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落枕(丙)

  朋友毕竟是朋友,无论身份地位如何悬殊,理解和尊重是第一位的,这道理冯不过明白,只好由着廖焕生,你怎么高兴怎么来吧。
  但冯不过还是经常拉着廖焕生,和圈子里的朋友吃吃饭,喝喝茶,希望他受圈子里朋友的影响,能改变一些看法。廖焕生跟着去了几回,显得索然无味,谈兴不高,经常一个人不说话,楞在那里想事情,后来干脆带了本书,别人聊得热火朝天,他自己看得自得其乐。冯不过知道,廖焕生能跟他出来,就是把他当真心朋友,怕驳了他的面子,也只有由他去。
  可天底下这些事说不清,没过一个月,文玩圈里都知道了这件事。本来很正常的事,不明就里的人看上去就有很多不一般的东西,再一传,很快变奇闻了。传的最邪乎的,是说冯不过那个姓廖的朋友是冯的发小儿,保不齐是老冯爷的遗腹子,总之,这哥俩在冯家一主外,一主内,一个学了冯爷鉴定断代的本事,但不显山不露水,一个学了冯爷淘货谈价,翻云覆雨捡漏抄底的绝学,纵横文玩圈,双剑合璧,无坚不摧。那廖焕生才是这行不出世的奇才。
  这说法弄得冯不过哭笑不得,但不可否认的是廖焕生在圈里的名头越来越大,圈里人渐渐了解他的习性,也都不以为异,反倒觉得他出乎常理之外,是合情合理的高人做派。但外面怎么议论,对廖焕生没什么影响,该干嘛干嘛,唯一的区别是,他去潘家园淘货,再不用跑来跑去了,找个铺子一座,自然有人排着队给他送东西来,当然,慢慢大家也都知道了廖焕生的规矩,卖货,帮着掌眼看东西都可以,但东西必须放在他那一晚上,对他信不过的,大家免谈。
  后来冯不过也发现,这圈子里聚会,廖焕生唯一有兴趣,经常念叨的,是我那小院,跟我这儿,他的话才会多起来,自然起来。也许是因为我是个杂家,和他多少有些共同语言,更没有利益纠葛,于是,这两位才成了小院的常客。
  和廖焕生聊得多了,我其实觉得,他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治学者,只是没什么学问家的毛病,多了些研究者的习惯。在文玩圈里,特别是有冯家背后的光环,他被圈里人看成了异类,透着神秘和不凡。但在我眼中,淘货只是他赚钱的手段,赚钱买书,看书是他唯一的爱好,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大家好奇的只是他淘货不走眼的本事,以及这本事落在他一个门外汉身上的巨大反差。当然,这种反差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做我们这行儿,几十年来遇到的怪人奇人很多,但成为奇人,都有人本质上的特征和内里的原因,但这些在廖焕生身上都不成立。他生活规律,家庭幸福,教书看书,自得其乐。朋友不多,但都真诚相待,没啥烦心事,更没城府,整天优哉游哉。你实在无法把他和文玩鉴定的大家挂上钩。
  干文玩行的,要么是真喜欢,当个爱好,全部时间和金钱都投在里面,看着家里一屋子东西,心里舒坦。要么是真把他它生意的,整日想得的是如何建立货源渠道,如何稳定几个大买主,到哪里再开几个店面。这廖焕生是哪边都不靠。
  但这次我从鄱阳湖回来,感觉廖焕生多少有了点变化。和大伙聊天时,不再拿本书看,一个人看着天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有时和我聊着天,我说着说着,他自己就睡着了,睡着睡着,自己忽然就一个激灵惊醒了,满头是汗,看他眼圈有点发黑,精神也有点萎靡。问他怎么回事,他摇摇头,并不是太在意,只是说最近有点失眠,以前写论文评职称时也有过,过段时间休息休息就好了。
  冯不过告诉我,最近廖焕生不怎么去潘家园了,问他,只是说,书买的差不多了,孩子的事也有了着落,用不着老去掏东西赚钱。这说法倒是符合他的性子,冯不过也就没有多问。
  可又过了一阵子,廖焕生开始经常下了班往我这小院跑,自己带了些熟食小菜,一开头是说怕我一个人晚上自己凑活,带点菜来,陪我聊聊天。后来一星期至少来四天,估计这说辞自己都不信了,就告诉我,儿子住校了,家里没啥事闷的慌,到我这坐坐。可每次来,无论是在院子,还是在屋里,聊不了多久,他就头一歪睡着了,我在一边搞出多大动静,他也不会醒。
  睡上俩小时,自己醒了,又和我聊几句,匆匆告辞回家了,我心里纳闷,难道廖焕生大老远从海淀坐车来我这儿,就为睡俩小时觉?这也说不通啊。我给冯不过打了个电话,问他廖焕生最近家里是不是有啥事儿?和老婆闹别扭了吗?
