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玖 城中相识尽繁华,冬日谈姑射真人
季浅过去时,萧琛已经走了,季端义在厅堂里踱步,许氏也从珠帘后头的一间小厅房趋步出来了。季端义看了一眼季浅,坐定下来,却不说话,只端起手边茶盏吃了一口,却仍是不说话。许氏端坐着,过一会儿起身替季端义添茶水。季浅在一边坐着,等得心焦,仍不见季端义发话。季端义又吃掉了一盏茶,方道:“浅儿长得大了,十五六岁的姑娘不中留啊……你大抵不记得你三姊姊当年了,对啦,你那时还小,还刚从姑苏搬过来,你三姊姊也是这般的……”许氏又站起给他添茶,颔首道:“滢儿当时却是自己个儿跑来讲了。浅儿,告诉娘亲,甚么时候发觉欢喜上萧四公子了?”季浅想了一想,道:“女儿却也不晓得,也不晓得是不是欢喜,却觉着与萧学士一道很心安……嗯,倒像哥哥一般。”许氏秀眉深蹙,道:“像兄长一样?好罢,浅儿,爹爹与娘亲不是想拦你,只是爹爹娘亲担心浅儿寻到一个不欢喜自己的人家,那嫁过去该有多苦啊。”季浅却倏地站起身来,颤声道:“爹……爹爹……您不曾答允萧学士么?”季端义被她突然之举一吓,见女儿面色苍白,似是吓得不轻,忙道:“那怎好不答允?他讲明个儿一早便来提亲下聘呢,浅儿莫要紧张,爹爹自答允他了……”季浅舒了一口气,脚下蓦地一软,跌坐回木椅上,笑道:“嗯,我便晓得爹爹答允啦。爹爹待浅儿最好啦。”便小步走过去拉着季端义衣袖撒娇。季端义与许氏对望一眼,眸中意味不明。许氏叹道:“浅儿先回去罢,今个儿晚间怕你睡不着了,明个儿又要早起……娘甚么时候过来与你一道打点妆奁。”季浅面上笑靥如花,双颊飞红,便向二人告辞,自回去了。季端义与许氏又互相看了一眼,许氏笑道:“夫君莫要担忧,看来咱们六姑娘确是寻到一户好亲事。”季端义想了想,良久方笑起来,道:“是,再看明个儿罢。”
次日季端义请了休沐,辰时,府门外头的小厮便来报了,道:“禀告相爷,右丞相等来了。”季端义忙教人请进来。萧榆并萧琛一道进来,让几个脚夫好生在外边候着。季端义请了二人吃茶,自客套了几句。萧榆吃了半盏茶,赞道:“好茶!想来这是暗香汤了,我常听子珺讲这暗香汤何等好吃,原是不信的,这会子亲自尝过了,更羡季大人生了个好女儿。”季端义笑道:“大人谬赞,我这儿却还有桂枝酒,眼下近冬日了,若大人不嫌,便请吃一杯罢。”萧榆笑着应是,季端义忙吩咐下去,少时便有小厮转了来,端了一壶桂枝酒。萧榆吃了一些,笑道:“却又奇怪,我往前吃的酒似没有这般味道,令嫒却是好才气,也不知怎生想到这个主意。”半晌又道:“嗯,季大人当晓得我这回来的缘故。”季端义道:“自然,既然令郎觉着小女好,那自然是成了的,只是小女向来娇纵惯了,若是举止不甚得体,还请您勿怪。”萧榆朗声笑道:“怎会呢?说起来,今个儿已捎了聘礼来,这会子便教人送进来,婚期便让您自个儿定下罢,咱们倒不急。还有东宫那边,便让子珺去讲便办得妥了,这你且放心好了,咱们可不会亏待了你宝贝千金。季大人莫要客气。”说着便呈上一份礼单,回头遣人下去让脚夫将担子挑进来。
季端义接过礼单看,却是不禁吓了一跳。但见十来张泥金纸笺上写了各式各样的礼品,第一款便是御赐的珠宝,季端义看得兀自心惊。无数珠宝妆饰后,便是贡品的宣纸一刀,兼之是极品狼毫羊毫各十支,宝砚阁砚台一方,及贡墨一方。原来萧榆听得萧琛讲季浅欢喜书法,字写得好,便在聘礼中加了许多写书法的物事。季端义审阅完毕,一抬眼,脚夫已将担子全放进来,先出去了,但见这些担子已在厅堂边摆了一周。萧榆笑吟吟地问他:“季大人可满意这聘礼?”季端义忙道:“萧大人客气了,只是这……这太珍贵了,我……我们怎好生受这般大礼?”萧榆却不以为然道:“这有甚么?这是应当的。”季端义遂不好推辞,又与萧榆攀谈了几句。
