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何枝可挂

  秋洄将酒坛上的盖布往身后一扔,双手抱起咕嘟咕嘟饮了两大口。
  待要饮第三口,才意识到不对来。
  如她这般顶级的品酒师,初接触新酒当先嗅其味观其色,其次再是品其烈。
  而她此般牛饮,乃下品酒士之所为。
  心中想着,她竭力让自己品尝喉咙里残留的酒的味道,嗓子一痒,一股辛辣从口腔灼烧到腹部,猝不及防之间又是一口酒灌了进去,顿时咳嗽不止。
  这具身子也太弱了。
  秋洄红着脸将酒坛放到一边,有些郁闷。
  随手捡起身边一块石头扔进江里,水花溅的老高。
  树上埋伏的黑衣人互相交换着眼神。
  一会儿看看乱石堆上的少年,一会儿瞅瞅躲在不远处草丛后朝这边张望的一青一白。
  这是什么情况?
  刺杀还有人凑热闹,当真不怕死。
  正疑惑间,见那白衣少年站了起来,弯腰捧起地上的酒坛,敬向滚滚江水。
  “壮哉!”她扬声大喊道。
  猎猎江风吹鼓了她的衣袖,秋洄仰头饮了一口酒。
  辣中带涩,涩中含甜。
  确是黄酒的味道。
  她忍不住又饮了几口。
  酒是好酒,经了老唐的手,确是秋香坊上等黄酒无疑,然而比着老头那几坛酒,火候差的不是一点儿半点。
  当然,古代生产力低下,许多文化底蕴也不够深厚,一切的不完美似乎都有情可原。
  秋洄暗暗忖着,回头无论如何也得将自己和陆老的疙瘩解开,否则她就是将马拍死,也赶不上老头的水平。
  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正是这个理儿。
  心中千回百转,口中却没停着。
  一坛酒转眼见了底。
  秋洄弯腰去抱另一坛。
  她不是酒鬼,大抵是被秋绩禁酒逼的抑郁了,乍一喝到酒,好比夫妻重逢。
  小别胜新婚,这真不怪她。
  柳腰深折,手臂纤细,素白的双手捧起酒坛,起势很稳,然而酒坛方一过膝,秋洄便觉得手滑脚软,眼前还闪着小星星。
  条件反射的,她把酒坛搂在了怀里,整个人一屁股仰坐在碎石上。
  碎石棱角分明,隔着薄薄的夏衫顶在屁股蛋儿上。
  个中滋味,恐怕只有她一人知道。
  秋洄喝醉了。
  瞧见她那张酡红的脸,肥短黑衣人心里骂了声娘。
  他就说她哪来这么好的酒量,敢情这酒劲来得缓。
  若是待会儿打起来,她这个软脚虾不被人射成筛子才怪。
  其实担忧的人不止他一个。
  白衣公子哥儿心里也骂了声娘,他还以为秋家大少爷身上藏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敢情真变成酒鬼了。
  这要是再喝死了算谁的?
  他已经动了离开的心思,只是还差一个契机。
  揉屁股的秋洄脑袋晕乎乎的,想起自己流年不利,她唐唐21世纪著名的调酒师和品酒师,如今混得连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子都指着鼻子骂,真真是……
  秋洄仰天长叹一声,突然想起了曹操的那首《短歌行》。
  “绕树三匝,何枝可挂?”
  此语一出,惊起了枝头的一群麻雀。
  打头握弓拉箭的黑衣人松手抹了把头上的鸟屎,瞪了眼中含着狭促笑意的几个同伴。
  这小子又是喝酒又是哀叹,搞了半天是想寻短见?
  要上吊还不麻溜的,江边的树枝可不如里面粗壮。
  青白二人互看一眼,伸长脖子瞪眼张望。
  肥短黑衣人摩拳擦掌,也做好了救人的打算。
  但他们着实被秋洄的话给骗了。
  秋洄高中那会儿,语文课本上《短歌行》与《孔雀东南飞》是相邻篇,《孔雀东南飞》中有曰刘兰芝死后焦仲卿“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秋洄对此句感念颇深,一日早读眯着眼睛背书,生生将“何枝可依”背成了“何枝可挂”,思及如此费心寻短见的场面,竟生生吓醒。
  此刻她脑中混沌,自是不知说了什么。
  众人各怀鬼胎,却又见那少年不知何时打开了第二坛酒,仰头猛灌一口,柔顺的发丝也开始顺着江风凌乱。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吟罢,仰头又是一口。
  “少爷……这诗不错……”
  “……嗯……好诗……”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好生狂傲!”
  白衣公子哥儿扒草的手有些颤抖。
  青衣少年更是激动,生生拔下几根黄毛蒿。
  这诗作得,比他家少爷还好。
  他侧眼瞅自家少爷,侧颜静好,嘴却在嘀咕着,“倾耳听着呢,你倒是唱啊……”
  秋洄停了。
  不是因为忘了后文,她为了长抒胸中臆,正费力地从地上爬起。
  双手撑地,纤弱地身躯在风中几经摇曳才站稳了脚。
  她单手拎着酒坛,手臂每抬一下,便一个趔趄,看得人心惊肉跳。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一艘精致的小船从南边驶来。
  “小子好志向!”
  声音清冷带着笑意,似赞似嘲。
  但秋洄此时哪里能分辨,只当是有人夸她。
  她放下酒坛,见那船上站着个摇桨的人,生的身姿挺拔,却戴着大大的斗笠,将面容遮得半分不露。
  “喂,那小哥!是你在与我讲话吗?”
  秋洄朝那人招了招手。
  那人没有回应,抬手抽出了腰间的长剑。
  恰在此时,漫天的箭矢从对面林中射出,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齐齐涌向江心。
  秋洄还未回过神,便听得头顶齐刷刷的嗖嗖声,仰头一看,更多的箭飞出,却是越过小船,飞向对面林中的草丛。
  草丛中霎时一阵哀嚎。
  再看江中,那小哥手中长剑舞得虎虎生风,断箭四飞,半点近他不得。
  秋洄揉揉眼,挥手大喊一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