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玖 托行露已绝其人,遇贵客断家务事

  竹影没读过甚么书,打小习武长大的,百般不解为甚么萧琛竟这般着急,却又晓得不好过问。
  待得萧琛坐上车了,正自观望外边时,竹影终于忍不住挑帘进来问道:“公子,那‘行露’二字是何意?您竟这般急?”萧琛放下帘子,双眸微阖,道:“平日好生教你读书,你却又不听。”若是平日,竹影免不得与他顽笑一番,这时却要潜心赐教,便道:“公子教训的是。”萧琛叹一口气,招手让他进来,将膝头一卷书递与他。竹影接过看,原是一卷《诗经》,恍然大悟道:“啊!原是《诗经》中的!”萧琛微微颔首。竹影颇识得几个字,这时默念道:
  “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下边有数行字,竹影认得是萧琛所写:“南国之人,遵召伯之教,服文王之化,有以革其前日*之俗,故女子有能以礼自守,而不为*所污者,自述己志,作此诗以绝其人。”因道:“难为公子想出这般精妙批评!”萧琛道:“这是朱文公评论,与我可没有干系。”
  竹影顿一顿,又看了一回,惊道:“这……这……莫不是季小姐被……被……”萧琛眉间微拢,道:“嗯,我认得季姑娘字迹,这确是季姑娘字迹无疑,但季姑娘遇上了甚么事仍尚且不知,想来却也差不了几分,大抵是趁了季左丞相不在,他们家那位四姊夫闹官司逼婚……罢了。”竹影忿忿道:“那魏公子也忒不像话!”说着忿忿放下书卷,到外边去了。不一会儿又转回来,奇道:“公子,大理寺快到啦,只是不见小五了。”萧琛放下书卷,蹙眉道:“小五?”竹影用力点头,道:“小五是裴大人身边的,上回押送人时见过,与我讲只要裴大人在大理寺一日,他便在大理寺门口守卫一日。所以今个儿裴大人可是不在?”萧琛道:“可能裴大人与别人轮值罢?”竹影想了想,道:“可在下记得小五讲过初七裴大人在的……”萧琛双眉一挑,他自晓得这一位裴少卿最是忠心,除了甚么大事,基本都会来大理寺到任。只是京城也没传出裴府出了甚么事儿,不禁疑怪。却听得外边大理寺门口的小厮道:“萧大人,已到了。”竹影与其余几个萧府的小厮一齐恭敬地挑帘,萧琛缓缓下来,向引他进去的小厮询问道:“今个儿裴大人可到任了?”那小厮稍一迟疑,道:“自……自是到了。”萧琛又道:“那怎不见小五?”那人道:“小五似乎因身上热度,今儿却未有来。”萧琛“哦”了一声,便让竹影等萧府跟来的待在大理寺门口,兀自举步进去了。
  复行数里,只见影影绰绰两个人影,便听得有人说话,形容甚是气愤。萧琛细听,是季湫声音:“裴大人呢?你们这会子仗着父亲不在,便擅自来左丞相府抓人,我六妹犯了甚么错?”萧琛脚下一顿,便转了另一条道走了。
  厅堂里头亭亭立了一个淡黄衫子的少女,她没戴帷帽,肌肤雪白,端的是娇美。面上神色淡淡,看不出她是喜是忧。原该是个人比花娇的大家闺秀,这时却立在大理寺厅堂之中,静静望着案前的官员。那官员紫棠色面皮,不甚高挑,正对着少女几丈外的一人点头哈腰地行礼,此人约莫五尺高,满面油光。这时那官员转过头来望着少女,脸上谄媚神色全无,厉声道:“好没规矩!见了本官还不跪下!”少女冷冷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跪下,便是伏低认罪,影子便斜了。”