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叁 子虚赋引出谈诗,夜正魇忆亏心事
萧琛还未答话,便听得萧筱略嫌不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我早知你二人定躲在甚么僻静地方,方才叶姊姊问起六妹妹,我这才费了老大周转来了,你说,该不该罚?”季浅笑着站起来,道:“自然该罚,姊姊说甚么便是甚么。”萧筱叹道:“我因担心你才被洛大小姐欺侮,心中不快活,恰逢了叶姊姊……你这小没良心的,倒与四哥一处谈起来了。老实交代,方才谈了甚么?”萧琛道:“你来了也不懂的,却不是甚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你倒是不爱听,你若是要听,便先将前些日我让你学的格律讲出来,倒是得了甚么歪理?”萧筱笑道:“甚么歪理?我却是有些不解的。正巧你二人皆在,我便说与你们听听,可不许取笑。”萧琛因道:“这才对呢,学问自是要问出来的。”
萧筱遂道:“我瞧那诗词格律,也忒拘谨了些,却有古体与近体之分。我却素来最喜古体的。那平仄平平仄平平的,却是不明白。”季浅点头道:“姊姊已明白几分啦,那格律原是最烦人的,但观了久了,也就明了了。”萧琛向季浅看了一眼,道:“季姑娘莫要夸她,她最禁不住夸的,这才悟了几分,尾巴便要翘到天上去,且让她继续讲讲。”萧筱于是续道:“这单说却不好讲,我便联系诗句与你们讲讲。譬如那少陵野老的《野望》,‘跨马出郊时极目,不堪人事日萧条’,这音韵十分工整,读来却有一份极悲极凉之感,却又讲不明白。”季浅笑道:“嗯,萧姊姊讲的不错。不过萧姊姊且看:‘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那万里桥却是甚么地方?”萧筱皱着眉想了想,道:“我只记得费敬公与卧龙先生讲过的,却不记得是甚么典故。”季浅道:“《元和郡县图志》中载:万里桥架大江水,在县南八里。蜀使费祎聘吴,诸葛亮祖之。祎叹曰‘万里之路始于此桥!’因以为名。”萧筱笑道:“原是这般道理!我没读过甚么李忠懿,只听过大哥讲过,可难怪我想不明白了。原来是在蜀地漂泊,不见亲友,心中伤心罢了。”萧琛摇首道:“不然。杜少陵平生最关心国事,又着重一个‘家’字,却又不单是儿女情长。你且瞧那《月夜》怎么写的?‘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可见一斑。”
这时叶芊蔚也走了来,笑道:“这里我从不曾来过,人家与我讲这里向来清静,今儿怎生这般热闹?”萧筱笑着起身招手,道:“叶姊姊快来,正救我于水火呢,快带我走。这二人一搭一档,倒是天造地设,我可不好扰着了。”季浅面上红晕,便笑着要去拧她手,道:“叶姊姊还不拦了她?净教她胡说不道。”叶芊蔚大是疑怪,道:“怎么啦?怎么还‘天造地设’了?”萧筱这才将事情细细讲了,道:“叶姊姊,这还不天造地设?”叶芊蔚道:“啊哟,也难怪季妹妹这样好脾性也不禁恼了,你这般侃,就是成了亲的怕也受不住。”萧琛站起身,道:“叶小姐莫怪,舍妹本就口无遮拦,欢喜说些胡话逗笑儿。”又道:“好罢,我与你们凑一堆儿也不好,你们慢慢聊罢。”说着便负手走了。
萧筱看了看天色,道:“我估摸着再过一会儿便要开宴了,咱们也往回走罢。”叶芊蔚与季浅自然答应。萧筱于是追将上去,直唤道:“四哥——你且等等我们罢。”萧琛停下来,蹙着眉头看她,道:“你一人奔那样快,季姑娘她们怎生跟得上来?”萧筱笑道:“你瞧,你张口闭口就一个‘季姑娘’,竟连亲妹子也不要了。”萧琛面上微热,也不作声,便见叶芊蔚与季浅二人缓缓而来。叶芊蔚笑道:“萧二妹妹跑得这么快,我们都跟不上了。”萧筱吐了吐舌,道:“方才四哥已教训过我啦,叶姊姊,咱们走罢。”说着便亲亲热热地挽住叶芊蔚手臂,喋喋不休起来。
萧琛与季浅落在后边,季浅笑着摇摇头,道:“萧姊姊可真精神。”萧琛看了一眼萧筱,见她没有要停歇的打算,道:“可不是。”因二人没了话,一时有些冷清,又有些些尴尬,季浅便低声道:“萧学士,我先上去罢,你……你缓些好啦……”萧琛微微摇首,道:“季姑娘,且稍等,我有话与你讲。”季浅因道:“甚么话?”萧琛道:“便是上回大理寺里的事儿,我讲过要与你一个交代的。”季浅愣了愣,道:“啊哟,我差些便忘掉啦。萧学士请讲。”萧琛道:“嗯,季姑娘聪慧,想来早晓得了那日审你的那人不过是个无名之辈,连个秀才都不是,乃是魏公子的一位朋友。”季浅道:“嗯,我想起来啦,那一日那人可不有些官员腔调,但我没去过大理寺,可不晓得裴少卿怎生模样。”萧琛点点头,道:“正是。”又道:“那一日裴大人实则是来了的,连同他身边的小五,只是不知怎地就晕了过去,那人后来与我讲他起了个大早,原先官员不曾到任时,便安插了自己人手看着,在裴少卿的值房点了迷药,这才晕了过去,于是捆起来了锁在值房里头。”季浅微微颔首,道:“嗯,我倒不晓得这竟是原先便谋划好的,四姊夫为人也忒阴了些。”萧琛剑眉一挑,道:“你还唤他四姊夫?”