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陆 未应春阁梦多情,朝来何事绿鬟倾
季湫于是道:“这一回萧四公子也不只谈到这一回的事儿,更是将上一回四妹夫的事儿一并解决了。”季滢插话道:“怎么算是解决啦?四妹夫这般欺侮六妹,那可不好就此放过了。”季湫颔首,道:“姊姊不晓得,四妹夫原是要于上元节封世子的,但因出了这事儿,那是断不能当世子了。况且咱们也是明眼人,自晓得他那官职只是挂个虚的,甚么用场也无,听闻圣上这些天还想着要罢免他呢。”赵彦叹道:“定远侯爷当年多么威风,只可惜生了这般个不肖子。”季浅原是默不作声地待在一边听,这时秀眉一扬,道:“二哥,四姊姊还怀着身子呢,要是四姊夫被罢了官,四姊姊怎么办?搬回府中住么?”季滢叹一口气,摇了摇头,道:“六妹,三姊老早与你讲了,你怎还瞧不破你四姊姊?若当时你恰巧遇着了四姊夫,现下为人不齿的便是你啦!”季浅小嘴一扁,道:“三姊姊总瞎担忧,明明无事的。”季湫道:“不过四妹的处置也终是个悬着的事儿。这一回若是四妹夫流放了,那可就是极穷极远之地儿啦,四妹肚子里的毕竟是嫡长子头胎,定远侯府的人不会不加重视的。”赵彦接口道:“二弟这话不错,定远侯手上毕竟捏了一点儿人,还是精兵,圣上也不好将他怎样了,总是不好让他委屈着了。要是定远侯将这事儿主意打到季府头上来,圣上也不好不依的。虽说圣上定晓得咱们不欢喜四妹夫,但终究是亲家,这不得不讲的。”季滢道:“好啦,现下当务之急可是六妹,四妹与四妹夫这事儿,可来日方长呢。二弟,你接着讲罢,这一回的事儿怎样啦?”季湫笑道:“是!”
遂续道:“既然晓得是洛家二位小姐所为,那便好办许多了,眼下她二人神志不清,虽不好逼问出甚么,但方才庭上已是晓得了,她二人自小便害得她们娘亲小产,这事不得不提。”季滢惊道:“啊哟!几年前那事儿竟是她们做的么?洛府传出的消息是不当心跌了一跤,这才小产了的。那时洛家小姐也不过十来岁罢?竟这般狠辣,幸而萧四公子未娶,否则还不知怎生折腾。”赵彦道:“可不是,我自小听人家讲这洛家二位小姐如何惊才艳艳、品行端正,不想竟是这般心狠手辣之辈。”季滢颇有些不屑地嗤笑道:“惊才艳艳?也不知是怎生担上的名号儿?”季浅疑怪道:“这些年洛小姐的名声竟这般响亮么?可有盖过大嫂嫂?”季湫道:“在汴京是有的,毕竟大嫂嫂的名声从金陵传来,汴京的人可不曾见过,自不好全信了。”季浅“哦”了一句,道:“不过洛大小姐弹的琴好听着,这一点我倒是当真觉着很好。”季滢道:“要是小时给你也请个琴师,你可不见得比洛大小姐差。”季浅摇摇头,正色道:“那不依的,我本就不大欢喜弹琴,请了琴师也该是不成的。二哥,后来怎样啦?”季湫道:“嗯,还有甚么怎样?总之我只晓得萧四公子与洛大小姐解了婚约,会另娶他人罢了。”季滢这才点了点头,笑道:“这方对嘛,要是还不解婚约,我都为四公子着急。”赵彦笑道:“自然,自然。子珺有主张,他本也不甚欢喜洛大小姐,定会千方百计不肯依的。”季浅微微笑道:“嗯,萧学士倒是有想法儿。好啦,我要去瞧瞧大嫂嫂。”又侧过头,道:“三姊姊,大嫂嫂与二姊姊一般大,我可不可以不唤作大嫂嫂,却唤她绮霞姊姊?”季滢道:“六妹讲得是,只是礼数须得周全,你唤绮霞姊姊,别人可要跟着唤了。”季浅道:“可是大嫂嫂也唤我六妹呀,为甚么不得唤作姊姊?”赵彦道:“那这样子可就分不清啦,人家还道大嫂嫂是六妹亲姊姊哩。”季浅应了一声,笑道:“三姊姊也要去拿红封的,六妹且先抢个彩头,三姊姊缓些过来。”