那官员大怒,醒木一拍,喝道:“来了大理寺还敢狡辩!来人!打到这不识好歹的姑娘给本官跪下求饶!”话音刚落,便上来两个粗使的婆子,看来身子壮健。少女身边那人欲言又止,只瞧着那两个婆子。少女冷笑一声,道:“动武么?你们倒是好意思对一介女子下手。”说着竟从衣袖中掏出一柄短剑,看来约莫三寸长短。那两个婆子道:“小姐,得罪了。”那少女冷哼一声。那官员道:“若你现下认错,本官还可以饶你一回。”少女道:“要你饶么?你们一起动手罢。”那官员道:“你一个小姑娘口气倒是大得很。那你们便一块儿上罢。”那婆子于是一拥而上,要扭住她手腕。少女看准她们来势,左手斜挥,竟以短剑代指,片刻已点了二人臂弯处的小海穴,那两个婆子登时不得发作。那两个婆子见她是小姑娘,原也只是要吓吓她,不想这少女剑式凌厉,已占了上风。那官员还欲再发号施令,却听得一阵抚掌之声。那官员喝道:“甚么人敢擅闯大理寺?”只听得门外一人笑道:“有趣!有趣!这小姑娘不曾定罪,少卿竟是要责打,倒不似少卿一贯作风。”少女一听,登时大喜,道:“萧学士!”原来那少女正是季浅,她身边那五尺左右的人乃是魏丹。她这时乍逢故人,晓得是来帮自己的,心中甜甜的,语调中竟不自觉带了几分撒娇意味。这时便转来一个身着锦袍的清俊男子,笑道:“季姑娘好。可有受伤么?”季浅微微笑道:“不曾。想来这几个奸人也伤不了我。”萧琛笑着“嗯”了一声,径直走到她身前,低声道:“季姑娘,萧某来得迟了,这会儿便来帮你。”他这才仔细将她重打量一番,见她今个儿一身淡黄色衣衫,衬得她肌肤更显白皙。许是因了头一回遇上此事,又乍见故人,一双杏眸中竟含了几分眷恋之意,她原就生得娇艳无伦,这时更添一分娇美。萧琛看得心下怔然而动,不禁揽过她肩头,看来要将她拉至怀中,柔声问道:“他们可有对你做出甚么出格之举?”季浅被他突然之举一惊,呆了半晌,便要推开他手,不自觉退开几步,愣愣道:“不……不曾……萧、萧学士……”萧琛意识到自己失态,面上一热,忙松开她肩头,道:“失礼了,季姑娘莫要怪罪。”季浅含羞点了点头。
  那官员见是萧琛,登时不好发作。魏丹见了他如此举动,状似甚亲密,季浅却愣了片刻才将他推开,显是不将他视为孟浪之人,不禁颇是怄火,道:“萧公子,此处是大理寺,闲人怎好进来?”萧琛回过神,神色已然冰冷,道:“我怎么好进来?我上回来这里押送人,这会子要来瞧瞧他,恰见你们欺侮季姑娘。裴大人呢?我怎生不曾见过你这一号人物?”那官员勃然大怒,道:“你说甚么!污蔑官员可是要入大牢的!”季浅明眸一转,笑吟吟道:“好说,好说,大人要问甚么便说罢,毕竟就是萧学士不在场,季家六小姐被捕了,这事儿的原委也总要让京城之人传开来的。”那官员才哼了一声,道:“那季小姐还有甚么要讲的?”季浅这才正色道:“大人明鉴:我一未出阁女子,若有人窥看我沐浴,此人该如何?”那官员道:“既如此,季小姐当委身下嫁才是。”萧琛闻言,便皱眉往魏丹看去,见他神色自若,倒像没事人一般,不由一阵恼怒之意。只听季浅冷冷道:“幸而紫菀与翠柳在我身边,提醒我了,才不至于让那人得逞。因担心我有甚么事儿,她二人唤了几个会武的来,要去捉拿那人,免不得对他拳打脚踢一番,发现竟是四姊夫。四姊夫大抵便是因了这事,今个儿竟让我来大理寺一趟……”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又道:“因他不曾得逞,我那时也未有解下衣裳,所以这亲事不成的。