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十万大山(十九)

  坐得稍微远些的孔祥也神色微变,却是无人得见。?
  几人皆注意到穆清突然间的神色变化,齐齐朝他看去。
  “此人……身量如何?着衣可有特色?”穆清轻声问。
  白凤凰深深看他一眼:“大概到你眉间,穿软底鞋着黑衣,在山下数日皆做此打扮。”
  穆清不说话了。
  沈霓裳面色无动,暗地里却是心神一震!
  独臂黑衣人……还是同样的左臂齐肩而断!
  二狗的那叠画像中,屠戮下林村村民的其中之一的凶手,那名独臂黑衣人的面部轮廓,尤其是最初那几张,黑衣人的面部似乎也是偏于四方脸型……
  穆清的神色先是怔住,而后变得很难看,眼神恍惚愣愣。
  众人对望了眼,未有说话。
  一时间,屋中显出一种异样的安静。
  沈霓裳看着穆清,眼底一抹担忧。
  穆清似乎回神过来,一抬触及到众人的视线,顿时笑容勉强:“我,我……”语不成词的顿住,下一刻,眼眶似有微红,“……我出去走走。”
  说完,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狼狈站起,大步朝外行去。
  大祭司同白凤凰皆愣了下。
  凌飞蹙眉看向孔祥,问得单刀直入:“怎么回事?”
  穆清的情绪同那买楠人有关,很显然有极大可能相识的,否则穆清不会这么大的反应。
  可穆清的反应也着实奇怪些,即便是熟识,也不至于让他有这般似乎受了巨大冲击,甚至是几乎要哭出来的一般。
  孔祥是穆清贴身护卫,能让穆清产生这样大反应的人,孔祥应该识得。
  故而,凌飞略去前奏,直接问。
  孔祥默然片刻:“那人应是暗一。”
  “穆将军的暗卫?”凌飞瞬间反应过来。
  既是暗字开头数字做编号,应该是暗卫,而穆清是没有暗卫的,那只能是穆东恒的暗卫。况且,年纪也对得上。
  沈霓裳眸光倏地一颤!
  孔祥点头。
  凌飞也怔住。
  宫中求黑楠的皇榜是去年腊月前就张贴出来的,虽说皇榜上并未言明是为太后的病而求,但隆武帝私下里却有一道往各城郡的暗旨,道明了真正用途。
  穆东恒不可能不知晓。
  “兴许……穆将军自个儿急用?”凌飞愣了一瞬,瞄了穆清一眼,替穆东恒寻了个理由。
  可这个理由在座的人都清楚,是完全不能成其为理由的。
  一星黑楠便足以供三到五名武者突破,而且还是七**层这样的高阶。低阶使用量就更少,但等闲情况下,低阶武者使用等级略低的香楠便可,即便是世家也不会这般奢靡浪费。
  没有人接话。
  “将军他……”孔祥顿了下,“去年六月突破心法七层。”
  六月才突破一个大境界,短短半年,显然不可能就又要面临一个大境界的突破。
  只用半年就能从心法七层突破到八层,真有这样的人,那只能是神仙投胎的。
  “年前暗一确实出过远门。那时将军在留守军营,主子想让大管家代为前去穆家送年礼,本寻暗一带话,后来才听白少爷说暗一出远门替将军办差事。另外——”孔祥停顿须臾,“白少爷滞留心法四层巅峰许久未突破,主子曾替白少爷寻楠,也没寻到。年后白少爷带话让主子不必再寻,说是有了。隔了一月,白少爷便突破了。”
  孔祥顿住,未有最后结论。
  众人却已明白。
  孔祥的意思是,穆清认为白远之的突破应该同那块黑楠有关。
  一个是太后岳母,一个是养子。
  宁可给养子突破,也不愿给太后岳母救命,何况即便白远之用,也只会用到很少的一部分,剩下的部分也足够做药引……世人皆知穆东恒对长公主是如何的矢志不渝,深情不悔,两厢一对照,实在让人难以理解,也不得不生出几许思量。
  凌飞拧紧眉头:“这……也未必吧,会不会是做了其他用途……许是不得已?”
