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七章 蜃海 (续八)

  此时海面上的万倾波涛不知为何,渐渐平复下去,科考船似乎静止不动,周遭的一切忽然变得异常安静,只剩耀眼的闪电偶尔划破夜空。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但所有人如同心有灵犀般意识到了这反常,纷纷停下手上的工作,愣愣的向外望去。
  我注意到,海上那团深紫色的浓雾已经扩散开去,几乎笼罩了前方三分之一的天空云层,浓雾中原本清晰的东星号黑影,开始变得模糊,而且似乎映像的方向也发生了变化,船尾转向了我们,尺寸也变小了一圈,好象驶离我们一般。
  “老陆,怎么样?数据有结果了吗?好象情况不大对啊?”魏智华小跑着到了陆炳林的身后,虽然有意压低了声音,但在凝重无声的实验室中,大家还是清晰地听到他话语里的忐忑。
  陆炳林并没有抬头,手没有离开键盘,眼睛盯着屏幕,淡淡的说了一句,“魏处,本身收集的数据就不全,沙漠里我们撞了几十次,全凭运气才中了一次,你指望我们一次成功吗?东南方向,大约二十海里左右,大方向不会错,先往那边去,边走我边再计算修正,剩下只有看天意了。”
  魏智华拍拍陆炳林的肩膀,又匆匆的返回自己的办公桌前,拿起电话,低声说了起来,似乎是在下达调整方向的命令,又好像是在确定苍龙号潜艇的位置。距离太远,我已经听不太清,正要往那边走几步,手却被焕生一把拽住。
  焕生脸色苍白,眼皮下意识的轻微颤动,肌肉显得异常僵硬,他凑到我边上轻声说着,“老常,我虽然不知道东星号到底在哪,但可以肯定,那里很可能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我也明白连陆炳林都说服不了魏智华,我们更没办法。”
  “但如果我们弄清楚丁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证明船老大的死和登上东星号有直接关系,还是有可能改变魏智华的计划,我们一定可以找到更稳妥的办法。”
  我扭过头朝焕生笑了笑,“焕生,你这么多年来只有这天真的个性没有改。你还记得丁剑跟我们讲的他在东星号桥楼上的发现,那本航海日志?丁剑讲得很祥细,几乎东星号海员最后的记录,他一字一句都记了下来,我不相信丁剑只给我们讲了这件事,所以当时就很奇怪,这么重要的细节,魏智华,陆炳林怎么会忽略掉?”
  “现在想,丁剑最早一定给海事局汇报过,魏智华应该知情,曹队他们给丁剑测过慌,也应该知道那些描述是真实的,甚至还去专门调查了船老大的重病的原因,所有这一切都只能证明一点,那就是对于科考船所面对的那团紫雾,大家都是有思想准备的,当然也许不光是思想准备了。”
  “我刚刚来这里时经过了底舱,看到了那个庞大的蓄电池阵,但除了蓄电池,舱里面还有不少防辐射的生化服,已经被从集装箱里取了出来。在陆炳林看来,魏智华是个疯子,但在魏智华看来,陆炳林又何尝不是?一个行动派的疯子,一个思想型的疯子,本就是半斤八两。所以我们现在恐怕什么也做不了,我们不可能改变魏智华的计划。”
  焕生扭头看了一眼依旧在舱门口抽着烟的曹队,又低声问了一句,“老常,你说曹队知道内情为什么还要拉我们来?而且这里面的危机一句都没告诉我们,这还是我们熟悉的那个曹队吗?”
  “焕生,大家应该知道的都只是事件的某个局部,并没有把这些线索系统的连在一起。即使这计划的制定者,魏智华其实对陆炳林的研究方法,特别是当年放弃沙漠科考的内情一无所知。陆炳林呢,虽然明白这其中的风险,却不知道魏智华那台机器的作用。至于曹队,恐怕是了解内情最少的一个,除了调查了渔船上的目击者,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资料。如果不是你,我们可能连追蜃人是什么都不知道。全都是瞎子摸象,能摸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奇迹了。”
  “直到昨晚的那台酒,估计几方借着酒兴,把彼此了解的情况都做了一些交流,当然肯定隐瞒了不少核心机密。这些拼图慢慢组合起来,才有了令人不安的推测。只是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角度,反应又各自不同,这才有了早会大家的争执。昨天夜里王胡子摸到了我和曹队的房间,他已经发觉了丁剑的反常,只是从他的认识出发,只能把丁剑归为中了魔障的范畴,认为丁剑被鬼附了身。但我们很幸运,他对于丁剑的观察,对于那一次登上东星号所有细节的回忆,还是给了我们巨大的帮助。”
  “但焕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结,也都有自己无法释怀的心理阴影,内心强大若此的曹队也一样,他所隐瞒的,我相信是善意的,而更多的东西,也是昨天夜里王胡子走后,我们两个慢慢拼贴出来的。”我讲到这里,焕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了一句,“老常,我有点明白了,是玄门吗?”
