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刺青 (壬)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们开上从罗局那里借来的捷达车,一路飞奔去了长春。三百多公里路现在只需要三四个小时就能到达,想想薛仁贵的时代,这段路征东的唐军用了半个月走完,已经称得上神速,弄得高句丽的防线漏洞百出。我们当今的世界是古人无法理解的,同样,我们也无法理解古人的思虑与选择。
  中午时分,我们已经赶到市里。昨天晚上,在曹队的请求下,曹向东已经安排人把蒋承志接到了省委招待所。我们的车很快拐进了绿树掩映的省委大院。
  进了招待所留给蒋承志的房间,他正坐在床上闷头抽着烟,见我们进来,满脸的疑惑。蒋承志看上去三十六七岁的年纪,也许是工作压力的关系,头发有些白了,脸颊也很消瘦,气色不佳。看来不出我们的预料,蒋承志对北京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小杨为我们彼此介绍了一下,特别又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学妹身份,蒋承志的紧张心情明显平复了下来,安排我们坐下,又给我们倒水。
  “小蒋同志,你不用担心,我们从北京赶来,只是有一些情况想听听你的介绍,昨天把你安排进省委招待所,其实是方便我们今天过来找你,不用多想,冒失的地方,你多多担待吧。”
  曹队边说边拿出北京那几位自杀者的调查材料,放到茶几上。蒋承志很认真的看了一遍,眉头紧紧的拧在了一起。
  “这些人都自杀了?怎么会,怎么会呢?”蒋承志声音有些颤抖。他喝了口水,告诉我们,这几个死者有三个他认识,但因为年龄上的差距,只和孙春旺的接触多一些,但这几年大家都忙,有一年多没有联系了。蒋承志话里话外对孙春旺还是很尊重,在他看来,就冲孙春旺二十几年来一直坚持走艺术创作这一条,值得他尊重。
  其他两个,要比他小几届,作为学长,带他们出去写过生,采过风,但接触的不多,这些年已经淡忘了。
  曹队见蒋承志对自杀者的了解还不如我们,干脆把话题引到了当年美术班的老师汤斌文那里。提起汤斌文,蒋承志明显有了些肃然起敬的神色。
  在蒋承志眼中,汤老师不但是师长,长辈,更是一个充满理想主义和奉献精神的天生领袖,而且不单是他,基本汤老师带出来的学生都这么看。如果没有他,这些学生的眼光还会被局限在避远的小城里,永远不会理解这世界还有怎样的美丽,值得用一生去追求。
  但在那次矿难之后,汤老师对所有死难者的孩子完全像对自己孩子一样,美术班的学费一分不要,颜料画笔纸张汤老师自己买来送给孩子。蒋承志的数学几何成绩很好,汤老师还建议他去考哈工大的机械制图专业。
  但蒋承志发现,那次矿难之后,汤老师还是有很大的变化。以前,汤老师总喜欢带孩子们去野外写生,还告诉孩子们大自然是艺术最好的老师。矿难后,汤老师再不带孩子们外出,而是让高年级的孩子带低年级的孩子去写生,指导。
  另外,汤老师不教课的时候,总喜欢把自己关在画室里,画一些稀奇古怪的图案。还会让矿上的矿工业余时间帮他去找一些古代的石碑,把碑上的文字拓印下来,自己拿酒和他们交换,蒋承志离校时,汤斌文小小的画室中,已经堆满了矿工们四处帮他搜集来的拓片。以至于后来一个最好酒的矿工,拓碑的手艺出神入画,被通化市文化局发现,调去局里成了专业拓碑的国家干部。
  大家都以为碑贴只是汤斌文的业余爱好,谁也没细想汤老师的爱好来的如此突然。后来蒋承志去了哈工大,汤老师还托他去图书馆帮着找找关于古扶余国的史料文献记载,当然,蒋承志知道其它考入全国高等学府的同学,也都背负着汤老师同样的嘱托。这项任务一直持续到几年前汤老师住进养老院,病得厉害,再也记不起人了为止。
  听完蒋承志的回忆,曹队又问了他关于当年失踪在矿难中,汤老师那个助教的情况。没想到,蒋承志对这个人印象很深。他告诉我们那个汤老师的助教姓范,比自己高五届,是汤老师的第一批学生。但这个范助教的出名,并不是因为他在艺术上的造诣,而是他从小就是集安出了名的神童。
  神童?蒋承志的说法还是很让我们惊讶,但他下面的话更让我震惊。