  沈霓裳垂了垂眸,站起身:“我去看看。”
  沈霓裳在沉香树林寻到了穆清。
  穆清正蹲在一棵沉香树下,抱着脑袋埋膝上,看不清表情。
  分明颀长挺拔的少年,此际却缩成小小的一团。
  此际正当午时,艳阳当头,四周一片灿然明亮,只穆清蹲的那一块儿阳光未曾投射进去。
  穆清就这般将自个儿缩成一团藏进那一小块的阴影当中,他们出来皆穿的细葛面料,灰灰沉沉的布料,在阴影中愈显得灰暗萧瑟。
  沈霓裳站在数步远静静看着这个浑身上下都在散悲伤的少年,心绪莫名酸涩。
  旁人不理解,觉得穆清可能猜错。
  但沈霓裳却知道,若是没有九成九的把握,穆清绝不会这样悲伤。
  而旁人也不能完全理解穆清这份悲伤的由来。
  可是,她明白。
  如果穆东恒真将那块黑楠给了白远之用,无论是整个都给了还是只给了一部分,对穆清而言,都是不可置信的巨大打击!
  这说明在穆东恒眼里,许多东西都重要过太后的生死。
  穆东恒对太后毫无感情。
  还远不止如此。
  太后是长公主的母亲,长公主是太后唯一的子女。
  如果穆东恒真有表现出的那般在意长公主,即便是再不喜太后,也都不可能做如此选择。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前世的穆东恒极有可能也得到了这块黑楠。
  也同样给了白远之此前突破使用。
  上一世穆清可能毫不知情,但这一世,很多线索一印证,事情便明晰了。
  而穆清,也同这一世一般,从头到尾都不知晓。
  无论是上一世名动云州的飞龙小将军穆清,还是这一世“没有资质不求上进”的穆清,在穆东恒眼里,都没有白远之这个“养子”重要……
  在穆清眼中,哪怕潜意识已经意识到一些东西,可在他的内心,对穆东恒这个相伴两世的父亲,依然心存眷恋和希翼。
  他本能地拒绝相信心底那个模糊念头,他宁愿相信是因为他这一世的“不成器”让穆东恒失望。
  这是一个本性纯良的少年。
  他本身美好,而他的内心向往美好,也愿意相信美好。
  本是极高大的身影此际蜷成不能再小的一团,甚至还在微微颤抖。
  这样的动作,沈霓裳知道,在心理学上,这是一个当事人极度慌乱和自我保护的意识体现。
  沈霓裳心中微微酸涩。
  这也是她一直不曾透露半点真相和揣测的原因所在。
  这个少年太干净。
  愈是相处,愈是了解,她便愈是现穆清身上具有一种常人所没有的干净。
  穆清身上的干净是一种极为黑白分明的干净。
  简单而直接,纯良而热情。
  她没有办法向他说出那些可怕而肮脏的猜测。
  她能看出他在努力的成长,想追上其他人的脚步。
  如果这个时候,她告知一切,也许他的世界连同他的内心,都会因此瞬间倾塌。
  也许,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也在有意无意地逃避。
  这一刻,沈霓裳只觉词穷。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宽慰这个被逼着面对一些事实的少年。
  如果是在两人相识的最初,她或许会毫不犹豫地说出一些锐利伤人但却不含恶意的话,让他清醒的面对现实。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穆清那微微轻颤的脊背。
  她却不忍。
  她知道以穆清的耳力和穆清对她的了解,一定听出了她的脚步声。
  沈霓裳就这般默默地伫立,站在离穆清十步远的距离。
  盛夏的阳光灿烂已极,沐浴在阳光中的女子,一双明眸却愈加幽静。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人的位置都未动分毫。
  终于穆清的语声低低传出,鼻腔似还有些堵:“霓裳……”
  只低低唤了这么一声,便涩涩顿住。
  沈霓裳轻轻走过去,在他身侧蹲下,语声轻柔缓缓:“一生漫长,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和不开心。可我觉得,无论是何等的不如意,何等的不开心,也许当时确实会很难受甚至也很难接受,可是等许久之后回头,你会现,无论什么样的经历,只要我们能坚持本心,最后其实那些事情也造就了你。当然,也有人就此自怨自艾,埋怨命运的不公,如果这般想的话,最后的结果也许会更不好。”
  穆清慢慢抬起来,没有直接转身过来,而是下颌微收,保持一个略略垂的姿势,语声也同样轻:“霓裳也有过么?觉得不能接受,觉得很难受的时候?”