  我叹了口气,周围的朋友害怕旧事重提,害怕我睹物思人,这些年来,有意回避这个话题,其实,我自己早已经把那段往事放下。甚至回忆起过往,没有一丝的痛苦,甚至不知从何时起,心里还多了一份向往与期待。如果这是常家的宿命,我倒是希望它来的快些。
  焕生见我一下停了话头儿,以为自己失了言,满脸歉意的小声说道,“老常,我的意思是某种地磁异常,或者说未知磁场出现了?不,不对,应该是像百慕大三角那样的瞬间强对流异常,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拍了拍焕生的肩膀,焕生的反应还是让我有些感动,至少他把我当重要的朋友看待。“其实真没什么关系,我的事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当事人都不放在心上,可依旧有人小心翼翼。为什么曹队变成了闷葫芦,你理解了吧?”
  我不再理会魏智华手忙脚乱的下达各种指令,把焕生拉到一边儿,又把丁剑上船时告诉我们,关于那本航海日志上的奇怪纪录给焕生讲了一遍。焕生听的脸色都有些苍白。
  “焕生,不管记录下这些文字的人是谁,但从文字分析,至少包含了三组重要的信息,第一,东星号遭遇一种奇怪的天象变化,他们漂泊在海面,动力丧失,但问题是怎么会一连很多天见不到阳光?难道是漂流到了北极圈里,产生了极夜的现象?可记录者并没有留下任何关于气温变化的记录,显然东星号处在一个我们未知的地方。”
  “第二,食物和水,哪怕是密封在罐头中的,也会很快腐烂变质,在我的印象里,好像只有在微波辐射状态下,罐头才有类似的现象出现,你是物理学老师,应该能推测出究竟什么样的地方才会产生这样的异变,而在自然环境中又是哪里具备这样的环境。”
  “第三,东星号也不是一直这样无目的的飘荡,他们后来遇到了陌生人上船,但记录者对于这些陌生人非常恐惧,绝不是劫后余生见到人类应有的反应,还有,如果是在海面漂泊遇到救援,先看到的一定是船只,但记录者没有任何的记录,好像这些陌生人是直接出现在船上一样。所以,从这些记录看,我总觉得东星号依旧在那一片海域游荡,只不过我们彼此看不到而已。”
  “早上,我在甲板上碰到了正在写生的丁剑,和他聊了很久,他和我们一样,把很多想法隐藏了起来,但不是因为忌讳,而是因为迷惑,一种深深的迷惑。我一直好奇,为什么王胡子笃定的告诉我,在那本遗失的航海日志的最后,看到了几幅奇怪的画,用炭条画的速写,而丁剑却只字不提。后来我慢慢想明白,只有一种解释,而这种解释造成了丁剑从东星号上回来后,变得举止异常。”
  “什么解释?”焕生虽然问了出来,但从他惊愕的表情,我已经能判断,他想到了答案。
  “丁剑问了我一早上,为什么对一件从来未见的事或人,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会对未曾经历的事做出准确的预判?其实,道理何其简单,不是吗?”
  “因为那几幅画根本就是丁剑画的。”焕生终于如释重负的吐出了几个字。
  (老成子学幻于尹文先生,三年不告。老成子请其过而求退。尹文先生揖而进之于室,屏左右而与之言曰:“昔老聃之徂西也,顾而告予曰: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尽幻也。造化之所始,阴阳之所变者,谓之生,谓之死。穷数达变,因形移易者,谓之化,谓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难穷难终。因形者其巧显,其功浅,故随起随灭。知幻化之不异生死也,始可与学幻矣。吾与汝亦幻也,奚须学哉?”老成了归,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遂能存亡自在,憣校四时;冬起雷,夏造冰。飞者走,走者飞。终身不箸其术,故世莫传焉——《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