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舍繁华入清幽寺,潭影游鱼尽相望

  这一日已然到了六月初。
  按季府规矩,这一日是要去寺里供香火的,原来季家祖宗八代上也是当过一品官员的,听说是因为其母于六月初十在姑苏老家的庙里跪了一天一夜,祖宗方一举中第,还中了个探花郎。当时姑苏虽已是一片繁盛景象,但在一个离汴州这般远的地方出了个探花郎,人们自然是称道的。后来,这祖宗薨后,嫡生子弟不大争气,世袭的虚职终没保住。老人们便讲是因了那些子弟们未有去恩谢神人,这可不是把神人触怒了。而后,季端义曾祖母亦是于六月初十去庙堂虔心求过一番的,几个儿子竟相当争气,虽未如祖先这般是一品,却也好歹官至姑苏太守。再者现下季端义又任左丞相,于是季家便出来这么个规矩,每年六月初十去庙里祈福还愿。
  自此林氏一早便起来忙活,见季渟来了,笑着让嬷嬷接待,又细细打量一番,皱着眉将她鬓边一朵珠花拔了下来,道:“渟儿也忒分不清场合,去庙里自得穿戴得素些。”季渟嘟哝道:“娘也自晓得的,今载让季浅一个小蹄子去便好的。原莫氏和季漾得逞了,她怎生够享受这般待遇?只莫氏这计策虽狠,却把自家女儿赔了进去。”林氏闻言气极,一只手原已抬起,欲打季渟一巴掌,奈何终是自己女儿,且林氏也晓得,季渟自是为自己着想,亦是舍不得的。当下悄悄打量一番四周,确保了四下无人,这才轻声道:“渟儿往后万不可如此了,小心隔墙有耳。六小姐好说也是嫡女,又是相爷与夫人如今最宝贝的,有些话莫要乱说。”林氏顿了顿,愈发压低了声音道:“渟儿也莫要胡闹,咱们安安分分做人,但求相爷开恩,让你以后嫁户好人家,姨娘便知足了。”季渟自是满口答应。
  这厢许氏房中,季滢正帮忙打理着需得带去的物事。许氏呆呆地观了一会,眼眶竟是微湿。季滢忙道:“娘,怎生哭啦?”许氏以帕拭泪,泣道:“娘在想啊,这大抵是滢儿最末一次随季家出去供香火了,再来便是与夫家一同去了。浅儿不用几载也得出嫁了……”季滢闻言,鼻头也是一酸,仍故作轻松道:“娘也忒忧心了,郡王府离相府不远的,滢儿嫁了人,势必也会时常回来。”许氏不答,只搂过季滢,素手抚她秀发。季滢此时恁得也忍不住,不禁落下泪儿来。
  离京中最近的寺院在近郊,从左相府过去约莫三四个时辰的路途。季端义一行人过去,自分配了宅房,不在话下。众姊妹午间用过斋饭后便在一处闲游。寺中有一潭活水,听人讲这潭水清澈,甚为可爱。季浅早听见潺潺水声了,忙不迭望前去了,道:“我便去探个路罢。”当下走开了。
  听人那潭水恍如一面银镜,能将人影清楚地映出来。季浅待要去看时,只见那潭水其实并不是清澈见底的那一类,更类于西子湖的水色。游鱼一簇一簇的,湖面上成串的气泡儿。季浅不禁想及《庄子·秋水》中有句,当下吟道:“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忽听得一人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季浅去看,但见一青袍客飒然而立,面上蒙了布,仅露出一双眼睛,眸中精光难以言喻。季浅莞尔,侧过头,接口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那人却不接她话,只细细打量她一番,但见她眸中精光极为狡狯妩媚,便亦笑道:“杜子美讲‘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我也总算见了一回了。”说着朗声大笑,自往一旁竹林中去了。
  却说季浅虽是江南女子,却也不甚胆怯,这会子话题对头,好些还可结识个知己,便亦往竹林中去了。只听得一阵刀剑声,但见刚才那个青袍客已拔剑出鞘,正自在林中舞剑,已削下一片竹来。季浅前些日子跟季湫练了些时日武功,虽不甚精,也比一般绣拳花腿受用得多。这时见了如此身法,情不自禁地赞道:“好剑法!好身手!”那人乍听得女子声音,不免一惊,当下“咣当”一声掷下长剑,抱拳道:“姑娘谬赞。”季浅嫣然而笑,道:“您这样快就不识得我啦?”那人细辨她声音,这时恍然道:“原是方才那位姑娘!方才多有得罪,只在下吟那诗,实是因脱口而出,并无轻薄之意,还请姑娘勿怪。不敢问姑娘尊姓?”季浅又是抿嘴一笑,道:“汝倒客气得紧。我姓季。”
  她话音刚落,只听得许氏身边的大丫鬟,名唤缟袂的,急急道:“绡裳,我便往这儿寻六小姐去。”季浅此时晓得出去的时辰久了,许氏不免担忧,便欲与那青袍客致歉告辞,但一转头,那人已不见了踪影。她不禁兀自喟叹一番,那人武功显是极高的,甚至可能比季湫更高一等。正想着,缟袂已到了,见了她,便急急嚷道:“绡裳!六小姐寻到啦!”遥遥地传来绡裳声音,细辨是乃应了一声“哎”。缟袂便谦恭道:“六小姐出来久了,夫人担忧,自让奴婢领了小姐回去。”季浅点头应是,自跟了缟袂去了。临别时,却又悄悄望一眼林中,仍不见那人身影。
  那头许氏却略有忧虑,只在房中踱步。听得外头人讲了“六小姐回来啦”,这才松一口气,脚下竟蓦地一软,跌坐在床榻上。见季浅安然归来,不禁又是欢喜又是气愤,手指轻戳她额,无奈道:“你呀……尽晓得乱跑……晓得错了么?”季浅此时态度极为诚恳,低声道:“晓得了,浅儿往后断不会这样了,今个儿劳娘亲担忧了。”许氏的脸上这时才现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