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肆 但恨公子无缘分,犹怜逢世文为先
萧琛提着灯走近她,面上神色冰冷,道:“季五小姐好。我这次来,倒也不是来带你出去,是因了怕小姑娘家家儿担忧,这才来瞧瞧你,好去给小姑娘报个平安。”季渟惊诧道:“小、小姑娘?那是甚么人?啊,洛大小姐病了……”萧琛剑眉一挑,道:“我讲过了,我只是来替小姑娘瞧瞧你,捎个口信罢了,洛大小姐与我有何干系?你若没甚么要说的,我便与小姑娘讲你很好啦。”季渟急道:“萧四公子,那小姑娘究竟何许人也?难为她担心我了……萧公子,替我谢谢那小姑娘罢。”萧琛“嗯”了一声,转身欲走,却听得洛清兮喊道:“姊夫?是你么?姊姊她病了!您快来!”萧琛驻足,冷冷道:“我才不是你姊夫。”洛清兮此时已混沌一片,似乎小妹已找上了她。洛清婉也转醒了,两手胡乱地抓着,道:“相公……相公……”萧琛许是觉着有趣,剑眉一扬,走近道:“洛大小姐,怎么啦?”洛清婉似是认得他声音,尖声道:“相公,你、你可晓得妾身为甚么要想置季六小姐于死地?”萧琛微不可察地蹙眉,道:“怎么?”洛清婉恨恨道:“你欢喜她,妾身晓得的。妾身正房的位置终有一天要让出去的,如此之人,还是死了好。”萧琛不咸不淡地道:“你且莫要胡说不道,再乱讲,你小妹可就当真来了。”洛清婉又是一惊,竟又两眼一翻,闭过气去。大理寺之事,不在话下。
翌日,季浅方用了早膳,便听得金枝进来禀告道:“小姐,萧家二小姐来了,说是要寻您出去布庄挑些缎子,讲是上回的事儿怕您受了惊吓,正要带您出去走一走。”季浅想及季渟仍在大理寺,也不知如何了,原想让金枝传话出去回头了,不想已听得萧筱声音道:“季妹妹不肯出去?只一整日闷在家里未免不好,出去散散心罢。”季浅微微一笑,道:“萧姊姊也晓得的,五姊姊如今状况不明,我可不敢出去。”萧筱道:“那有甚么干系?我瞧你身上半旧衣裳,虽亦是好看得紧,却总得换一批新的。”季浅道:“才穿了两回,就算半旧衣裳了?”萧筱笑道:“就算不是半旧的,你除了那件浅粉的与一件淡黄的,还有甚么?嗯,还有一件翠的与湖蓝的,你就再没穿过其他颜色……我料你也没许多颜色罢?”季浅想一想,笑道:“姊姊既一定要劝我出去,我却也不好拒绝。”当下去与季端义讲。季端义今个儿休沐,歇在家里,听了她话,只是一挥手,便由着她去了。季浅微嫌疑怪,总觉着季端义似有甚么烦心事儿,却因了萧筱再四来催促,也全没有放在心上。萧筱见她出来时,身上罩了一件对襟葱绿色小袄,里头衬一件素色衫子,看来当真皆是半旧的,只携了两个丫鬟,模样甚是清秀——原来就是紫菀与翠柳——出去。萧筱见她这身打扮,却不似个大家走出的名门闺秀,倒是个俏生生的小家碧玉模样,样貌颇为水灵,便学着仆妇腔调道:“哎哟,好一个水葱似的姑娘哎!”季浅笑着嗔道:“哪有这般讲话的?我们走罢。”萧筱于是笑着应一声是。
两人到了布庄,那掌柜的见她们穿戴得不俗,便引了两人往上等布匹处去。因见她们戴了帷帽,这时道:“小娘子们要作嫁衣么?这儿倒有一匹姑苏做贡品的绸缎。”萧筱问道:“做贡品的怎会到这儿来?”那掌柜的道:“小姐不晓得这其中缘故,原来是那姑苏绸缎商进了五匹锦绣的彩缎子,独剩了一匹。咱们庄子的少东家又是……”萧筱笑吟吟地打断他,道:“那掌柜可想错了,我二人不曾定下亲家的,便将你们好的绸缎都拿出来瞧瞧罢。”掌柜家的连声应是,忙让小厮端了绫罗绸缎来。
萧筱将五色的各挑了一匹,侧目看了一眼季浅,见她葱指捻起布匹一角,似在踌躇。萧筱见是一匹淡绿的,一阵恍惚,仿佛她已将这颜色穿在身上了,正欲开口,却见季浅已笑吟吟地将一匹藕荷色绸缎递与掌柜,道:“嗯,便要这一匹罢。”萧筱啼笑皆非,道:“姑娘家家儿怎穿这等颜色?”季浅道:“嗯,可不是要让我显得老成一些?”萧筱摇一摇头,不答话了。
