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宝生昨夜在雪地里待久了,晚上又受了冷睡不踏实,一早起来便觉得晕晕沉沉头疼的厉害。
  出发之时竟有些踌躇,磨磨蹭蹭不知是该去还是不该去,宝心中又被那句微微感叹揉皱:“宝生你会等我吗?”没来由的心慌,实不知如何回答,直想调头回去。
  转头间看着连曜朝自己晃悠马背上黄澄澄的葫芦,便没头没脑地回了他话。
  连曜见她全无心思的样子,不由地有些薄怒,刚想开口,转眼见韩云谦警惕扫视这边过来,倒有些浑身不自在,装着没事人似的向后面舒七唤道:“过了这个山口,前面就是仙女湖,待会儿要渡湖而过。”
  早有水西部族人在湖边摆渡等着连曜一行,众人下了马,马先上木阀,人上木艇。
  连曜等人见马分开,恐其有诈,作了手势阻下韩家父女。自己领了舒七等人默默先上木艇,不动声色间检查了一番船上机关处,不似有,才唤韩云谦道:“这木十分狭窄,先生请这边坐。”
  宝生跟着父亲,一脚从沙滩踏上艇胘,这木艇窄薄,稍微摇晃起来。宝生竟脚上踩空,半歪欲扑至水中。
  连曜警醒,伸手间大掌抚上宝生手背,只觉宝生手心潮热的很,似是不妥,双臂相叠间故意稳稳扶了宝生近自己身边,不卑不亢不急不燥道:“这里湿滑,韩姑娘脚上小心了。”
  宝生心念拔动,有些感激,微微扶住连曜的手臂,然微笑。
  此时仙女湖被四围雪景包围,绰绰落落一汪碧湖,景致十分动人。
  宝生斜坐在艇中搁板,迎着湖心的朔风,静静的却是纹丝不动。连曜怕她染了寒疾,不经意间移了位置去艇前头的位置,到底挡了些风去。
  宝生只是全神贯注远晀着雪山,面色安静,仿佛一切的喜怒哀乐皆不存在了。连曜望过去,只见莹白的雪光照着她的侧脸,衬得发髻上一朵淡粉色的绢花堆叠粲然,身影空落,竟有些姿态风流的婀娜。宝生发了会子呆,转头见连曜凝视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没头没脑的朝着他又是微微一笑,双眸漆黑如墨,眼波流露,竟然让连曜有些移不开眼睛。
  连曜没来由想起一句酸诗“鬓云欲度香腮雪”,心中顿时仿佛被风轻轻拂过般。平日宝生就像林间的小雀般娇俏跳脱,又好像刚刚粹好的宝剑般生气勃勃,此时却宛如画间仕女般有了些女人的风情,惹得人心间麻酥酥的痒。
  正暗自失神间,却听得韩云谦沉沉道:“宝生,那边风大,你坐到父亲身边。”却见韩云谦瞅自己的眼神越发严肃凌厉,连曜便淡淡一笑偏了头去。
  宝生微微起身坐到了艇下首的横板上,不料韩云谦上前跨了一步,坐到了船中隔着。待连曜再望过去,只是韩云谦直挺的身板挡住了视线。
  一路划水声,竟有些扰乱心神。
  艇未稳当,连曜便跳了下岸,打了个哈哈:“这艇做的小气,坐的人周身的疼痛。”早有一华服老者在岸边等候,见连曜下了艇,忙上前打了个汉人的千秋:“我们水西人住的远,东西也不精巧,还请连将军多多见谅。”
  宝生站在父亲下首,远远听见这老者汉语说得十分顺溜,只见他头顶厚重盘布,却身着汉服。
  宝生在这边识得风俗,盘布越是厚大,地位越是尊崇,这人的盘布三寸余宽比起阿木约布一寸宽倒显得可笑,上还饰有四支数寸孔雀百翠羽毛。
  连曜并不热络,对这老者冷冷道:“你就是水西部土司兹莫阿代。”话说的与其是询问,话语凌冽之势倒像是施压。
  老者却不怯场,满脸堆笑道:“兹莫阿代正是在下。本人仰慕汉人文明,汉人名字叫做安世荣。安是平安的安,世荣嘛,就是讲究世代荣昌。”宝生在下首风口远远听着,觉得这老者话语是滑溜的西南口音,充满了谄媚,身材油腻肥胖,满脸挤了讨好的笑,甚是可恶。
  连曜居高临下,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安世荣,并不多话,之后引荐了韩云谦道:“今日来是通传朝廷感昭文书,这位是韩大人。”
  老者刚引了一行人上了寨口:“刚刚谢大人和邓将军的船已到。”话刚落下,连曜眼角由不得自己的扫了眼宝生。却不见她面上少有木讷,竟看不出什么情绪。不由地冷哼掷地一声,倒是一旁观颜查色的安世荣听到忐忑起来。
  宝生见过些当地蛮族山民屋舍,穷苦人家都是以竹茅为框架,条件好些的猎户就是全部实木为梁,外面垒着圆石为墙,或是盖着兽皮用以避风,已经算是光鲜的房屋。