  “我曾经识得一个小姑娘。”沈霓裳略顿了顿,“她的母亲生下她就过世了,而她,生下来就有极严重的心疾。原本这种心疾可以治好,可是她的血同常人不同,乃是万中无一,所以,这种对于旁人尚有一线生机的病在她身上便成了不治之症。在她生下来那刻起,大夫就同他的父亲说,只要她活着,多活一日便是赚一日。因为,每时每刻都可能是她的死期……可是,她还是活下来了。她比别的孩子要早慧,所以很早便知道自己同别的孩子不同。她偷偷查阅资料,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穆清缓慢怔怔地转过来,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中还有一丝微红湿气,听得沈霓裳的讲述后,此际却现出几许怜惜同情。
  “那……后来呢?”穆清怔然问,眼中一丝茫然。
  “她很难过,也很接受不了。因为他的父亲一直告诉她,等她长大了就能治好她的病。”沈霓裳垂了垂眸,“她的父亲很爱她,很爱很爱她。可是她还是很难过,觉得老天不公平,觉得父亲欺骗了她。她去寻她的父亲,责问他为何要骗她。然后她病了,在昏阙前一刻,她看到了父亲落泪了。她的父亲是个极有本事的人,从未有人会相信这样一个男子会这样的落泪。可她在昏迷前一刻,看见她父亲抱着她,双手不住抖,几乎抱不住她,而眼泪就那般一颗接一颗的往下掉,比她见过的下得最猛的雨,还要落得急……”
  说到这里,沈霓裳语声似有些紧,她顿了下。
  “……从一刻起,她忽然什么都不怨了,也不恨了。”
  “为什么?”穆清望着她,神情中还有几分恍惚低落。
  “因为,她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老天爷是公平的,它虽然取走一些本该属于你的,但也会给予你一些旁人所没有的。老太爷也取走了她的健康,但给了她聪慧,也给了她世上最好也最宝贵的父爱。也许有些人觉着性命才是最宝贵的,可她觉得与其伤心那些自己已经不可能得到的,不如珍惜自己所拥有的。珍惜她还能活着的每一寸时光,珍惜这个世上最好的父亲。”
  沈霓裳眸色静静地看向穆清:“你有常人所没有的好容貌,也有常人所没有的天赋,而这些,是谁也无法夺去的。如果让你选择,你是做那个女孩,还是做自己?”
  穆清顿时怔忡。
  “还是愿意做自己,对么?”沈霓裳唇角一缕似有似无柔柔微笑,“我想那个女孩也会选择做自己。不是说你贪生怕死,也不是说那个女孩不想健康,而是,人最应该做的还是自己。无论好坏,属于自己的那就是自己的一部分。没有办法抛弃,也不能剥离。无论的抛弃还是剥离,那都不是自己了。”
  穆清神情动容。
  沈霓裳未有继续再说下去,看了穆清一眼,她起身朝外行去。
  身后传来穆清的轻问声:“那个女孩儿……最后怎样了?”
  沈霓裳的脚步一顿,没有回,片刻后,话声轻轻传回:“虽然很累,但活着的每一天,她都尽力让自己开心。”
  穆清长身玉立树下,怔怔然地看着沈霓裳渐渐远去的背影。
  荆钗布裙,朴素无华,娉婷秀雅。
  分明几许单薄瘦削,却透出一种莫名的坚韧。
  仿佛前方无论有何种艰难险阻,龙潭虎穴也好,刀山斧海也罢,她都能笔直向前,一往无前,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在这一刻,他心房中那一颗迷惘而痛苦的心忽地被触动,继而奇异般平静下来。
  刹那间,一切的纷扰杂乱都远离。
  在这一刻,他怔然而立,默然而思。
  这样的一个场景,这样一道背影,此生此世,乃至永生永世,他都不会忘记。
  终此一生,不会,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