敢问少卿大人,小女何罪之有?”萧琛听罢,自晓得季浅自有法子对付那二人,便好整以暇地瞧着那官员与魏丹。魏丹道:“这有甚么?你怎晓得我不曾瞧见?”季浅螓首轻摇,道:“四姊夫,我敬你这一声‘四姊夫’,便是与了你恩典了,否则我都不会向你瞧一眼,不论你是定远侯爷长子也好,甚么高贵身份也罢。当今烟花之地生得比我貌美的人当真有许多,你何必苦苦逼于我?”魏丹一时语塞,萧琛负手而立,这时道:“魏公子,季姑娘这话不错。季姑娘这样一个姑娘,好端端的嫁与你一个有妇之夫何用?若真嫁了你,那可就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岂不暴殄天物?”魏丹想了想,狞笑道:“萧公子,那末,你也欢喜六妹妹啰?何尝不让姊夫做个媒?”季浅向萧琛看了一眼,登时不明魏丹用意。萧琛只作不知,见竹影在门口朝自己挥手,便回身向季浅道:“想来竹影已将裴大人与小五寻到了,自会来对付这位‘大人’,我们走罢。”季浅心下登时明了几分,会心一笑,便跟上去,笑道:“多谢萧学士啦。”竟一眼也不去瞧魏丹与那官员。
  萧琛与她并肩而行,见她未戴帷帽,晓得她来时匆忙,不禁心下怜惜,道:“你二哥可是从头至尾伴着你的?”季浅莞尔道:“自然是的。我一开始可不晓得甚么事儿呀,见二哥跟了来,也就心定了。只是那人硬是不让二哥进来,我便晓得事情不对头,忙将二哥劝住啦。不单二哥,三姊姊、三姊夫、五姊姊也来啦。”萧琛道:“你娘亲与老夫人晓得此事么?”季浅摇摇头,笑道:“我只与她们讲是出去顽一小会儿,二哥要到任,五姊姊因不放心我方去的。”萧琛点了点头,道:“嗯,想来季姑娘往后也要注意些儿啦,不好与这等人多往来才是。”季浅秀眉一扬,似笑非笑道:“你要教训我么?我活了一十五岁,倒还不曾听人正色教训过。”萧琛笑道:“不敢!”又想了想,道:“我来大理寺时,却不见季府的车。今个儿我休沐,季姑娘若不嫌,便坐我的车回去罢。”季浅想了一想,道:“嗯,二哥还要到任……好罢,我与二哥讲一讲。”说着便去寻季湫。季湫自然答应,晓得季浅无事,又好生向裴少卿等赔了一番错,这才去了。
  却说萧琛与季浅同坐一处,季浅倒也不甚羞涩,反笑吟吟道:“萧学士不欺暗室,是很好的。”萧琛笑道:“季姑娘谬赞。今日之事不曾了解,萧某会时时关注,尽快给季姑娘一个交代。”季浅站起,盈盈一拜,道:“劳烦萧学士了,也代我向萧姊姊问个好。”萧琛答应了,两人就此无话。
  大理寺距离左丞相府约莫一刻钟的路,季浅这时心情甚好,便卷起车帘看了一会外头,忽见萧琛膝头一卷《诗经》,眼前登时一亮,道:“萧学士还携了书来么?”萧琛颔首,道:“因是竹影不懂‘行露’二字,带来与他看的。”季浅“哦”了一声,笑道:“想来紫菀办事挺快呀,我因想四姊夫恁得也算亲眷,少卿不好判案。因没个帮衬,于是便来寻您了。”萧琛道:“季姑娘可是要看书?”季浅微微一笑,便接过那卷《诗经》,兀自看起来。萧琛忽想起那方帕子,便道:“季姑娘是不是丢了一方绢帕?阿筱恰巧拾到一方,见绣了含笑,晓得是你的,便交与府中妈妈洗了,不日便可教人送还。”季浅一怔,道:“那可多谢萧姊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