  而这水西部的寨子外面也是垒砌重石立起寨门,门上挂着羊头,近寨门一丈的地方,却立着有一座精致木塔,连曜眼色微变,上上下下打量起这塔的造势。宝生自幼跟随母亲学画,对物件的造型质感记忆绞常人深刻,抬头见了这宝塔,心中也是一惊,只觉和谢家私苑中的木塔造型说不出差异,只是尺寸上小了许多。
  水西部土司安世荣观颜察色,见连曜面含不善,诺诺解释道:“我们水西部同大部分川西人一样,信服火教,这塔便是供奉火神所见。”
  连曜淡淡一笑,掩饰道:“只是见这塔见得精巧,能在西川见得,也是佩服。”
  安世荣听得连曜奉承话,大感骄傲:“我们信奉火教,这供奉火神的塔自然要做足功夫,之前溪火部大祭司还……”顿时自知说多话,惴惴掩饰道:“那个贼子还胡乱指教我部,幸得京兵来得。”连曜也只是淡淡一笑而过。
  进了寨门,各处建筑依山而处,竟全是汉人庭院风格,宝生紧紧跟着父亲,不多走一步,却也被这奇妙精致吸引过去。本身树大林深,古木参天,松柏苍然,却跳出一方水阁,隐掩水气含情之中,或是半栋楼宇,空探在山势之外。
  宝生听过父母谈论苏州园林独步天下,以“咫尺之内再造乾坤”著称,微微叹道:“可这里的水榭阁楼竟有“乾坤之内再造咫尺”之感。”话声细微,连曜被却听进了耳里,没来由也想起父亲曾讲授过建筑五行之道,心中微颤不已。
  众人跟随安世荣上了最高处的山楼,一路铺陈百兽毛皮,直至楼前的石碣,竟是少有的奢华。石碣前摆了香台,垛满了酒坛。两旁各有五位少女手捧鲜花,水西女子皮肤黝黑,鼻梁挺拔,眼廓深邃,身着大红绸子短褂,下系白色折群,宛如洋菊粲然。
  安世荣笑眯眯道:“今日是我部的祭祀火神的节庆,有幸请的各位大人前来,就是贵客,还请在山门前饮一碗米酒,这也是我们水西人最大的荣幸。”
  说着首先毕恭毕敬端了一海碗递给连曜。
  连曜也不推辞,双手捧了酒碗,对安世荣朗朗而道:“我等领京军来到此处,只为朝廷安定,愿与水西部结为世代和睦。”说着一饮而尽。
  连曜身躯凛凛,说话一份正气浩然之中也有不可抗拒的威严,安世荣立于一旁更衬得形象肥矮猥琐。
  山搂有一牌匾,上”,待众人上了二层楼宴,却听得一男子懒懒笑道:“连大人,你倒是来迟了,可是要罚。”抬头间一修长的身影落入眼中,宝生心中竟是呯的一跳。只见谢睿翩翩安坐于寨中宴席主位,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只用暗绿锦缎扎紧,着了简单暗红色锈松官棉袍,袍口绣了毛领子,脚踏麂皮靴子,更有些慵懒的意味。
  旁边几位水西族女子不时偷偷瞅了谢睿,迎面又看见连曜,转头窃窃私语间都忸怩起来。
  宝生心中砰砰直跳,偷偷想谢睿的方向瞅去,却见他不看自己一眼,只是顾着和众人忙着公事说些台面话,隐隐有些失落惆怅,垂了眼帘不经意用手指拨了拨腰上的红色流苏。
  众人分身份高低席地而坐而坐,连曜被安世荣请上了主位旁的尊位,韩云谦坐了下首,宝生紧紧跟随父亲坐了后面的蒲团之上。
  此处二楼的栏杆望出去,是绝佳的景致。不仅仙女湖的全色湖景都可以收入眼底,山腰上亦是有众多盛装少男少女举着火把,托着面具结对而舞。
  少男穿着蓝褂黑裤,腰束着马刀,少女皆是红褂白裙,火焰追逐着裙角,飞刀挥舞着漫天歌舞,竟是异样的缠绵悱恻。宝生不由得有些呆了。
  却听得噔噔的上楼之声,宝生望去,确是上次那位湖边见过的少女。女子亲热绕过安世荣的手臂,用土话切切察察闹着。安世荣介绍道:“这位是我的长女阿夏,我们水西族,女子地位很高,所以我的长女也是我的骄傲。”
  阿夏斜眼跳过在座诸人,一眼钉上躲于韩云谦后位的宝生,欢喜踏了过来,直接拉了宝生手,前日过来的女官赶紧跟上来。安世荣疑问道:“这位是?”
  韩云谦急了,上前阻拦道:“这位是我家养女,刘五妹,不识体面,上不来台面,让安大人见笑了。”
  安世荣笑道:“没事没事,小女子的事情,我家阿夏甚是骄傲,能交上韩大人的女子这么好的玩伴,也是不错。”
  宝生无奈被阿夏拉了出席,偷偷瞟了眼谢睿,却见他神色木然打量了自己,眼睛里却隐藏着一丝玩世不恭,让人觉得有一种遥远的疏离感,仿佛一件全不关己的事物。宝生从未见过谢睿如此姿态,顿时被谢睿的寒意怔住,毫无主张,只是被阿夏拉着下了楼,转到山间的松树下的绒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