季浅方走至半路,远远便看见一个穿了翠绿掐丝袄裙的一个丫鬟,她瞧着亲切,那丫鬟恰也瞧见她,迎过来了,却是缟袂。季浅因问:“缟袂,怎么啦?”缟袂道:“六小姐好。方才相爷与夫人遣了奴婢来寻您过去,大抵是有甚么急事儿,奴婢方才在疏影苑兜了一周,却没瞧见您,问了芠荷才晓得您往二公子处来了。还请小姐去正房。”季浅因应了声是,又遣了翠柳去向季灏报个信,讲自己要晚些到,便跟了缟袂去了。
季端义正在堂上踱步,许氏亦蹙着秀眉坐在木椅上,手中拿了绢帕。季浅福了福身,道:“爹爹、娘亲好!浅儿正要去大哥处拿红封呢。”许氏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在身边的木椅缎面上轻轻拍了拍,示意她坐下讲话。缟袂绡裳等自出去回避。
季端义叹了一口气,将女儿好生端详一番,踌躇着开口道:“嗯……浅儿今年……今年几岁啦?”季浅奇道:“十五,过了年可就十六啦。爹爹怎生连这也记不得啦?”季端义又长叹了一口气,道:“不是爹爹忘啦,爹爹只是……只是想再确认一下儿。浅儿,你听爹爹讲,上回庆功宴,圣上讲爹爹单独唤到一边,便讲太子殿下已廿四岁了,再不娶妻,那就说不过去了。言下之意,竟是要将你嫁去东宫。”季浅一怔,只听季端义续道:“还有啊,今个儿在大理寺,你二哥不晓得的是,原来萧四公子也将爹爹拉到一边讲话,讲是他晓得太子殿下有意娶你,却又晓得爹爹不舍得嫁,便与爹爹讲了一个法子……”季浅听季端义不说下去了,不禁站起身,赶忙问道:“甚么法子?爹爹,你告诉我啊。”许氏拉了拉她衣袖,冲她摇了摇头。季浅这才重又坐下来。季端义想了一会儿,道:“萧四公子讲……讲……”他顿了顿,重又开口,仿佛几句话已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他说,他可让右丞相当下便来季家下聘,说要来迎娶你,只要……只要爹爹先应承下来,婚期可以再议,自可以拖许多时日。待得往后浅儿想要嫁与他人,我们这边再解了婚约,另寻他人也可以的。”季浅听了,不禁诧异,寻思道:却不知萧学士何等用意?他既下了聘,我就是若不思嫁,左右却也是总要嫁他的了,这可不好推的。遂道:“嗯,爹爹,你怎生回了萧学士的?”季端义道:“自是听你的意见。”季浅秀眉深蹙,道:“爹爹,这话固然不错,确是可以推延一会子,只是若当真应下了,过了两年,却也非嫁不可了,萧家人可不能这般应付,他们恁得也要催这门亲事的。”许氏点头,道:“浅儿讲得很好,那浅儿自己想嫁么?”季浅想了一想,面上颇有难色,道:“嗯……我、我不晓得呀……太子殿下与萧学士都待我极好……可是——可是浅儿从没想过要嫁给他二人中的一个……”
外头缟袂匆匆过来敲门,道:“相爷,萧四公子到了,说是要见六小姐。”季端义大惊,面上颇有愠色,道:“姑娘家儿可是能随随便便给他一个男子见的?缟袂,寻个法子将他打发了才是。”季浅却站起身,轻声道:“爹爹,女儿便去见见他罢,这里是季府,他若要闹甚么事儿也由不得他。”季端义想了一想,半晌方道:“嗯,那你便去前边会会他罢……注意些分寸。”季浅面上一红,低头小声道:“女儿晓得。”说着匆忙走掉了。
萧琛此时正赏着室内书画,听得步履声,便转头去看,但见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匆匆走过来,萧琛竟不禁想到那《孔雀东南飞》中语:“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不过小姑娘并未施铅粉,也不曾打扮过,只在秀发间斜斜地插一只簪子罢了。她小小声地唤了一句:“萧学士。”语毕,脸颊已是飞红。萧琛回过神来,道:“季姑娘好。今个儿却又叨扰府上了。”季浅道了一声“不敢”,回了一礼,又请他坐下,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莞尔道:“萧学士今番来季府,可有甚么事儿么?”