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屋外阳光冲淡了缭绕的山雾,缓缓移近屋内,父女两人说说笑笑吃着早餐。
  虽然伙食只是糙米粥,韩云谦还蒸了块咸熏鱼配着,父女大难之后相对安稳下来,更觉这餐饭温暖美味。
  阿木约布敲了敲门,抱了宝生随身包裹进来。
  韩云谦招呼道:“阿木约布,一起来吃些吧。”阿木约布似乎有些吃惊,尴尬道:“驿丞大人,阿木约布,粗人,不上桌子。”
  韩云谦淡淡道:“我知道你们这边族内规矩繁重,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狗,众生平等,此处又没有外人,何来什么上不上的了桌子之说。”说着便让宝生端了碗筷。
  阿木约布吓了一跳,脸色涨得通红,连声道:“不行,不行的。”将手上包裹塞回给宝生,便逃也似的出了去。
  宝生拿着碗筷,怀中猛地被塞了个两三个包裹,没有抱稳,包裹便跌了下地,散开来。
  却是那袭白狐毛袍子,软软的跌散在潮湿的地面中,光洁的毛色衬托的周围粗糙晦暗的陋室不堪至极。
  韩云谦脸色微变,不露声色扫了眼宝生,俯身拾起托在手上。宝生愣了,本来心中有事,更被父亲扫视的有些脸红,想稍微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仿佛这袭白狐毛袍子聚集起了所有的心结,此时被撕开了,暴露在父亲眼下。
  韩云谦却不再言语,微微笑道:“看这地面湿的厉害,姑娘家的还不把衣服都收拾起来。”
  宝生从喉咙眼嗯了一声,接过白狐毛袍子于手上。袍子柔软的仿佛能把人融化进去,却存在于这屋内,极其刺眼。
  宝生有些不敢多看一眼,挽了进了里屋,胡乱折了塞进布里包裹起来。猛然被刺醒了心事儿,宝生呆呆的在土砖砌的炕沿儿上,双手反抱了胸口发起怔来。
  韩云谦在外堂呆立片刻,望着小木桌上的简易饭菜深深叹了口气,温和唤道:“宝生,粥和鱼还热着,你再用些吧,你不是嫌爹爹的手艺不好吃吧。”
  宝生脸上一红,心里还是觉得挂不住,闷闷嗯了一声,方慢慢踱了出来。
  父女间竟出现了少见的尴尬,两人互相默默对着半响,不约而同撞话道:“对不住。”话语出口,父女皆吃惊抬起头。
  韩云谦细细地打量了女儿,数月未见,宝生又高了许多,下巴不似以前圆润嘟嘟,渐渐有了尖细的摸样,眼睛还是弯弯盈盈,仿佛一带湖水,但水面之下,却似乎蕴藏了些以前没有的忧伤和心事涟漪。
  韩云谦心头一堵,招呼女儿坐下:“来,再用点粥吧,你看你都瘦多了,爹爹手艺不好,下次再来改进了。”
  说着乘了碗米粥递过去:“宝生啊,这次真是爹爹连累你了。有些话,也要和你说个明白。”
  宝生见父亲语气沉重提起话头,心中好奇,便接了碗慢慢吃了几口。
  韩云谦见宝生平静下来,缓缓道:“当年我和你母亲,本不是媒妁之言,相互欢喜之下就双双逃了出去,就因为这样,给刘家给韩家都招惹了不少的麻烦,当时你外公和老太太,还有韩家老族长都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平息下去。这些你也是知道的。”
  韩云谦疼爱看了眼女儿:“其实我和你母亲在外游历,一来只为了我们共同爱好山水游历和金石考据,二来,二来,也是妥协之策。”
  韩云谦不好意思转过脸去:“你母亲本来定下了当时赵氏皇后的胞弟赵张庚,因为出逃之事,赵氏家颜面尽失,赵氏皇后迁怒于韩刘两家,两家老人为了保护我们,作为承罪妥协,韩刘两家承诺,我不得进入仕途,子孙不得进入朝政。”
  “我和母亲远走江湖,潜心游历山水,互相之间也甚少谈论外界之事。却也难为你一直以来不知道一些事情。”韩云谦心里自责,脸上有些挂不住。
  宝生轻轻唤道:“爹……”
  “不过那段时间,托了你母亲的福,我在学问方面大为长进。”韩云谦望去门外的山水云雾,脸上浮现了淡淡的笑意。
  “我的名声渐渐传入了京畿,甚至在东林清流一派都有了些薄名,当时还引以为窃喜,殊不知那时候……。”
