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貌有残缺

  “这……”柳夫人脸色涨红。
  她活了半辈子,还能不知道宁婕是故意说这话的?
  可明知道宁婕是故意搬出太后说事,她也不敢说一句不好。
  搏太后的面子,不想活了?
  真是个喜欢用身份压人的女子!
  可不,宁绾也这样觉得。
  不过,宁婕能拿出来吓唬人的也就太后一个人而已。
  头两次听还能唬住人,听得多了,没人会当真的。
  可怜柳夫人是第一次听,不敢不当真。
  所以哪怕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笑呵呵的对一边的嬷嬷说,
  “去看看大小姐进香回来没有,万一回来了,就让她过来。能和然小姐坐上一会儿,也是她的福气。”
  宁婕微不可见的冷笑了一下。
  不想让她看,还不是得乖乖的让她看。
  宁绾也笑。
  宁婕搬出太后压人,人家没辙,只能应下,可人家只是口头上应下,难道不能想别的办法让她见不到吗?
  这是人家的宅子,宁婕要见的是人家的女儿,人家不让见,宁婕自然见不到。
  这不,那嬷嬷才跑出去片刻,另有一个嬷嬷就慌里慌张的奔了进来,要不是及时刹住脚,说不定已经往宁婕身上撞去了。
  柳夫人侧身将宁婕挡了挡,怒道,“当着两位贵客的面还这般无礼,成何体统!”
  那嬷嬷连声呼罪,却也顾不上给客人赔礼,神色张惶道,
  “夫人,老夫人晕倒了!”
  “怎么又晕倒了!”柳夫人惊呼一声,身子晃了两下要往后倒去。
  宁婕将人扶住,送到那嬷嬷怀里。
  这叫什么事儿,她不过就是想见见柳如月而已,怎地还遇上这么些事。
  外人不知,还以为是她将人吓病了。
  “然小姐。”柳夫人正了正身子,无力道,“母亲多病,每逢晕倒,家里都是一团乱……我不过去打点不好,还望然小姐见谅。”
  人家老夫人病倒了,做儿媳的要过去照顾,没功夫招呼客人。
  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她要是还不走,可不就成了不懂人情世故的人。
  宁婕屈膝行礼,温声细语的说,“老夫人病了,夫人快快过去,我这里不打紧的。府里忙,安然就不打扰了,改天再来拜访,还望夫人代安然问老夫人好。”
  “是,多谢然小姐体谅,改日定设宴给然小姐赔罪,还望然小姐到时候赏脸。”柳夫人还礼,客气两句后,对扶着她的嬷嬷说,“送然小姐与大小姐出去。”
  “是。”嬷嬷送开柳夫人的手,走到前方引路,“然小姐,大小姐,这边请。”
  宁绾给柳夫人见礼,“阿绾告辞,请夫人代问老夫人好。”
  “是,多谢大小姐,大小姐慢走。”柳夫人道。
  长辈无病而说有病者,是为不孝。
  宣国尊崇百善孝为先,柳夫人谎称柳老夫人生病,用以推脱宁婕的请求,可谓十分大胆。
  但柳夫人的大胆恰也说明了柳如月情况的严重。
  宁可说母亲生病,也不愿女儿出来见人。
  可见,真的是有苦衷。
  宁婕几人走了,屋子里静了,柳夫人这才失神的坐回到椅子上。
  “夫人。”
  方才出去叫人的嬷嬷跨进屋里,见柳夫人失神,不由得放轻了声音。
  “大小姐知道了。”她说。
  知道什么?
  知道宁婕和宁绾来了文国公府,知道宁婕点名要见她,知道母亲宁可不孝也不愿她出现在外人面前。
  虽没有出门,可院子里的事情,又怎么能瞒得过?
  “老天不公。”柳夫人的热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她抹泪道,“都是国公府的女儿,怎么宁家的女儿一个比一个生得好看,得尽世间男子青睐,我的女儿就只能躲在房里,寸步不得行。”
  这话,那嬷嬷听了无数次了,府里的人也听了无数次了。
  起初几回,大家还会惋惜,还会宽慰,日子久了,便没有人说话了。
  苦在心里,有多苦,只有当事人知道,只有当父母的知晓,别人说再多,劝再多,到底是不能感同身受的。
  “罢了,又不是第一回这样。我都不能放下,又怎么能让她放下……”柳夫人哭着笑了,她擦干眼泪,站起身来,问,“看不出来我哭过吧?”
  嬷嬷看一眼,僵硬的摇摇头。
  这也是自欺欺人罢了。
  柳如月的房间,在文国公府最里面,隔人最远,最为安静。
  安静得死气沉沉,给人无人居住的假象。
  柳夫人过来,也是放轻脚步,轻轻的靠近,不敢扰了安静。
  她站在房门前,看见一女子端坐在窗户前,手中握着笔,与平常一样,是在抄写佛经。
  今日抄写得迅速,只见肩膀抖动。
  “盈盈……”柳夫人轻轻敲了一下门,然后别开了脸。
  清瘦的背影一僵,那女子放下毛笔,抬袖拭泪。
  片刻以后,她起身相迎,甜甜的喊,“母亲。”
  这是柳家大小姐,柳如月,小字盈盈。
  柳如月眉眼如画,柔美似水,给人小鸟依人之感,这样的容貌,担得起美人之称。
  可惜,双颊长满红色斑点,密密麻麻,毁了所有的美,不敢细看。
  “又在抄写佛经啊,今日抄的是哪一本?”柳夫人摸着女儿的长发,笑盈盈的问,“今天早上送过来的莲子羹可还合口味?”
  “母亲……”柳如月抬头看着柳夫人,笑问,“那宁家姑侄是不是都如他们说的一样,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
  不是应该像往常一样,彼此都假装不知道,然后说点别的事情,把话题转移开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问长得好看不好看。
  好看怎么样,不过是张皮囊,不好看又怎么样,那还是皮囊。
  为何,要在意那张皮囊?
  “我来看看今天抄了多少,字写得有没有长进。”
  柳夫人迈步往窗子边走去。
  她拿起桌上的纸张,指尖摩挲在被泪水晕染开的墨迹上,一点一点的摩挲,久久不动。
  “如今不是小时候了。”柳如月笑了,她往前走几步,把纸张从柳夫人手里抽走,说,“我长大了,总要及笄,总要见人,脸上的丑,瞒不过世人的眼睛。我不要骗自己了,母亲,也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文国公府的女子不止柳如月一个,柳夫人的女儿也不只柳如月一个。
  做了这么多年的无用功,该是清醒了。
  娘胎里带来的残缺,治不好的。
  “不!”柳夫人鼻子一酸,放声大哭。
  “娘的好女儿。”她紧紧的抱着柳如月,“娘能瞒住世人这么多年,娘就能瞒住世人一辈子。找大夫,娘会为盈盈找大夫,总有大夫能治好我家盈盈的。我们找,一天找不到就找一年,一年找不到就找一辈子,无论如何,娘都会治好你的。”
  柳如月噗嗤笑出了声,“可是,娘不能陪女儿一辈子,也不能一辈子都寄托于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