萧琛一怔,道:“啊,想来左丞相不曾与你讲过此事……”季浅摇摇头,道:“爹爹讲过了。萧学士,你的好意,我已心领啦,但我也决计不好答应你这事的。”萧琛道:“怎么?”季浅道:“我晓得你是为我好,可是你虽是假意定下婚约,你自个儿不也不好娶亲了?你若有欢喜的人儿了,那可怎么办?”萧琛道:“那姑娘可就想错了,你不愿嫁与太子殿下,是不是?”季浅微微一怔,道:“我本没有这个打算。”萧琛道:“那便好办得多了,你瞧,现下我俩都没有欢喜的人,待得你或是我当真欢喜上别人了,你再退了这一门亲事,也不迟的。”季浅小脸一板,似笑非笑道:“你今个儿来,就是要逼我定下这门亲么?”萧琛见她这般,虽是沉着脸,却因她生了一双水杏一般的大眼,眸中颇为清澈,似乎一眼便能望穿秋水,倒像是小姑娘撒娇时模样,不禁笑道:“季姑娘生了气?”季浅秀眉一扬,道:“怎么啦?你这般逼迫于我,我不生气,倒是奇怪了。”萧琛道:“好罢,萧某这便给姑娘道歉,只是萧某仍有一句话要讲。”季浅微微颔首,道:“你讲罢。”
萧琛于是作了一揖,敛了面上笑容,正色道:“季姑娘,萧某心悦您已许久了,只是您既不答允,我原是该作罢的,但之前您也讲过您心下过意不去,要还我一礼的。我前些时日一直挂记着这事儿,这会子想好了,便是要冒昧给您一个提议:您若答允嫁我,那可就实实在在还得清了……您若执意不肯,那……那萧某便就此作罢。”季浅眨了眨眼,愣愣道:“你……你心悦我?”萧琛点头,坦然道:“我这次来,便是要与您讲这事的。”季浅全没有悟过来,萧琛却已笑了出来,便瞧见对面小姑娘一记瞪视,这时好一会儿方忍住不笑了。季浅摇摇头,道:“你这般笑我,我才不嫁呢。”萧琛道:“那你往后可就见不着我了。”季浅奇道:“为甚么?”萧琛道:“你看啊,你上回也讲过我已这般年纪了,家慈自然要催我娶亲了。你若不答允,那只得由着家慈安排下了,不久便可成家。成家之后,定会惧怕拙荆吃味,怎能擅自来见别的姑娘,更何况是你呢?”季浅闻言,不禁脱口道:“那不是我,是别的姑娘家儿便好见了么?”萧琛笑道:“自然不是,只是你是季左丞相的女儿,身份恁得也要比一般姑娘家儿高了些许的,这话就是你不想承认,人家可都这般想的。我若不娶你,那只能娶不如你身份这般高的姑娘,那姑娘若晓得我与你相会,可不会吃味么?”季浅面上倏地晕红,嗔怪道:“甚么‘相会’?我、我才不要与你相会呢。”萧琛站起身,径直走到她前边,踌躇着道:“那……你仍是不答允么?”季浅仰起脸来看他,面上颇有为难困惑之色,片刻又垂下头,小声道:“我、我不晓得……”萧琛叹了一口气,道:“好罢,我也不强求于你……一个月后,我仍会来季府一趟……届时你若仍不答允……我——我便作罢……”说着便要寻季端义告辞离开。
季浅兀自回苑,季灏已遣了人捎了红封来,放在她书案上了。季浅坐在窗前,托着腮发了一会儿愣,想及方才萧琛讲的,不免怔然而动。恰巧季滢来了,季浅便要拉着她讲这事儿,季滢遂打发了青袖,自在床榻上坐下。她听了一回,不免笑道:“萧四公子?那可当真好顽得紧,他只怕在说笑哩,六妹莫要理他,三姊得空了便去萧家教训他。”却迟迟不见季浅答话,不免疑怪,便向她看去,但见她身子窝在木椅的缎面里,乖顺得宛如一只受了抚慰的猫儿,一只手托着凝脂般的香腮,正望着自己发愣,便问道:“六妹,你好生告诉姊姊,是不是欢喜萧学士?”季浅“啊”了一声,回过神来,缓缓摇了摇头,道:“姊姊,我……我实在不晓得……”季滢仔细端详她神色,叹一口气,也没说下去,良久方道:“姊姊晓得啦,你再好生想一想,有时与岑妈妈谈一谈,或来告诉姊姊也好,别要一个人闷在心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