  韩云谦重重叹了口气,难过看着宝生:“大概是几年前的时候,东林学社在岳麓山设坛讲学,我接到了请柬,听闻很多东林大儒也有出席,我对其十分敬仰崇拜,便想赴约,只是时值夏末初秋,天气十分炎热,你母亲当时身体不适,又带着你,便没有一同前往。”
  宝生想了想:“那好像是嘉和五年的事情,母亲和我留在淮南过了个秋天。”
  韩云谦点点头,继续道:“我独自到了岳麓山,见了许多当时仰慕的学者,听其讲经论学,学问大有长进,都是大儒设坛,实属盛会。但是过了几天,讲学渐淡,气氛有些诡异起来。”
  宝生停下碗筷,好奇望向父亲。
  韩云谦眯起眼睛“本来只是谈论学问之事,突然有些不知名的学子开始借设坛的机会,开始议论朝政,甚至当众重翻一些前朝和当朝的旧案。”
  “东林学风崇尚自由,并不阻止这些学子。但我越来越觉得有违初衷,又很是想念你们,便打算先行离开。那天晚上,却有位少年来拜访我。”说道此处,韩云谦脸色凝重警惕起来,似乎不经意瞥了眼宝生。
  “东林盛会,各地学子均有参与,大多不甚认识。这个少年器宇轩昂,谈吐不凡,自称谢氏,初次相见,我不便多问,自以为他是无锡谢家的子弟。”
  宝生猛地听到“谢氏”,心中一震,更不敢抬头。
  韩云谦接着道:“起初他只是向我讨论学问,没想到他小小年纪,于人物地理十分精通,竟有老成凌厉之势,当时我十分之佩服,不知无锡谢家还出了这样一位人物。我们渐渐相谈甚欢,说了些学问之外的闲话。”
  “难道遇此奇才,我便拖延了两天,才告辞下山。回到了淮南不久,到了晚秋的时候,收到老族长的口信,竟然是游说我重回仕途。接到此信,我当时大为震惊,亲自赶回江西豫章府询问事由。”
  “老族长只是说,听得同族人打听,赵皇后不得宠信而早薨,皇上极为宠爱当时的贤淑妃,皇长子陈王殿下因失德而封地冀州,皇二子封地西南,皇三子璁王殿下敕封太子,此乃时局大变之时。而且我和你母亲的事已过多年,韩氏一族子孙凋零,族中无才可用,族长才托了人,向当时的贤淑妃,也就是当今王太后求情,才得以让我复出。”
  “我本答应过你母亲和老太太,不涉足政事,可是禁不住族长的一再苦求,就着手准备仕考的事情。哎……”韩云谦深深叹了口气,沉痛的不想再说下去。
  “果然,你母亲并不赞同我的打算,极力劝阻。老太太更是让你舅舅亲自赶去淮南游说我,放弃此举。一度我也有些动摇。”
  “就在此时,我收到了一封信,竟是我最为崇敬的一位东林大儒写来,力劝我不要沉溺山水,要以学人兴国为要务。我看后十分奇怪,这位大儒只是以研究古籍经典,甚少参与政事,虽然是东林一流,但只是负责设坛讲学。从此我虽然准备入仕,但多了份心眼。”
  “后来参加仕考,授户部副主事的,倒都是极为顺利,顺利到……。”韩云谦说道此处,轻轻叹口气。
  “后来入京,拜会长官的时候,我才知道当时见到的谢家少年并不是无锡谢家,而是当朝大学士谢修的大公子,很是吃了一惊。”
  “这京城谢家,虽然也是谢家,是东吴一支,却不是嫡系,只是不知名的一支旁系,声名地位却远超东吴嫡系。更重要的是,这京城谢家和这位大公子身世极为繁杂。”
  韩云谦看宝生脸色极差,不敢直称谢睿其名,微微感叹道:“这些事情,我本不想和你说起,因为我和你母亲约定,只许你安稳平顺一生,不染俗事。没想到我一时逞强之心,不听你母亲劝说,却搅扰的家中如此下场。”
  “这谢家大公子,父亲自不必说,而母亲却是一位西川蛮族公主,因被中原文化感化,率族众投奔我朝,被英宗皇帝敕封南安郡主,保留武士,分封庭院,而子嗣无论男女,世袭罔替……”
  韩云谦顿了顿道:“如此殊荣,连皇族也不能常有。但说是无论男女,世袭罔替,实则暗中是质子身份。其后牵涉到我朝几段公案。这其中的厉害以后我慢慢再说。”
  韩云谦站了起来,看去外面的山野,语气淡然,但透着不容分说:“宝生,此次大难无碍,我们父女仍能团聚,实属大幸。我已经不奢求其他,只望你平稳安顺。你也年过十六,在此荒蛮之地逗留不是长久之计,此前我和你说过豫章府的亲事,对方虽然只是普通乡绅,但是有德有识之人,并不以我家落难为由撇清关系,在狱中数次传话于我。等这阵子平静下去,你的亲事便再次提上日程为好,其他的人你是不要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