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壹 原是无意苦争春,谁想一任群芳妒

  果真一个月不到,约莫廿日,季端义便回来了。一众亲眷在府门口候着,一早见着车了,便扬声招呼:“相爷回来啦!”于是纷纷站好了队列。季端义下车来,见了妻并几个儿女,不禁大喜,道:“我走的这几日,府中可有事无?”季湫与季滢不敢讲季浅之事,但见季浅亦低头不语,季湫遂道:“无事的,一切都很好,多亏了娘亲。只是四妹夫曾前来住了一小会儿,却也没闹出甚么事儿。”季端义道:“嗯,那便最好了。”又见季浅似是没甚么精神,便问道:“囡囡怎么啦?不高兴了?”季浅摇摇头,笑道:“爹爹回来啦,浅儿高兴尚来不及呢,何来不高兴之说?不过是晓得爹爹今儿回来,昨晚上欢喜得睡不着觉,有些……有些些困乏便是了。”季端义道:“嗯,那咱们回去罢,真是辛苦几个孩子了。”
  次日圣上便张罗着要办筵席庆祝。季浅被拉着与洛清婉等说了些些话儿,便兀自走开了,寻了一处较偏远的凉亭坐下,这还是她上回芙蕖宴时发现的,还不曾见有人来过。这会子坐下了,便漫不经心地看花儿。
  “季姑娘不高兴?”季浅闻言不禁欢喜,道:“萧学士!”萧琛走进来,笑道:“季姑娘怎么啦?我见你这般,倒是郁郁寡欢,可出了甚么事儿?”季浅想及前些日子岑嬷嬷讲的,不觉眸中神色黯淡下来,道:“也没甚么,只是……只是连日不放晴,今个儿总算天气好,我看东北角儿却又起了一片乌云。萧学士若没甚么事儿,便请回罢。”萧琛见她这般,晓得她定是遇上了甚么事,便在她身边坐下,道:“怎么啦?你我是知己,有甚么不好讲?若是你女孩儿家私事,大可以与阿筱讲的。”季浅向他看了一眼,不免又有些委屈,撇了撇嘴,只想了一想,便将那日季渟与岑嬷嬷话与他讲了。又道:“岑妈妈讲我已及笄了,该是大姑娘啦,再不好像及笄前这般乱跑了。”萧琛不免向她看一眼,但见她虽已及笄,看来至多十三四模样,身量又是纤细,与洛清婉等的决计不同,声音又甜又娇,直要甜到人心坎儿里头,哪有半点大姑娘模样儿?不禁轻笑出声,道:“嗯,没有嫁人,就不是大姑娘,还是小姑娘家家儿模样儿。”季浅却仍是郁郁道:“可是就见不到萧学士了呀。”萧琛闻言,剑眉稍挑,压抑住心下一阵狂喜,不动声色道:“那季姑娘很想见我了?”季浅看向他,用力点头,看来极为真诚,道:“是呀,我上回读《昭明文选》,可还有数个问题要与你议论呢,今个儿时间匆忙,却不好过问。只是往后出不来了,只好请萧姊姊多来几趟啦。”萧琛只觉小姑娘用力点头的模样甚是可爱,心下当真又怜又爱。这时萧琛离她不过半寸距离,正闻见她身上芳泽,笑道:“嗯,季姑娘放心,往后仍是有机会的。”又想了一想,俯下身去,低声道:“季姑娘,实则还有一个法子,倒是方便得多……却不知你肯不肯答允?”季浅一双大眼中忽得一亮,道:“甚么法子?你快讲,我皆肯答允的。”萧琛笑道:“季姑娘不忙着答允的。嗯,你愿不愿意……”