  范神童神的地方在于他有一种类似于遥感的能力。据说,范神童小时候,有一次家里人过年带他去了趟沈阳的大伯父家,住了只不过三天时间。回了集安,范神童的父母发现他,经常自己坐在屋子的角落,闭着眼一个人发呆,不像其它小孩子那么活蹦乱跳。
  过了几天,范神童忽然抓着父亲的手,告诉他大伯父好象生了病,在床上起不来了。父亲只当是小孩子的玩笑话,没有当真。可范神童每天都拽着父亲,告诉他今天家里来了什么人看大伯父,昨天大伯父好象身体好了些,还起身下床在院里走了一圈。这几天大伯父身体又不行了,还在喝大伯母熬的中药。
  虽然,范神童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但家里人只是当他信口胡说,成了茶余饭后逗他玩的游戏。范神童明白了大家都不信他,过几天再不提这件事了。
  几天范神童不提大伯父,他父亲反而觉得哪里不对了,就问范神童,怎么不说大伯父的事了?范神童头都没抬,告诉父亲大伯父没在家,已经两三天了,大伯母都是晚上一个人回。他这么一说,范神童他爹心里犯起了嘀咕,第二天,就往他大伯父单位打了个电话,一问才知道,他大伯父胃穿孔住院了,大伯母早出晚归去医院照顾,家里果然没人。
  这一下再没人怀疑范神童遥视能力的正确性,范神童的名气也在集安慢慢传开。范神童的家里人慢慢发现,小范的特异功能必须具备两个条件才能成立,一个是,小范遥视的地方,必须是他之前去过的,而且要比较熟悉。另一个就是他必须心情比较好的时候,比较放松的时候才可以成功。可小范的特异功能被广泛传播之后,他心情好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这一晃就是几年过去,小范上了小学,就在矿场子弟小学。
  但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时,特异功能热正席卷全国,上行下效之下,小范的遥视能力得到了省政府的关注,省里准备把小范送到北京去做专业的测试,如果小范的特异功能能够被证实,那么对国家的国防,情报领域意义重大。
  在小范父亲看来,小范被中央领导重视,接见,参与国家建设,那是光宗耀祖的事儿,丝毫没有考虑小范的内心感受,小范抗争了几次,但对十多岁的孩子而言,他的抗争毫无作用。
  汤斌文找了小范的父亲,也劝他慎重,不是自己不相信小范的能力,但环境的巨大变化,会对小范的心理产生影响,小范自己即将进入青春期,对自己的情绪缺乏把控能力,特异功能非但不一定成功,还可能对小范的心理,产生负面的影响。
  但小范的父亲哪里听得进去这些,你一个美术老师能比得了那些中央做专家吗?儿子进了北京,他的能力被国家重视,很快就能进部队,工作几年就能提干,像他这种有特长的人才,怎么能把一辈子浪费在集安呢?
  事实证明了汤斌文的远见,小范到了省里,他的特异功能还算正常,只是对陌生环境熟悉的时间要更长,出现的错误的概率会大大增加。可小范去了北京以后,据说变得非常的自闭,怕和陌生人接触,怕呆在人多的地方,到后来,甚至怕光,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即使有心理学的专家作了些疏导工作,但收效甚微,平复小范的情绪大约就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这期间的细节没有人知道,后来小范回集安后,这段经历也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蒋承志所了解的,只是后来在学校里老师和学生之间的闲谈与猜测。但蒋承志明白,那段日子对小范而言,绝对是一种煎熬。
  在北京,小范呆了五个月,其中总共做了四次试验,没有一次成功。甚至到最后一次时,试验还没开始,小范就头痛欲裂,昏厥了过去。没有任何成果,小范和老范回了集安。走的时候,老范意气风发,小范郁郁寡欢,回来的时候,老范郁郁寡欢,小范却被人钉下了江湖骗子的标签,从此像换了一个人,一个可以自由活动的植物人,一个好象把灵魂丢在了北京的失心人。
  (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聊斋志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