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捌 辗转反侧寤寐求,原论水灾却《行露》
洛延锋吃了酒,笑道:“不想这小酒馆里头的酒却也好吃,也不知你怎生寻着?”萧琛不答,只道:“太子殿下这次寻我可有甚么事?阿筱定然已回去啦,不会再来的。太子殿下有甚么话,且直说罢。”洛延锋顿了顿,道:“子珺也晓得的,也不是甚么大事,因是伯父伯母……”萧琛淡淡应道:“哦,臣晓得了,且尽量操办罢。”洛延锋记得每回与他说这事,萧琛总是这样一番回复。因道:“那子珺可有欢喜的人?”萧琛怔愣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道:“暂且是没有的。”洛延锋想了想,叹一口气,道:“这婚事实际也不是在你记事时定下的,若你……若你往后有甚么欢喜的姑娘家儿了,便与我讲一声……我……我自会安排。”萧琛眸中划过一抹亮色,道:“那劳盛才费心了。”洛延锋叹一口气,道:“那末,你当真不欢喜堂妹了?眼下堂妹已十八了,该是个大姑娘了,你看二弟妹,年方二八……”萧琛道:“那有甚么?洛大将军乃圣上胞弟,洛大小姐的婚事还能衬不得她心意?”洛延锋一怔,道:“不是我讲,子珺,咱们都看得透,要紧的事伯父他怎生想,父皇于这种事上也皆听伯父的,毕竟是亲侄女儿嫁人。”萧琛不语,又吃一杯酒。两人又勉强聊了几句,萧琛晓得无话再说了,便识趣地告辞。
萧琛自回房中沐浴,束腰不曾系上,便兀自踌躇着怎生安放那方绢帕。他重又掏出来看,晓得那绢帕一眼便可知是女子贴身物事,怎生给温嬷嬷瞧?他想一想,将竹影唤进来,又将帕子递与他,道:“今个儿我在酒楼寻到一方帕子,你……你交与温妈妈洗一洗罢。”竹影见是女子物事,不禁有些诧异,却自度算着不好过问,当下犹豫着接过。这时却隐隐约约闻到一股子清幽香气,心下隐隐有了猜测,道:“公子,这是季……”“竹影。”萧琛双眉一挑,淡淡道,“此事你知,我知,也便罢了。”竹影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回身跑出去了。
温嬷嬷恰在差使浣房的小鬟浣洗衣裳,见了竹影,好生吃惊。竹影将她拉至一边,低声道:“娘,主子有令,得烦你做件事情。”温嬷嬷道:“却有甚么事这般着急?”竹影将事情原委与她讲了,只隐去季浅身份。温嬷嬷会意道:“娘晓得了,那末公子也该往房中收人了罢?”竹影心下一阵慌乱,道:“娘,那小娘子的父亲再怎么着也是个官员,那小娘子又是家中嫡女,打小娇生惯养的,怎会答应与人做妾?”温嬷嬷不以为然道:“那也得瞧瞧洛大小姐脸色。洛将军何许人也?往后洛大小姐过了门,那小娘子还能爬到她头上不成?”竹影急道:“娘!那小娘子是季家那位小姐啊!”温嬷嬷闻言好生吃惊,不由有些犯愁。竹影长叹一口气,道:“娘,且由公子自个儿决定罢,这事儿娘也莫要告诉旁人。”温嬷嬷道:“也是。公子要我做甚么?”竹影松一口气,道:“公子要您将帕子替季小姐好生洗一洗,季小姐最欢喜干净的。”温嬷嬷这才重开了笑靥。
此时的将军府已让下人将灯满满地挑亮了。洛家一众人正围在红木桌边吃饭,上首坐的是将军洛曜,下首依次是伯仲叔季四个儿子、洛清婉与洛清兮。正室夫人坐在洛曜身侧,一众姨娘立在一边布菜,再次是众庶子,竟连坐席也挨不着,只得站在各自姨娘身侧观望。洛曜笑着给洛清婉加菜,道:“今个儿你大堂兄都去讲了这事,也不愁不成了。多吃些罢!”洛清婉含羞应是。洛清兮笑道:“往后姊姊便是萧家四夫人了,那萧四公子,啧啧,京城中这般多女子觊觎的。只是堂兄怎地还不差人来报信?”洛清婉羞红了脸,不答。洛曜晓得女儿虽素日爽利,这会子却也怕羞,便道:“清兮也得早些寻个夫家才是。”
季浅回去时便百般撒娇着要季湫再买一份杏酪与她。这时她吃过那搪瓷小碗中盛的杏酪了,便下意识去摸帕子,不禁奇道:“咦?怎生不见啦?难道又丢了不成?”翠柳替她在屋里寻了一遍,仍不见,叹道:“小姐忒忘事儿,竟又丢了帕子。”季浅不由地有些懊恼,小嘴一扁,道:“那有甚么办法?丢了就是丢啦。”又道:“也不知崔学士与崔姑娘瞧见没?”她忽想起崔辑,不禁“啊哟”一声,道:“我却忘了这个!”忙要让翠柳替她被好衣裳,要去季湫那里。
