旁眸中晶亮、显是垂涎已久的翠柳,向后仰在木椅上,杏眸半阖,道:“紫菀,翠柳,可还记得我曾与你们讲过‘鸾镜’?”紫菀正与翠柳争着要照镜子,闻言一怔,张了张嘴,却想不起来了。翠柳想了一想,道:“小姐讲过‘鸾镜与花枝’一句不曾?”季浅微微颔首,轻声吟道:“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紫菀道:“小姐,那为甚么唤作是‘鸾镜’呀?”季浅莞尔,道:“《异苑》中说:‘羁宾王养一鸾,三年不鸣。后悬镜照之。鸾睹影悲鸣,一奋而绝’。”翠柳想了一想,道:“那这鸾镜与花枝,有甚么相类的?奴婢可瞧不出来。”季浅笑道:“你们可还记得韦端己《菩萨蛮·红楼别夜堪惆怅》不曾?里头便有一句,道是‘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你们且看,鸾镜的典故哀伤,花儿也是开了一瞬便要谢了,多想女子容颜,总想着在这般年岁,好教欢喜的郎君见着。此中学问大着呢,你们且好生学着。”翠柳一口应承下,侃道:“小姐立时便是二八年华了,正让姑爷瞧见。”季浅笑道:“有你这般说话么!”
岑嬷嬷在那头听得了,道:“小姐莫莫与她们讲这种话,往后这些诗词也莫在闺中提了。”季浅笑道:“不打紧,不在闺中提,我还与男子提了不成?”几人登时皆是笑了。岑嬷嬷自是辩她不过,笑了一阵,也就闭口不言。
眼看着小年便要到了,许氏趁了季端义出去冬猎,倒也不甚闲着,这便唤了婆子过来,筹划过年的物事。一边的嬷嬷算了算活计,道:“夫人,今载教巧慧往磨坊去,却不曾借到水磨。”许氏秀眉微微蹙起,道:“都没有啦?”那婆子道:“倒也不是,夫人若定是要吃,那也是有法子的,只是除夕是吃不到的。巧慧去问时,讲是有人年初一便好还回来了。”许氏道:“你下去罢,把巧慧领过来。”那婆子应了一声,不多时便带了一个看来十四五的小婢女带了过来。那婢女样貌算得干净,这时福了福身,道:“夫人。”许氏微微颔首,道:“你是巧慧?”那婢女道:“回夫人话,奴婢正是巧慧。”许氏笑道:“莫要拘谨,我能吃了你不成?你这名儿却是甚么人起的?”巧慧道:“是牙婆子。”顿了一顿,又道:“夫人若是觉着不好……还请夫人赐名……”许氏笑道:“你看你,这名儿伴了你这些年,哪能够不好?便是这个名儿罢。”巧慧低头道:“多谢夫人。”许氏道:“那磨坊的事儿,便与我说说罢。”
巧慧依言说了,说罢又瞧瞧抬头瞧了一眼许氏,口唇微动。许氏瞧出她有甚么话要讲,当下笑道:“早前便与你讲了莫要拘谨,你这孩子就是不听,现下有甚么话也不敢讲了。便说罢。”巧慧愣了一愣,道:“奴婢听人讲除天子处磨坊,萧大人家另有一处。”许氏想了一想,笑道:“那敢情好。你下去罢,今个儿却劳烦了。”说着塞了一个金镯子与她。巧慧原不敢接,但许氏更向她这里推了一推,这才接了,叩了头,自下去了。
许氏晚间将季浅唤来,笑道:“浅儿要做萧家媳妇儿,这会子便帮娘一个忙,可好?”季浅面上虽是晕红,想了一想,却小声答应了。许氏将借磨坊的事儿讲了,季浅遂笑道:“我明个儿便安排个时辰,往萧大人处去一趟。”
却说翌日季浅便往段氏处去。段氏听得人来了,免不得好生招待一番。季浅自不敢受,道:“哪儿要这么麻烦?小女坐坐便走的。”段氏听了季浅这话,摆一摆手,笑道:“甚么话?休要说我心下过意不去,子珺回来了,晓得你来了,却不曾招待,那还不怪到我头上来?既是来了,那便坐着说些话儿。”
季浅笑着应了声是,与段氏谈了一会儿天,道:“立时便要小年了,娘却犯了愁,却是因了近来那磨坊生意极好的,一时竟没了法子,因家中婢女打听得贵府上却有磨坊,便要小女来借了。”段氏忙道:“这有甚么妨事儿?你若是要用时,便管来罢,都是江南的人儿,吃些元宵可不过分。再讲咱家与汝家朝堂上多年情分,如今又结了亲,这些可算不上甚么大的。”季浅笑道:“多谢夫人了。”段氏笑道:“你这话却又不对,虽还未过门,唤一声‘娘’总不过分。”季浅面上微红,却只想了一想,便含笑唤道:“娘。”段氏听了甚是满意,又与她说了几句,自送她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