“主子,季小姐竟要了一匹藕荷色的布缎,在下可不知甚么意思。”竹影今儿便装跟在萧筱后头了,回来时如实交代。萧琛取过茶盏抿了一口,嘴角轻勾,显是极为愉悦,道:“藕荷色的?她一个小姑娘家儿穿藕荷色衣裳?也忒端庄了些。”竹影道:“是啊,在下也这么想,在下觉着季六小姐年岁样貌,该穿些淡黄淡绿的衫子,或是上回穿的浅粉的……嗯,头上再……”“竹影。”萧琛适时打断他,道,“小姑娘穿甚么都很好看的。”竹影眸子一转,笑道:“公子这般维护季小姐,甚么时候去提亲呀?省得被太子爷抢了。”萧琛故作生了他气,一挑眉,道:“你怎地这般不正经?可是不曾罚过你例钱,这会子不想要例钱了?”竹影赔笑道:“哎呀,在下不过顽笑一番,公子莫怪。”萧琛颔首,道:“嗯,托你做的事儿怎么样了?”竹影道:“自然好了,季姑娘身边的一等丫鬟都带上了,只剩下那乳娘,便好办得多了。”萧琛微微一笑,道:“那自然好极。近来天也寒了,你且端些桂枝酒来罢。”竹影应了一声,退下去了。
温嬷嬷因来这里置办些些过年用的物事,见竹影找酒吃,奇道:“你当值呢,吃甚么酒?”竹影道:“娘不晓得,这是公子要的,说是要躲躲寒。”温嬷嬷愈发疑怪了,道:“公子不大吃酒啊,怎地今个儿吃起酒来了?”竹影叹道:“娘,您向来活泛,今儿怎地不通啦?”温嬷嬷不解其意,竹影遂是续道:“这是‘那位小娘子’提供的方子哩。”温嬷嬷恍然大悟,笑道:“既是公子欢喜的便好。我儿也该寻个小娘子了……”竹影向来不欢喜听母亲讲这事儿,便道:“好啦,公子催得紧呢,娘要是不想让你宝贝儿子受训,便放我走罢。”温嬷嬷哭笑不得,道:“哎呀,你还有理了?”嘴上虽这么讲,到底心疼儿子,也就让他去了。
季浅回苑时,芠荷替她端了一盏茶,道:“小姐,相爷今儿不曾来过,午间便与二公子一道往大理寺去了,夫人倒是来过一趟,讲五小姐的案子要午后再审。”季浅幽幽叹一口气,道:“你下去罢。”于是换了紫菀与翠柳来,岑嬷嬷也一并来了。紫菀晓得她心思,道:“小姐莫要忧心,大将军虽是一介武将,好歹也是圣上胞弟,到底是皇亲国戚。”季浅道:“裴少卿甚么人也不怕得罪的,怕是大将军出面了也无用。”
恰这时,有小厮来报了:“六小姐,门外来了一仗人,讲是请您去陪审。”季浅不禁诧异,女子虽是能出门的,也是从来不曾见过有女子陪审的,只道是季端义与季湫求了情,当下扬声道:“我晓得了。这便过来。”说着便要去更衣。
大理寺的厅堂已站了十来个人,正指指点点地讲话儿。这时便有人报道:“诸位!季六小姐到啦——”季浅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眼含笑走进去。
说来也奇,她一走进来,厅堂里头登时一亮,众人看时,但见她一身淡绿色衫子,身量纤细,她这时没戴帷帽,未施铅华,却见肤白如雪,眉黛远山绿,琼鼻檀口,如玉的脖颈里挂一个黄金项圈,串了一只璎珞,一头秀发绾成堕马髻,插一支珍珠发簪,她这时低了头,只见发簪上头一颗明珠熠熠生辉。她本就姿色动人,这时稍加打扮,竟是更显明艳夺目,容色宛似那明珠一般逼人。众人眼前一亮,只觉恍惚间到了春日一般。季浅抬眼看时,但见来人有洛延锋、洛曜大将军与他夫人、萧琛、萧筱、崔辑与崔怜及一众洛家嫡子。季端义与季湫也在。
季浅小步走过去,轻声唤了一句“爹爹”,又仰头小声道:“爹爹,怎生来了这般多人?”季端义道:“这次事情不小,毕竟是在众人眼睛底下儿发作的,又是洛家小姐们……太子殿下是代圣上来的,萧家与崔家因是见过并一同杀了那蛇的,便也请来了,萧二小姐与崔小姐亦是请来了。”季浅秀眉深蹙,道:“甚么好事之徒?连不相干的竟也请来了。”季端义忙道:“浅儿莫要乱讲,这是太子殿下与萧公子商议得的。”季浅这才退至一侧。季湫将她好生打量一番,奇道:“你平日可不曾这般打扮过,今个儿怎么啦?”季浅叹一口气,道:“今个儿我从布庄回来,接着便有人教我来大理寺。我回房更衣时,书案上却放了一张帖子,讲是教我好生打扮一番,看来是女子手笔。我原先心下疑怪,岑妈妈等看来也不晓得这事儿。我又想及今个儿要我来大理寺一事,担心是五姊姊的缘故,便按着帖子上的做了。”季湫奇道:“却又奇怪,又是甚么人身手这般好?”季浅摇摇头,正要讲话,便听得一个小太监尖声道:“裴少卿传——押洛大、洛二小姐洛清婉、洛清兮并季家五小姐季渟上堂指证——”季浅于是闭口不言。