  这时却听得一阵尖叫,听来是女子声音。萧琛正讲到此处,忽然被这声音打断,不免一恼,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又向季浅道:“季姑娘,怕又是哪个小姐受了些许惊吓,却不妨事儿。我们继续说……”却又听得一阵号角声。萧琛这下不好怠慢了,他自晓得这是宗室出事时召众人过去的号角声。季浅见他神色凝重,不免一惊,不自觉拉住他衣角,道:“萧学士,怎么啦?”萧琛与她讲了,便道:“季姑娘,这怕不是小事,我俩走罢。”季浅微微颔首,刚欲起身,又蓦地面颊飞红,低头小声道:“萧学士,你……你莫跟着我……我、我先去罢。”说着便提着裙摆匆匆走了。萧琛挑眉,心下不禁觉得好顽:小姑娘怎生避起嫌来啦?待得那抹纤细身影远去了,萧琛这才往她反方向去了,因念及着她小姑娘脚程慢,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到,原是要展开轻功的,却怕小姑娘去得晚了,不免被人议论不懂世故,自己若去得更晚些,也好多少解一些小姑娘处境,便将步子放得极慢。
  季浅过去的时候,但见已围了一周的人,她听旁人讲话,便也明了了七八分,原来是五公主被蛇咬了,如今太医虽是来了,生死仍是未卜。她想到季滢成亲当日那个小女孩儿,不免叹息。这时萧琛也到了,见季浅立在一边,又看了一眼围在一起的众人,晓得挤进人群是无望了,便问她:“季姑娘,发生甚么事儿啦?”季浅与他讲了,不禁幽幽叹一口气,睫气轻颤,道:“但愿五公主吉人天相,终能得救……”萧琛见她这般,只得温言抚慰道:“季姑娘放心罢,今个儿是左丞相庆功宴,怎容许人家出事儿?”季浅秀眉微蹙,想了一想,笑道:“嗯,借萧学士吉言。”
  圣上显然也被惊动了,竟是亲自驾临。前头开路的一个太监尖声道:“圣上驾到——”众人登时没了声音,纷纷退开,让出一条道儿。季浅悄悄凑近几步张望,但见五公主小小的一个娃娃躺在地上,脸色苍白,面上已没了丝毫血色,不禁眼眶微湿,已泪珠莹然。却觉有人凑在耳畔悄声说话:“季姑娘放心,五公主尚有呼吸,尚有得救机会。”季浅不禁欢喜,又想及萧琛此刻与自己不过咫尺,面上微红,亦是低声道:“萧学士,嗯,这里人多,我……我待会儿再来寻你说话……”萧琛晓得她避嫌,笑道:“嗯,季姑娘,确是萧某唐突了。”季浅微微一笑,道:“不打紧的,若被别他人瞧见了,于萧学士名誉也不好。”萧琛遂笑着告辞。
  圣上见爱女如此,不禁心痛,好生嘱咐了太医一番,转头厉声道:“放肆!甚么人竟带了蛇来?”人皆是不语。洛清婉这时却站出来了,向圣上福了福身,竟如弱柳扶风,颇显得楚楚动人。这时只听得她开口道:“皇叔,清婉倒晓得一些,只事关别人家儿名誉……”说着轻轻咬了咬下唇,看来却是更加妩媚。圣上道:“说罢。”洛清婉于是道:“皇叔,清婉今儿来时,正遇上季五小姐,咱们可一直在一处的,所以清婉讲的话,季五小姐皆可以作证的。清婉当时正在这芙蕖池边流连,因牵挂这花儿,便与季五小姐一道吟了几句诗,这时忽然见到季六小姐,因素来晓得季六小姐有诗才,所以便向前去请教。不想清婉走近一看,正见季六小姐手中拿一只布袋子,神色甚是慌张,随后蹲下身去,不久便走了。清婉疑心,便过去看,却见季六小姐落了一支簪子,因替她捡起来。清婉见没甚么物事,便不疑有他,便回身复与季五小姐讲话去了。然后五公主就跑了出来,跌了一跤。清婉原道五公主是被甚么绊着了,不想过去一瞧,竟是……竟是一条拇指来粗的蛇……清婉……清婉讲的都是实话,皇叔明鉴!”