  冯不过告诉我没有,家里好着呢,也许是因为孩子刚住校,周末才回来,家里一下空了,不适应吧,他问了廖焕生的老婆,没发现有什么反常。冯不过又告诉我,也不用太担心了,廖焕生这人,性子和一般人不一样,有些我们看来不合常理,他觉着很正常,估计真是因为闲了找我聊天吧。
  我想想也是,反正他睡他的,我忙我的,两不干扰。后来干脆给了他把小院大门的钥匙,万一我出去有事,他自己来了随意就行。至于这一切是为什么,我也不多想了,估计廖焕生告诉我了理由,也如同他去潘家园淘货赚钱买书一样,他说的合情合理,但你老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但这段廖焕生频繁来我家做客,我还是发现了一些反常的情况。一个是,廖焕生睡熟了以后,耳朵经常自己就动了起来,是那种一颤一颤的动,好像《动物世界》里兔子一边吃草,耳朵却立起来,周围有什么轻微的声响,它都会微微的颤动,捕捉和感知那声音的方向一般。可他清醒的时候,耳朵完全没有这样的情况。这功能我身边认识的人里,还从来没人具备过。
  另外一个是,廖焕生睡着睡着,就会开始说梦话,最初时我没有太在意,可后来我渐渐发现他的梦话似乎和文玩的行当有关,但不是淘货卖货的意思,好像是在和梦中人探讨着文物的历史,工艺的特点,有时候甚至像是在和盗墓贼聊着天,还切磋起如何定穴,如何打洞的问题。
  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廖焕生白天对文玩行毫无兴致,根本没有下力气钻研的意思,怎么会做梦时全是文玩圈的事呢?难道说,他平时都是摆摆样子,晚上没人见到时,在家下的苦工?想想也不会,文玩大家都是积累出来,切磋出来,一件一件的东西摸出来的,哪有在家自己一个人自学成材的?
  还有一点奇怪的是,廖焕生在家瞌睡的时候,从来不上床,我本以为是他不好意思,但他告诉我,上学和刚工作时,熬夜熬的久了,就在椅子上一靠或桌子上一趴,睡习惯了,没关系。所以他在我家,更多的是坐在沙发上,头一歪就着了。
  有一次,我看他仰着头,枕着沙发背,脖子后面空着,怕他睡的难受,就拿了个枕头,在他头底下枕上,希望他能睡舒服点。但没想,几分钟后,他就在梦里惊叫一声,醒了,像是后脑勺被什么东西扎了,头一下弹了起来。看到是枕头,就挪到一边,继续枕着沙发背睡,这种事情每次都一样,想想也许是他不喜欢我家的枕头,索性不管他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夏末了,曹队和曾茜半个中国的旅行结婚终于完成,回到了北京,给我打了电话,要来小院坐坐,顺便把土产给我送来。我就去菜市场买了点菜,正好院里的两棵桂花树都开了,香气悠长,天也不错,碧蓝如洗,估计晚上还能赏赏月,准备晚上就在院里吃火锅了。
  日头偏西时,我正在厨房拾掇菜,廖焕生提着皮包,推门进来了。
  “老常,媳妇老家来人,带了些山木耳和香菇,给你送了点过来。”
  “焕生啊,来的正好,晚上来两个朋友,咱一起吃火锅,试试老常正宗的涮肉。”我在厨房伸头招呼了一声。
  廖焕生在家不做饭,帮不上什么忙,自己进屋看书去了。等我收拾完菜,进屋拿火锅时,发现他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六点多时,曹队和曾茜牵着手进了小院。大家有两个月没见,自然话多了起来,我忙着点碳生火,忘了廖焕生还睡在屋里。
  (佛言:“大慧,分别不生不灭。何以故?不起有无分别相故,所见外法皆无有故,了唯自心之所现故。但以愚夫分别自心种种诸法,著种种相,而作是说。令知所见皆是自心,断我、我所一切见著,离作所作诸恶因缘,觉唯心故转其意乐,善明诸地,入佛境界,舍五法、自性诸分别见。是故我说虚妄分别,执著种种自心所现,诸境界生;如实了知,则得解脱。”——《楞伽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