萋萋接荒城
花色妖娆,味道却异常腥臭,突然如毒蛇的信子缠绕过来,宝生大骇,想扔了花去寻父亲,展望四周却杳然无人。远远寻到那株大樟树奔过去,却见树叶空落唯有空枝,树下的雪人也推到散落。宝生大呼着“爹爹”,突然韩云谦全身是血怵然站到宝生面前。
宝生一声尖叫便醒了过来。
日头已落,井中一片煞气,微微有些渗水的声音滴落。宝生方觉自己躺卧的地方也漫了水上来,衣裙发丝都有些浸湿。
宝生爬了起来,摸索了身上的火折子,发现火星早已****,不成火势。顿时丧气倚靠到井壁,井中的臭气挥之不去,越加腐败不堪,只见几具白骨更显的可怖,宝生已经全日没有进食,此时抚着腹部跪下,被沤的一口酸水吐出。
却一手摸到碗口粗的井绳,日间韩云谦为避免他人循声下井,将绳头也掷下,却难为了宝生此时再无法逃出。
宝生仰头望起数丈高的井壁,突然想起一日前连曜高高坐在树冠之巅,自己恼火想扔他柿子皮的情景,想出一个法子,将麻绳一端牢牢拴上龙牙刀,向上抛去,龙牙刀虽然轻巧,确实由精铁炼制,加上时日悠久,十分称手匀称,抛起之势宛如腾云之龙,竟然翻过井沿,跌倒地面。
宝生欣喜异常,小心试着拽动麻绳来回拖动,龙牙刀沿着井墙滑动,终于卡在一处石墙缝隙。宝生试着拉扯不动,知道可以使力,麻绳另一头还拴在身上没有解脱,宝生抓着绳索,脚尖抵着井壁,慢慢向上挪动。
龙牙刀坚韧刚硬,十分吃劲道,宝生竟然凭着一己之力攀爬到离井研半丈的地方,顿时心里狂热起来,想跳起抱住井研,看准落脚点,一道发力,双手攀住了井研,终于冒头出了井壁!
突然脚下一滑,原来井壁渗水湿滑,日久便生了苔藓,颜色深黑,外面以为是坚硬岩石,宝生双脚扑腾找不了落脚之处呈悬空之势,手上伤口破裂撕开使不了力,便又重重跌落到井中央。
这次宝生悬在在半空之中,前前后后的重重撞向井壁,一时被麻绳勒的喘不过气,扭着腰总算重新抓到了绳子,这次不敢再大意,老老实实一步一脚小心挪了上去,爬出井研的一瞬,却发现刚才撞崴了脚,此时剧烈的疼痛麻痹了半条腿,连站也无法站立起来。
突然四周响起了马蹄阵阵直围了过来,宝生久不见光亮,纷纷乱乱之中被马灯射的眼痛,虚了眼睛望去,只见一群穿着飞鱼官服,半罩着金丝玉甲的汉人军士高高骑于马上,一个个蒙着金丝面罩,诡异的遮住了脸庞,看不真切。
宝生倔强的半靠着井研,为首的汉人军士用剑锋挑起宝生的脸,阴冷笑道:“要不是听得这丫头的叫声,我们便错过了此处,看着应该没错,是大档头要的女子。”
说着噔噔下马,一把将宝生拦腰扔于马背之上,宝生就想抽了龙牙刀砍去,却被那军士一掌将刀打翻在地:“这点子手段还是留好了吧。”说着又砍下一掌,直劈宝生面门,宝生只觉脑前重重一击,顿时晕天黑地垂了手去。
“已经过了四日,虽然阿木约布沿路都有留信回来,可为何只有阿木约布的暗号,没有舒七那老小子的暗号。”舒安有些不安的问起连曜,想了想又说:“我最近这两日,总是心神不宁的,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我几个死在锦州的兄弟,将军,你看,我是老大,我六个弟弟,就剩下舒五和舒七了。自从回了这南边,舒七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怎么才离开了两天,我心里就是上上下下的。”
舒安少有的唠唠叨叨,连曜听得不是滋味,强打起精神安抚道:“舒七那老家伙是什么身手,你瞎担心个什么?这时候只怕在贵阳的局子里面赌两把,忘了事情。”
舒安担忧的望着前面这条小道:“他不是万胡那样的人,事情的轻重还是分的清楚。我总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劲,为何攻下水西部的岛,我们就又做了急先锋向东线推进,那个皇帝妹夫这时候倒不急着抢功劳倒也是奇怪,可邓中宽托大,也来个整顿军务。阿曜啊,你说这是个什么局面。”
连曜想了想,冷笑道:“你说的对,这是个什么局面,我看像是个套子,想把我们套住。你看,剩下要歼灭西南叛将的余孽并不难,但是耗费实力,虽然是大功一件,但比起收敛水西部的金银珠宝,他们倒是不在意这功劳了。”
顿了顿道:“你和谢家那小厮接触甚多,有没有觉察到攻下水西寨子之后他有些不同之处。”舒安想了想道:“此人天赋秉异,为人持重,看不出悲喜。若是说有些不同,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不合常理。”
连曜等着舒安下文:“那个西厂的陈彤铎是当今太后的心腹死党,当初拥立太子便下了不少黑手,听得人说血腥的很。此时捡了这个时候来这荒蛮野地,若是为了那点子金银珠宝,那肯定是狂人的借口。这谢睿也是当今皇上名义上的妹夫,只怕这陈彤铎身兼要务来辅助这谢小厮。”