季浅摇摇头,神色间颇见委屈,道:“是。因上回定远侯府寄了书来,讲四姊姊有了身子……那毕竟是定远侯府的子嗣,恁得也不好怠慢的。”萧琛道:“那若……魏公子要收你作夫人呢?”季浅稍愣,随即摇头道:“我怎会嫁他!你道我是一气之下讲的气话儿么?我早先便与他讲啦,他若是要寻美人儿,便往章台去寻。”说着面上一红,垂下头去,似乎想到不该在一个男子面前讲这话。但萧琛笑着看她,道:“季姑娘讲的不错,那季姑娘欢喜甚么样的人呢?”季浅颇有些疑怪,但想了一想,念及他是自己知交,便道:“嗯,还不曾想过,但是该是个书生罢,只要对我像三姊夫对三姊姊这样好便够啦。”萧琛“哦”了一声,便默不作声了。季浅遂道:“萧学士,我便先去叶姊姊与萧姊姊那边了。”说着福了福身,便走掉了。
季浅见与叶、萧二人相距不过十步左右,便想着去唬一唬她们,便踮起脚尖缓缓跟着,走得近了,便笑道:“叶姊姊,萧姊姊,谈了甚麽这般高兴?”萧筱与叶芊蔚也不知谈到甚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一听到她声音,皆是一吓,萧筱拍了拍胸脯,看来颇有些惊魂不定地道:“哎哟,你可吓到我啦!”季浅因道:“方才聊甚么呢?”萧筱笑道:“我在教叶姊姊怎生寻一个好郎君呢?”叶芊蔚轻咳一声,显然颇有些不好意思。季浅微微摇首,道:“萧姊姊自己还没寻到如意郎君,便来管别人家姻缘啦?”萧筱面上倏地一红,神情颇有些扭捏,季浅奇道:“萧姊姊有欢喜的人了?”萧筱作势啐道:“哪儿的话?”季浅笑道:“那萧姊姊这副神情,倒像见着心上人一般了呢。”萧筱面上通红,这时笑着要去拧她,道:“叶姊姊,你瞧,我今个儿不过侃了她一下儿,竟这般待我。”季浅躲在叶芊蔚身后,螓首轻摇,故作一本正经地道:“哎呀,萧姊姊这话可不对,连叶姊姊也讲今个儿你过了度啦。我这般回你,可不是借你的话回敬你么?”萧筱笑道:“好啊,你竟以牙还牙来了。”三人于是笑起来了,又闹了好一阵。此话却暂不提。
是夜。
洛清婉今个儿是头一回魇着了,倒不是梦见那条蛇儿,却是一个不曾出生的女婴。那是四年前,她与洛清兮十四岁时母亲打下来的,一个刚成型的女胎。
她们十四岁时,母亲又有了身子,又听来诊脉的太医讲是个女孩儿,父亲甚是高兴,每日也不去寻一众姨娘,只来母亲处。洛清婉与洛清兮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一日,母亲却小产了,小腹处血流不止,太医来了,讲是吃了甚么不干净物事,孩子是保不住了。洛清婉瞧见了,那个已然成型的女胎。太医又讲母亲怕是难再有孕,母亲失了孩子,又不好再有身孕,竟是晕了过去。
洛清婉与洛清兮晓得这一切的。其实洛清婉也与妹妹讲过:“这样是不是忒狠辣了些?”洛清兮目中有狠戾之色,道:“姊姊你不晓得,若是让母亲再有身子,若是个女孩儿,不是与今儿一般了?”洛清婉当时也就听信了。
洛清婉想到这里,不禁一声惊叫,随即转醒。她环顾一周,现在她们被关押着,是个冷暗地方,连父母也不曾来过。洛清婉与洛清兮在一处。洛清兮也正奄奄欲睡,这时听得她惊叫,向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怎么了?你遇了鬼不成?”洛清婉被她讲得惊起一身冷汗,也没在意她小动作,颤巍巍道:“妹……妹子……我好像……好像瞧见小妹啦……”洛清兮一时未有想起来,道:“甚么小妹?”洛清婉握住她手,洛清兮只觉她手冰凉一片。洛清婉道:“就、就是我们十四岁那一年害得娘……小产的事儿……”洛清兮一吓,后脊亦是吓出一片冷汗,道:“大姊,你……你莫胡说……”季渟也醒了过来,道:“怎么了么?”洛清婉与洛清兮只是惊叫,不住地念叨着“小妹”,季渟心下疑怪,只道是生了病,烧得糊涂,便要去唤人来瞧瞧。
她正欲出声,却听得洛清兮惊道:“姊姊!姊姊!”季渟向洛清婉望了一眼,却见她双眼紧闭,脸如金纸,眼见不活了。她今儿答允洛清婉只是为了瞧季浅笑话,不想竟落得这般地步,原先心下就有气,心下暗恨,心道:这洛家小姐害我于此,便不报医官,且让她们尝尝苦头。当下闭目静息。洛清兮叫唤声却不绝于耳。季渟心下犹豫,又想及对方是圣上侄女,明个儿搪塞几句也就过去了,若是自己出手帮衬了,多少有些好处。遂高声道:“太医!此处可有太医?”
外头看管的小卒醒了,颇有些不耐地道:“甚么太医了?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得你们啦。”说着复缩回了被褥里头,重又睡下了。
季渟这时急了,又要喊人,门却开了,透出些光亮。季渟在黑暗中待得久了,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嘴中却不停着,只不住地道:“洛大小姐病啦,有劳太医了。”那人却不答话。季渟自小到大也没被人这般对待过,心下恼怒,却又不好发作,只睁开眼来瞧,登时一愣,不出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