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九、
看林安心来了，黄医生冲着林安心喊了声。“过来接手帮忙。你们俩十分钟换手，我跟家属谈一下。”又转脸对家属说道：“你们家当家做主的过来几个，需要跟你们谈一谈，我们主任正赶过来。”呼啦一下子，一大家子都涌了出去，只留下郭林二人安静的捏皮球，心脏按压。
边捏气皮球，边转脸打量旁边的监护仪，这姑娘终于看出点门道，拼命把音量压到最小：“郭师兄，这人完全没自主心跳呀，全靠你压出来的？”郭大明苦笑了一声：“看出来了？家属不喊停，不敢停呀！在急诊的时候呼吸、心跳早就没了，复了半天，就现在这样了。我也刚来，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俩小心点，少说话。这人复杂呢，是个呼吸道感染的，既往无青霉素过敏史，晚上急诊刚接班，青霉素做了皮试没问题，用下去二十分钟，忽然就不行了，急诊该上的都上了，也就现在这状况了，家属一时接受不了，让积极抢救。”当班的王晓娜小声说道。“你说我要不要上个输液泵啊。”王晓娜第N次数了数水的滴速，做了记录。
“姐姐，千万别，刚刚王玉江离开的时候小声嘱咐，说这家有点难搞。上机器他们家觉得医护人员都闲在旁边，没把他家放在头版头条，所以我们得守好岗位，让人家看到诚意。”郭大明刚刚恰巧听到急诊王医生和黄医生的对话。
“其实，人早就没了，就不能讲实话吗？”林安心小声嘀咕。“小祖宗，这话可说不得，他们家让尽力而为，所以我们得坚守，现在的医疗形势不比以前，咱们一起加油！让家属满意。”王晓娜同情的看了两人一眼，明明机器如此发达的社会，为了人为的原因做出让步，也是无奈之举。
郭林两人吭哧吭哧埋头苦干，林安心机械的数着节奏捏气皮球，这个世界上可怕的事情很多，在这样的情境下机械重复捏皮球的动作，是一件煎熬的事情，从来没有如此长久的重复一个动作。这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不了解医学知识的家属在指引着作为内行的医生的举动，这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很多事情，外人看着花团锦簇，内行却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人力哪有机器给力、精准？虽然这人情况特殊，完全没希望的情况下的安慰举措。可这件事，还是从侧面说明了医患之间缺失的信任问题。林安心不由再次想到特鲁多医生的墓志铭：“Tocuresometime，torelieveoften，tocomfortalways.”从这个角度而言，现在做的事情，也并非毫无意义。
不能打正算盘的时候，打打倒算盘也是好的。林安心发觉这短短的一个多月，自己的心境居然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被八个哥哥宠着的女孩，当年何等不知天高地厚，现在一点点学着理解世情！
林安心认真的捏着气皮球，还没到十分钟，已经觉得手指酸胀得厉害，几乎有抽筋的感觉。这姑娘忍不住出声问道：“郭师兄，你累不累？咱们换换呀。”郭大明看了看林安心，手上的动作虽然在支撑，脸色也算平静，略有些抖动的手腕出卖了她，估计捏累了，得动动。“好，咱俩换换。”
据说这人抢救了半天，除了瞳孔回缩了一点点，没有散到边，其他全靠外力、药物在支撑。时针飞快的旋转，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半个小时，那一大家子都在门口商讨着什么，不时传来啜泣声。忽然听到熟悉的、和缓、理智的男声，郭大明和林安心都觉得有了依靠。凤清扬终于到了。大神级别的老师，只要他往那儿站着，总能让人安心。
果然，很快有人推门进来。凤主任、黄医生和两个家属代表走了进来，或许已经累过了极限，林安心和郭大明都觉得胳膊已经不是自己的，不过是些冒着人气的机械臂，在按部就班重复该有的节奏。
凤清扬摸了摸病人的皮温，看了瞳孔，做了直接对光和间接对光反射，心脏听诊，双肺听诊，深浅反射的神经刺激，冲着郭林二人道了声辛苦，带着家属出了病房，门外的哭声比刚刚响了些，黄晓峰问林安心要不要换个手。“估计再有大半个小时，家属会有个结论。”“凤老师跟他家怎么谈的呀？”“能怎么谈？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十有八九植物人。现在的工作是在等待奇迹，咱们在坚持会儿，等家属接受吧。主任来了，我换换你俩，今天辛苦了。”
这不是林安心第一次看到死人，却是第一次一分一秒感受生命的流逝。这姑娘的心里并不好受，依旧恪尽职守。忽然觉出手底下的肋骨有了一丝松软，她被吓坏了，慌乱的看着黄医生，恨不得想哭。“黄、黄老师，我好像把肋骨按断了。”
黄晓峰接手感受了一下：“别紧张，应该是有点骨裂。没办法，不能停，停了立刻就会没心跳。这和你没关系，按久了会有这种事的，毕竟不算是很粗壮的骨头，而且从急诊到现在已经快压了两个小时了，你们稍微当心点，幅度略小一点，频率不变。我去把抢救记录补一下。晓娜听主任吩咐。”
十分钟后，等到郭林二人再次换班的时候，黄晓峰终于探进头来。“家属放弃了，你俩回去吧，主任说明天下午给你俩半天假。”
出了病区，郭大明看看时间，澡堂还有十五分钟就关门了。说得回去冲个澡，出了一身汗，一溜烟就跑了。林安心两手直哆嗦，慢吞吞走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