  圣上闻言,不禁深蹙眉头,往季浅看去,但见她卷了帷帽,神色淡淡,便喝问道:“季小姐,是你做的么?”季浅眸光微闪,微微一笑,复盈盈一拜,道:“臣女今个儿确是丢了簪子,既然洛大小姐拾着了,那是很好的。既然您如此讲了,那臣女便讲罢:所有罪孽,全系臣女一人所为,是臣女害了五公主。嗯,不知圣上满不满意这个答复?”众人皆是一惊:这季六小姐看着娇娇弱弱一个姑娘,却是个这般心狠手辣的歹人,也不知她与五公主何怨何愁,竟痛下杀手。圣上见她神色没半点悔改之意,气极道:“来!来人!将她……将她押下去!”季端义面上颇有不信之意,眼睁睁地看着几个粗使的婆子上来,道一声:“季小姐,得罪了。”季浅只觉这情景熟悉,不禁又笑,道:“你们不必怕我,我才不跑呢。”圣上见她这般模样,倒似儿戏一般,不禁奇道:“你没有甚么要讲的么?”季浅偏着头想了一想,道:“嗯,圣上得让臣女父母平平安安的,不必挂记这个不成器的女儿。嗯,好啦,就这些了。”又笑着对那两个婆子道:“好了,可以走了,你们不是要押我下去么?”洛清婉等见着她这般,亦是一愣,只听得圣上道:“季姑娘,朕问你,你没甚么要辩解的么?”季浅笑道:“那末,臣女为甚么要辩解?不是讲‘身正不怕影子斜’么?若是这般,臣女要讲的便太多啦,且与女孩儿名誉有干系呢。”圣上蹙眉,道:“你讲。”季浅于是盈盈一拜,向洛清婉道了一句:“得罪了!”遂接下去道:“圣上明鉴,臣女一早来了,因身子不爽利,便自寻了一处凉亭坐下,虽无旁人在场,但臣女好歹是左丞相的女儿,自是要为丞相府的名声考虑,自不好说胡话。洛小姐说得仅是半对,臣女确是在辰时左右丢了一支碧玉簪子,还是及笄时佩戴的物事了,又是娘亲亲手替臣女簪的,便要去寻,无意撞见了洛大小姐与五姊姊在池边。我寻了一周,不曾找到,原想过问洛小姐的,不想一回身,洛小姐与五姊姊竟已不见了踪影,只得走了。至于那布袋子与拇指一般粗的蛇儿,臣女却从没见过。”圣上道:“朕何以相信你的话?”季浅螓首轻摇,往五公主看了一眼,淡淡道:“待得五公主醒来了,一切自泾渭分明。”说着便拢了拢鬓发,亭亭地立着,只看着洛清婉。洛清婉被她看得心下一阵慌乱,竟低下头去。
  众人皆没了声息,只有风吹时的瑟瑟声。萧琛向她看了一眼,见她神色淡淡,一如在大理寺时那般模样,心下一紧,晓得她实则心中不高兴,定是万般委屈,只恨自己是个男子,却不是萧筱,原是好讲一直与她在一处的,但碍于她清誉,当真好生纠结。这时洛延锋却过来了,轻声忧道:“子珺,季六姑娘年纪尚小,你觉得她……她能证明自己清白么?”萧琛不假思索地轻声道:“我信她。”说着不自觉往季浅望去,见她眸中已泛起一片水光,却微微仰着脑袋,似在抬头看天,心下忽然针扎似的一疼。
  却听得圣上厉声道:“莫要拖延时间了,若平安公主今日不醒,明日不醒,你更待何时?”季浅冷声道:“圣上,臣女相信五公主定会醒来。圣上何不趁此契机,去查一下宫中侍卫呢?宫中办筵席前须得查除一番,筵席时亦会巡查,怎生会让臣女有可乘之机?”圣上想了一想,道:“盛才,去将今儿值勤的侍卫带来。”洛延锋一个激灵,应了一声:“是!”便匆匆下去了。洛清婉身子微微一颤,张口欲言,却又迅速闭上,紧紧咬着下唇,季浅将她动作看在眼里,不禁冷笑一声,缓缓走向洛清婉。洛清婉不由地后退几步,只瞪着她,道:“你……你做甚么?你别……你别过来……”季浅笑吟吟道:“洛大小姐怕甚么?又没做错甚么事儿?”洛清婉强笑道:“我、我才不曾怕你呢,你有甚么证据证明你无罪呢?”季浅莞尔,却不说话,因一眼瞧见了洛延锋,便笑问:“太子殿下,侍卫可带来了?劳烦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