萧琛原是在一边默不作声的,这会子起身道:“季大人,我们且来商谈商谈婚期的事儿罢。”季端义连声应是,道:“这事儿我也做不了主,但愿尽量往后一些……还是萧公子拟订罢。”萧琛沉吟片刻,道:“要不便暂定是翌年十月罢?”季端义原是这般想的,听他讲得正中他下怀,忙喜道:“那自然好极!”萧琛微微颔首,笑道:“那便这么定了,不日便托媒人来,另择吉日便好。”季端义连声答应,于是便与二人作了别。
季端义唤了脚夫将这些担子放在疏影苑后边一处专放物事的房里,让许氏与季浅一道去看。季浅见了,诧异道:“这些……爹爹,这些都是与我的么?”季端义道:“是,也不知萧大人从甚么地方搜罗得来,当真是不容易。”许氏道:“不过,既能将这些物事与浅儿,看来是真心待人的。”季浅笑道:“娘亲,那也就是讲,浅儿大可以将这些聘礼放在家里,不带去萧家喽?”许氏笑着微微颔首,道:“自然是这样的。”过了一会儿又道:“浅儿来,娘亲看看你嫁衣绣得如何了。”嫁衣是来京前便开始绣的了,如今已是绣得差不多了。于是母女二人说说笑笑,自回了房中。
一日,季浅在院中折花,正听得一阵马蹄的得得声,心下疑怪,便走出院子去看。须臾便有人来了,与季端义道:“相爷,门外平安公主的车来了,指明了要见六小姐。”季端义一愣,道:“平安公主不肯走么?”那小厮道:“是……平安公主的乳娘已劝了多时了,平安公主仍是吵着闹着要见六小姐,已是大哭了一通。”季浅这时正探出头来,道:“爹爹,有甚么事儿么?我听得马蹄声响啦。”季端义讲这事与她讲了,季浅秀眉一扬,道:“嗯,那平安公主定是有事儿要寻我,那女儿便去啦。”
季浅走出去,平安公主仍在啜泣着,似是哭不动了。季浅见小小一个人儿缩在乳娘怀里头,看得人心疼不已,忙是上前一步打了照面。平安公主听见她声音,一抬头,不禁又惊又喜,便从乳娘怀中钻出来,喜道:“你在这儿啊,妈妈讲六姊姊不会来了,我偏不相信,六姊姊,你来了便好啦。”季浅笑吟吟道:“公主这次来,可是有甚么事儿么?”平安公主一听,面上不见了笑容,慢慢低下头去,撅了撅嘴,小声道:“大哥他病啦,躺在榻上面,太医来了也总摇头,讲甚么‘治标不治本’。大哥前些日子竟连话也不会讲了,这几日好些了,能吃上几口稀粥了,今早上我去看大哥,大哥在睡觉,可是我听见大哥在喊季六姊姊,便过来了。季六姊姊,你跟我去一趟大哥这里罢,兴许大哥见了你,病就好了呢。”季浅想了一想,笑道:“嗯,我随五公主往东宫一趟。紫菀,你且去禀告爹爹。翠柳便随我一道罢,其余人都下去罢。”平安公主原先怕她不答允,心下颇有些忐忑,这会子听她应下了,不禁甜甜笑开了,道:“季六姊姊最好啦,可比堂姊好多了。”季浅听她提到洛清婉与洛清兮,因她二人如今仍在大理寺,也不知怎样了,便没有答话,只装作未闻,不动声色道:“五公主,我们走罢。”
两人往东宫来,约莫一柱香时候便到了的。平安公主伸手拉了拉她衣袖,仰头道:“季六姊姊,你便自己进去罢,我想大哥总要与你说些话儿的。”季浅想了一想,笑道:“嗯,五公主慢走,脚下多注意些儿。”平安公主点了点头,才转过身又转了回来,再三嘱咐道:“六姊姊,若大哥醒了,便托人给我捎个信……嗯,最好也给父皇捎个口信。”季浅含笑答应了,便随了门口丫鬟进去。
洛延锋彼时醒着,卧在榻上,双目无神,只定定地望着床顶。听见丫鬟讲“季六小姐来了”,忙是一个激灵坐起来,道:“快、快请进来。”丫鬟撩了珠帘,絮絮地说了几句,季浅微微一福身,便趋步走进去,见到洛延锋时,脚下微微一滞,随即福了福身,轻声道:“臣女见过太子殿下,因今个儿五公主讲您身子欠佳,倒是冒昧了。”这时才抬眼看他,觉着他比之庆功宴上消瘦了一周。
