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九章 酒神 (亥)
杜子辉是汽车三厂的老厂长,多少有点半官方的身份,李永水是厂里的老职工,在工人中颇有些威信,他们带头祭酒神,虽有宣传封建迷信之嫌,但街坊邻居心里多多少少信了几分。
后来,有好事儿的人,半夜里真的躲在李永水和杜子辉家门口,看祭酒神的酒究竟哪去了?是不是放酒的人自己又收了回去。但很多人都看到了一团浑身红毛的黑影,裹着酒瓶,风一般的消失了,这些人既然没胆量追,就只好第两天当惊悚故事来讲了。
民间口头传播最大的功能就是不断放大,越穿越邪,关于酒神存在的事变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而接着传播的重点就变成了那些不敬酒神者,各种倒霉邪异的事情。只有李永水和杜子辉心里明白,这些都是捕风捉影的瞎联系,真事恐怕一件都没有,因为伍文翰偷酒的事是有,但出来吓人,给百姓家里落灾添堵的事儿是绝对没有的,他也没这个本事。
但这丝毫不能影响酒神的灵异,那个年代,谁没有昧着良心说过错话,办过错事?谁又没有把公正和良知埋在心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快,像传染病一样,祭酒神成了很多人求心安的寄托,成了一种忏悔的方式,越来越多的人家门口摆上了一瓶白酒,甚至还有人供上了果盘、点心。光摆上酒不过瘾,不虔诚,还有人要点柱香,烧点纸,只是酒神的形象过于吓人,不然神像都整出来了。
总之,在这场造神的运动中,伍文翰演变成了酒神,他在这一片平房区夜间的行动变得安全而高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不再为找酒而犯愁,但李永水和杜子辉和他见面的机会却越来越少。
杜子辉说道这里,大江皮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小饭馆里鸣叫得尖锐无比,大江拿出手机一看,是老薛的电话,他连忙起身,走到饭馆的角落,接了电话。
电话那边传来老薛兴奋的声音:“大江,挖通了,足足有三十多米长的隧道,你赶快过来吧,你绝对想不到我们在里面发现了什么,还有张书记他们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快点啊。”
大江支应了两声,挂了电话,如果没来四友居,没听李永水和杜子辉讲酒神的故事,老薛这个电话一定会让他振奋无比,恨不得立刻跑到井边去。但知道了伍文翰怎样从一个知识分子,一步步变成酒神,他对那口井下的发现已经意兴阑珊。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刺痛大江的好奇心,他的心变得像一块石头,冰冷而绝望地压在胸腔里。
对于命运,大江从未低过头,也曾经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但总可以拨云见日,云淡风轻。他可以给自己无数个理由,退上一步,甚至是再退一步,只要自己能想得开,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可是这些生活的历练,在伍文翰的故事前,显得苍白无力。伍文翰遭遇的苦难,大江自思如果落在了自己身上,死一百次的心都有了。事业的毁灭、人格的侮辱,社会的隔离,身体的摧残,人祸伴着天灾,一会儿有生的希望,可转瞬间变得死都没有意义,大江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伍文翰?
这就是天意?天意若此,生亦苦,死亦苦,难不成真只有酒神这一条路可走?
大江正胡思乱想,却见李永水端起杯子,敬了自己一下:“江大作家忙啊,还抽时间听我们两个老头子讲一个下午。本来呢,我和老杜商量,打算把酒神的故事带到八宝山算了,那天听你们讲起胡安北的事儿,忽然觉得我们之前可能把很多事想岔了,这才决定把伍文翰的事告诉你们,盼着你们能写出本精彩的,也就不旺费他这么多年的坚持。江大作家,这杯酒我带伍文翰敬你。”
李永水双手捧起酒杯,眼中含泪,和大江郑重地碰了一下,一口喝了下去。大江也是一饮而尽,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李老、杜老,你们信得过我,把你们藏了几十年的秘密告诉我,我一定认真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不但是伍文翰的故事,还有汽车厂,还有啤酒厂,还有大杨,二杨的故事,都写出来,书成之日,我再请二老好好喝一顿。”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小雷,借着大家碰杯喝酒的功夫,问了李永水一句:“李老爷子,前些日子,啤酒厂的酿酒罐里发现浮尸的事,不知道您知不知道,可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我怎么琢磨着这浮尸很像您说的酒神呢?”
李永水叹了一口气,“怎么不知道?大家觉得酒神是神,我们却知道酒神是人,算下来,伍文翰到今年也六十七了,躲躲藏藏半辈子总有腻的时候,况且,从地震那年之后,我们都怀疑他的脑子出了问题,不认识人,只知道酒,这一天对他是个解脱,至少没让人当成怪物,死在枪口和乱棒之下。淹死在酒缸里,何等的洒脱?对酒神不是个最好的结局吗?”
李永水的话说得苍凉,从四友居出来,大江和小雷久久没有出声,只是快步地往啤酒厂的方向走。这会儿,阳光已经西斜,到了下班的时间,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起来,汽车,自行车,行人混杂在一起,热闹非常。大江这时却又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自己是透明的,在人群里没人能看到,而他却可以仔细观察人们的喜怒哀乐,也许这就是伍文翰这么多年来的视角吧?
穿过那一片平房区,大江转过头问小雷:“小雷,李永水讲的故事里,七六年地震是个转折点,地震之后,他们和伍文翰就没有实际意义上的交流了,其间的很多事更像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一种保护,但从七六年到现在过了二十年,很长的一段时间了,伍文翰身上发生了什么,李永水他们也不知道,我总觉得这期间还有事情,你怎么看的?”
小雷歪头想了想,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缓缓地说道:“前一阵子,我有个朋友,是个心理医生,他给我讲过西方一个心理学实验。这个实验被称作造魔实验,其实就是研究人对于寂寞、对于无聊的承受能力。实验者把五个志愿者分别关在一个完全密封隔音的房间里,都没有任何与外界交流的可能,有的人房间里只有笔和纸,有的人房间里只有一本圣经,有的人房间里只有一个收不到任何台,只有电磁干扰声的收音机。实验要求每个人必须坚持下来七天,进入房间前,每个志愿者都做了详尽的心理测试,七天之后,再做一次测试,以比对封闭环境对人心理的影响。”
“但是这个实验只进行到第五天的时候,已经有志愿者呈现出精神崩溃的症状,狂躁不已,甚至开始自残。其中一个志愿者甚至把铅笔插进了自己的眼眶。实验者意识到实验已经失控,终止了实验,可当他按下按钮,打开锁死的门时,那几个志愿者从房间里跑出来,在走廊中相遇,没有一点久别重逢的喜悦,反而像见到仇人一样,开始了彼此的虐杀,完全是无意识的,非常疯狂和血腥。甚至杀人者的身体结构,认知方式都发生了异变。”
“这个实验一共死了三个志愿者,幸存的两个也变成了狂躁症,所以这个实验被称为造魔实验。后来实验的档案被封存,美国政府从此禁止在做类似的实验。但这个实验的结果,揭示了人心理上的一些秘密,比如,人的精神角色很多是社会性的,甚至是社会赋予的,脱离开社会属性,人崩溃的很快。再比如,狭小隔绝的空间对人心理上的影响远远超过生理影响,甚至还有人提出了心理死亡的说法。还有,长期社会隔绝之后,人会出现社会人格丧失,之后根本无法再回到原有的社会组织中。”
大江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小雷,心里在想,不会酒神的故事本身也会对听者产生什么精神上的影响吧?怪不得听了李永水的故事,自己一直情绪低落。可一个能让人听了能产生抑郁的故事,却一定是个好故事。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菩提萨陲,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心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