一片肃静之中,先是一身官服的裴少卿上来了。他约莫三十岁年纪,眉目清秀,长相甚是斯文,眉宇间却是一阵威严之气。季浅不禁想起许久前见过的一人,不自觉地微笑。萧琛见她没来由地笑,也是不由地想起了季谦,眼前少女与记忆中那一个清癯少年的身影竟不由地重合在一道,不禁心下奇道:却又奇怪!天下竟有这般像之人?可若季姑娘是敛翮兄弟,为甚么认不出我来?萧筱见他发愣,忙推了推他,轻声道:“四哥,你专注一点儿。”萧琛笑道:“现下竟轮着你教我专心了?”说着移开视线,自去听裴少卿讲话。
洛清婉、洛清兮并季渟被押上来了,众人只觉比之上回庆功宴上竟是瘦了一圈,又见她们眼下一圈青黑,看来不曾安稳地睡上一觉。季浅心下怜悯,别过头去,自不去看。只听得裴少卿慢条斯理地讲道:“洛小姐、季五小姐可知罪?”洛清婉与洛清兮唯唯应是,季渟也不住地磕头。裴少卿笑道:“却不必这般恭敬,你们出计害人时怎不见这般恭敬?幸而未遂,否则……你们可晓得该如何处置?”季渟泣道:“裴少卿明鉴:臣女当真是被洛小姐设计了,脑袋一热,竟是应允了。臣女怎会这般歹毒设计六妹呢?”
季浅悄立一侧,静静地听她讲,眸中虽然明亮,却让人看不明白。裴少卿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季浅,又看向季渟,笑道:“季五小姐虽是这么讲,可是说终归是说,不作数的。那末,你可承认你曾有谋害季六小姐的心思?”季渟咬了咬下唇,毅然道:“回少卿话,不曾。”裴少卿又看一眼她,皱着眉想了一想,道:“嗯,先带季五小姐下去,好生伺候着,明个儿再审,后边自听发落。”季渟大为愕然,原想着看在洛曜大将军与父亲情面上,也合该放了自己才是,哪里料着竟是这般铁面人?心下不禁凉了半截,只楚楚可怜地望着季浅。季浅原是想装作不见,却仍向她看了一眼,檀口微张,季渟认出来是:姊姊又是何苦?便暂听裴少卿发落罢。季渟这下当真灰了心了,垂下头,便跟着狱卒走了,脚上铐着的铁链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洛清婉仍有些昏昏沉沉,发鬓乱蓬蓬的,显是不曾梳理过。众人看了看洛清婉,又看一眼萧筱崔怜等,不禁心下叹息。裴少卿盘问了一番,这时发现不论问甚么,她二人皆是点头,晓得已是神志不甚清楚了,便要狱卒押了二人下去,自请个太医好生瞧瞧。洛曜这时却出声打断了,道:“少卿大人且慢。这……卑职想清婉与清兮并不是有意为之……说不好,当真是季六小姐惹恼了她们,这才不择手段了呢……”话音刚落,身旁的洛延锋便挑了挑眉头,轻哼一声,不去看他了。萧筱却道:“洛大人,你也该晓得本朝规矩,你一介武将,向文官争论……那该是何罪?”这话乍听来无理,却是彼此心照不宣的。自入宋以来,从不曾杀过文官,就连枢密院、门下省、中书省等显要职务也不是由武官担任,多是些文人。洛曜原也是习文的,奈何没这一点悟性,太上皇与太后这才让他习了武,所以他即使是圣上胞弟,也不过是一介将军,顶多是朝廷众人多体谅些些罢了,必要的规矩却是一丁点儿也缺不得的。洛曜这才恨恨截住话头,转而恭恭敬敬对裴少卿行了一个大礼,道:“小人失言,还望裴少卿多体谅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