连曜听得陈彤铎,心中一凛,舒安见他脸色有变,试探着问:“将军是否认识这西厂番子。”连曜含糊道:“他是我父亲的学生。”舒安见他不愿多说,只能叹道:“如此风流男子竟然去做了阉党,将军还是要小心点好,不要因为旧谊就放松了警惕,我总觉得他此番前来,必不简单。”
连曜认真想了想道:“他们不着急,是因为能利用我的地方已经尽了,如今无论溪火部还是水西部隐匿何处,都如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所以他们不着急。但这样耗下去,我便会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连曜声音低沉下去,皱眉思索片刻,道:“我看了俞老将军的密报,柔然部已经第二次集结周边各大部落,王启明不能引领东宁卫,必定全全听令于小朝廷,当今朝廷无论是官家还是王相,若论武功都不是抗衡呼业俺答的人物,俞老将军只是副总都督,受到小朝廷牵制,不能亲临调度,这样下去东线将会渐渐沦丧。我不能再这里耗着,舒安,谢家小厮是靠不住了,我们要想脱身,要从朝廷上入手。”
“咱们手上还留有那些收受贿赂的人员证据,是时候让万胡从老地方把那些东西拿去拓本,然后悄悄送了去各个官员手上,吓唬吓唬这些夫子,让他们旁敲侧击的上些主战的折子,给我重回东宁卫先敲锣打鼓吆喝一阵。我们在这里荒蛮地方耗着也才有些滋味,等时机到了,再让小朝廷来求我。”
这是一处由阿牛山向安庆草坝子的必经之路,穿过狭窄逼仄的安宁河谷,眼前豁然开朗。近日窸窸窣窣的下了些雪,积雪压着枯草,一眼望过去,虽然到处都是灰败枯荣的调子,但在一望无际的天际下草芒翻滚,信马驰骋让人还是心情舒朗了些。有些地方草没过人头,前后只见哗啦啦的草浪涌动,不见人声。
前面的哨兵禀告道:“报大都督,前面有些打斗的痕迹,还有些兵器事物遗漏。”连曜脸色一紧,策马快步随着哨兵上前,只见一里远的地方,草花衰减了许多,空出大片盐碱沙地,薄薄的覆盖了积雪,白白花花的晃眼。
一路上却散落些兵器,宽刃窄把,确是水西部常见的把式,还有些散落的皮革皮靴的用品。
连曜下了马来,拔出长剑在地上挑挑拣拣,杂物隐没在雪中,不仔细看还不容易瞅见。
突然,连曜弯下腰来,用长剑拨开一处杂乱的茅草堆,一朵别致的淡粉色珠花赫然半掩在沙土之中。
连曜心中仿佛被大石捶打一番,猛然缩紧,又霍然扩大,竟然像坠入漫无边际的深渊,又好像十来岁时候被吊到旗杆上剩了最后一口气的茫然,旁边人说什么,完全听不得了。
只记得她撅着嘴赌气似的道:“这是爹爹在贵阳购得的上等官中制花,你还来的再好也比不上爹爹的心意。好了好了,不和你说了。你懂什么心意。”脆生生的话语盈盈响起,回旋在耳边,渐渐就变成嗡嗡巨响环绕在脑内,挥之不去。
掂着这支珠花,只见花瓣堆粉,还有些杏黄的渍汁黏在花心,连曜竟然有些站立不稳,只觉身上披甲格外沉重,头上的盔帽压的极低,低的看不见前面的路,向后踉跄了几步,方用剑尖抵住沙中站稳。舒安见连曜脸色突变,上前扶住关心道:“将军看出些什么。”
连曜狠狠凝聚心神:“水西部残余确实由此经过,但不知遇到何人阻滞,发生械斗。”连曜眯着眼,不想将心中忧虑告知舒安,只是昂头嘶哑向四围发令道:“从这里方圆一千里,我部分成五队,全力以赴搜找,一丝一毫有人的迹象都要给我找出来!听到没有!听到没有!舒安你领平字队。”
连曜焦躁的仿佛像要灼烧起来,那株宫花拽在手上戳手,兜在怀中却闹心,一股戾气滋生却不敢当着手下跟随多年的将士表露一丝情绪,只能带着领着快马营的中字队向草甸的深处拔腿开去。
开出十几里都是盐碱地,没有人烟,连日的积雪掩盖了地面的一切线索。突然,领头的把总叫道:“那里有座村子,说不定有人气,去问问。”
连曜心中升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希望的喜悦,充盈了整个人,腿上夹了夹马肚子,冲了向前却发现,村是所荒村,只是游牧人春夏的临时居所,看样子早在就秋天时分便荒弃了。
荒村凋敝的让人心生绝望。一路放马进入,连曜越行越慢。
“大都督,你看,这里有铁蹄的踩印子。周围都搜过了,没有什么留下。”
连曜心里咯噔一下,翻身下马,只见井研上一溜血印子,触目惊心的延伸到井研下的枯草地上,淡淡的血色怵然放大,烫的灼人的眼睛。
旁边的井绳盘盘叠叠散漫着,连曜从没感觉如此虚弱,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空了,飘飘荡荡却使不出劲儿,颓然半靠到马匹上:“宝生,你落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