洛延锋看着她,怔怔道:“他现下唤你甚么啦?”季浅微愣,微微有些不明白他在讲甚么。却见洛延锋自顾自地笑起来,道:“嗯,你是子珺未过门的妻,我素来与子珺交好,便也对你称呼‘我’罢,姑娘莫怪……不过我倒是没察觉他欢喜你,竟答允他保了媒……嗯,子珺倒是……下一回见季姑娘,怕是不得称作姑娘了,得唤作夫人啦。”季浅听他谈到萧琛,垂下头,不敢作声。洛延锋见她这般模样,一袭淡黄色衫子,竟出了神。季浅听他许久不言语,心下疑怪,便抬眸去看,便见他痴痴地望着自己发怔。洛延锋觉察到了,回过神来,笑道:“季姑娘见笑了,是我的不是,您陪我说说话罢。”季浅轻轻“嗯”了一声,洛延锋便续道:“季姑娘还记得六月寺院中见的青袍客么?”季浅听他提及那青袍客,不禁仰头看他,道:“啊哟,太子殿下也见着他了么?您识得他么?”洛延锋见她眸中清亮,微微一笑,道:“自然识得,不过当日他没敢与姑娘说明心意,听了姑娘定亲后,方是后悔了。”季浅一愣,见他神色间颇有自嘲之意,不禁脱口问道:“太……太子殿下……那青袍客……莫不是您?”洛延锋看了她一会儿,别过头去,点了点头,淡淡道:“是也好,不是也好,我倒情愿那一日不曾见了你……你与那人这般像……”季浅奇道:“甚么人?竟让太子殿下这般挂念着。”洛延锋叹一口气,转眼望向窗外,那里有许多梨树,季浅来时便看见了,心下暗忖着梨花开时的场景,想来甚美。只听洛延锋道:“那是我十五岁光景的事儿啦。”
“我那时在姑苏,遇见过一个人……”
却说洛延锋那一年一十五岁,却已被被封为了太子。他来姑苏替父皇体察民情,可巧那时正是寒食前,千树万树的梨花开了,白茫茫一片。他屏退了侍卫,兀自在梨花树丛间信步。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蕊参差谁信道……万蕊参差谁信道……”他听得有人吟诵丘处机的一首《无俗念》,听来是女子声音,说的又是中州官话,听来亲切,只觉她声音煞是清脆好听。这时不禁接口道:“不与群芳同列。”那女子转过脸来了,洛延锋见她一袭白衣,肌肤赛雪,约莫十三四年纪,这时轻蹙了秀眉,只觉说不出的好看,恍惚间竟觉得她有如仙女下凡,竟真真如姑射真人一般灵秀动人。那女子嗔道:“我自会念,你又来凑甚么热闹?”洛延锋闻言,不禁笑了,道:“你一个小姑娘倒是嘴硬,明明自己忘掉词啦,还来狡辩么?你要诡辩,也辩不过公孙子秉。”那少女不理他,看也不看一眼面前人,反而继续吟诵起来:“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洛延锋微微眯了眼,听得迷醉。
“太……公子,那头有事务……”忽转了来一个侍从,急急报道。洛延锋剑眉一挑,低声应了,原欲与那少女作别,却见她一人低声吟诵,几瓣梨花落在她肩头、发上……如仙女一般,一时不忍打扰了,便重又道了一声:“这便来了,你下去罢。”复又看一眼那少女,正听得末尾一个“绝”字,匆匆出去了。
待得忙完了事务,洛延锋重又逛回了林子,那少女却不见了,远远却见一个窈窕人影,手中牵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看来七八岁模样。彼时无人,遥遥地传来一个声音,道:“我姓叶,名芊蔚……”洛延锋晓得是那少女讲话声,默默记下了,又撷了一朵梨花,夹在书卷里了。
洛延锋讲到这里,感慨道:“我记不清啦,六月遇着你,觉着你与竟这般像……可我记不清了,她唤作甚么?是‘芊蔚’么?不错,便是啦。”季浅失了笑,轻声道:“不瞒太子殿下说,这个叶姑娘,臣女识得的。”洛延锋张大了眼,奇道:“你、你怎会识得她?啊,是了,你莫不是那一日她牵着的小姑娘?”季浅想一想,含笑道:“该是的。太子殿下,这位叶姑娘,现下可就在京城呢。”洛延锋一下子站起来了,面上也有了笑意,问道:“她……她现下在哪儿?还望季姑娘指点!”季浅一双水杏般眸子转了两转,笑道:“既是太子殿下发问,自不好不讲。那叶姊姊啊,可不就是叶尚书的独养女儿么?”洛延锋一拍脑袋,道:“啊哟,我竟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