翠柳从季浅房中出来,正撞着紫菀。紫菀见季浅跑得匆忙,形容颇为着急,不禁问道:“小姐这是怎么啦?怎生这般急?”翠柳摇摇头,道:“不知。今个儿才吃了杏酪,这会子就这般了。不过小姐向来冒失,今个儿又将帕子丢了,也不知在二公子处闹甚么事儿,二公子可是最疼小姐的。”紫菀作势啐一口,笑道:“小姐冒失?我看那冒失鬼是你才对哩,上回把小姐那钗子弄丢了,自己还浑然不觉,还要来向小姐邀功呢!幸而后边寻到了,否则还不知道岑嬷嬷该怎么罚你。”翠柳面上一红,作势要去捉她,恼道:“紫菀!说好了不再提呢!”二人顽了一会儿,便自回房歇了。翠柳吃了口茶,过了半晌道:“紫菀姊姊,你有没有觉得绛画这几日有些不大对头?上回我与她一道扶小姐在院子里转,便瞧见她面色不大好,眼睛微肿,倒像哭过一般。”紫菀奇道:“那就怪了。前些日子咱们一处时,她不是还讲着亲弟弟怎生好顽的么?近来我娘寄了书来,也讲今载收成不错的呀。我与绛画是同乡人,按理讲,今载应当过活地不错才是。”翠柳想了想,皱着眉道:“那么就是因了别他事喽?”紫菀道:“此话怎讲?”翠柳道:“我上回理小姐书桌儿上的书,看见小姐在一句诗句边的批注乃是‘可以一情字括之’,那首诗我听小姐念过,是六一居士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可见情能使人不高兴呀。”紫菀蹙着眉头想了一想,道:“有可能罢,咱们且注意些绛画才是。说回来,翠柳这几载在小姐处读的诗词不少呀。”
且说季浅兀自一人跑至季湫院门前头,歇了一会,正要推门进去,便见季湫的大丫鬟茯苓来了,见了她这般模样,不禁诧异道:“哎呦我的小祖宗哎,怎生这般急?二公子瞧见了又要怪紫菀与翠柳啦。六小姐,且让奴婢来梳一下头发罢?”季浅答应了,闲闲问道:“茯苓,哥哥在做甚么呀?”茯苓想了一想,道:“奴婢实则也不大清楚,公子回来之后便闷在家里,更不让人进去伺候,也不知在做甚么。”季浅“哦”了一声,就此无了话,见茯苓将发髻梳好了,这时方推门进到季湫屋里头。季湫此时正俯首案上,奋笔疾书,听见房门响动,往后望了一望,见是季浅,略略松了一口气,回身继续写着字,道:“六妹可算来了。”季浅寻了一方矮凳坐定,却不往季湫看一眼,淡淡问道:“那二哥既盼了妹妹这般久,怎不让人来寻我?”季湫道:“可不是怕你身子不爽利、明个儿抱恙去请安?”季浅微微笑道:“是了,果真茯苓说得不错,二哥倒是最怕我身子不康健的。”季湫颔首,道:“那是自然。有谁愿意瞧见亲妹妹身子不好的?六妹,二哥便与你讲,除了祖母与爹娘,二哥也算最疼你的了。”季浅闻言,不禁嫣然而笑,又是问道:“那二哥寻我来,可是有甚么事儿?”季湫手中狼毫停了一停,已将它搁在檀木笔架上,起身与季浅相对而坐,正色道:“今个儿那位崔学士兄长,虽不是甚么官员,却也被派去辅助治水。我今儿与崔学士聊了一通,似乎情况有变,倒不像爹爹说的这般。”
季浅想了一想,道:“嗯,想来爹爹是不想让我们担忧才这般的。那么,崔学士讲的‘情况有变’是甚么意思?”季湫顿了顿,道:“听闻情况不容乐观,倒更乱了。他们现下担心的也非只是水灾……”“是瘟疫是么?”季浅借过茯苓递来的茶盏,用茶盖揭去浮沫,漫不经心地道。季湫点了点头,道:“便是了,虽然现下尚无瘟疫迹象,却也不好排除这件事儿发生的可能性。”季浅小口吃了一口茶,秀眉一扬,道:“所以爹爹他们是怕太医来的不及时,疫情已开始了是么?”季湫道:“自然是这样。”季浅忽问道:“福寿沟可还在用?”季湫愣了一下,道:“那是赣州的物事……”季浅微微一笑,道:“我晓得,我只是在想为甚么中州不好建福寿沟?中州这次的水灾事发突然,虽是廿余年来头一回,却也总要提防。那边水文站可有?”季湫颔首,道:“自是有的。只是疫情……”季浅笑道:“那有甚么难处?明个儿我便写了法子与你。”季湫又惊又喜,道:“你……你有法子了?”季浅本不打算卖关子,这时笑道:“哥哥先再读一回郦善长的《水经注》,先将地形大概了解了,明个儿讲来就好办许多了。”季湫点头应是,见她倦乏了,便让茯苓好生送她回去。
只可惜次日辰时,萧琛方从院中练了武功回来吃茶,竹影便急匆匆赶过来,将一张纸交与他,道:“公子,这是方才季六小姐丫鬟捎来的纸头,讲事情不妙了……”萧琛心下一紧,当下展将开来看,不禁大吃一惊,道:“竹影,快速让人备车,我要往大理寺一趟。”竹影不明就里,却急着让人备车,慌乱中余光往那纸头上草草瞥了一眼,原来纸笺上仅有二字:行露。
行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