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西征军久屯在修文县,连曜只是推病不出,邓中宽奈何他不得,发下去的急令也是被他置若罔闻,如此下去,倒被他拿住朝廷的短处。如此行事,应依抗旨而论。
早朝的大殿上,赵廷两撇鼠须上下抖动,唾唾而谈。龙涎香的滋味滞留在大臣们的衣袖上,满朝之上,鸦雀无声。
孝德皇帝轻松咳嗽了声,静待赵廷说完,不动声色扫视了众大臣一周,方转头问东上位的梁王:“你如何看待?”
梁王不慌不忙抖抖衣袖,奏道“臣回皇上,臣虽属地西南,但于军法兵家确是不通,能否急速从黔地进入滇地,还要谨慎斟酌。”
孝德皇帝心中不满,但又问不出个什么,见其他人更是诺诺,拂袖就要下朝,却瞥见谢修给自己点头示意。
君臣前后进了暖阁,谢修看着年轻的帝君,微笑道:“现在的皇上烦恼的是,连曜拖战,但只说修整军机,此来又不能说他抗旨。”
孝德皇帝被说中了心事,沉默不语,谢修笑道:“臣倒有个人选,帮皇上去盯着这个连曜。”
孝德皇帝笑笑等着下文。谢修道:“老臣的儿子倒是可以一用。”
孝德皇帝道:“只怕皇太后和圣公主那里不好交待。”谢修道:“男儿出战,是何等荣耀,太后已经指婚,谢睿能为皇室效命也是自然的。”
待谢修走远了,王相才从隐暗处出来,孝德皇帝问道:“这老狐狸想染指西南。”
王相道:“让他染指也好过让连曜占着,他是狐狸,连曜就是狼,狐狸和狼相斗,若狐狸能赢了,就让他南安部暂且得意,端了狼窝子。若狼赢了,那就彻底除了南安部族这个遗祸。”
孝德皇帝疑惑道:“听人报,近来京幾附近的南安遗族调度频繁,唯谢睿马首是瞻。前朝祖父武宗皇帝降收了西南诸地,到父皇一朝,又用远交近攻的法子瓦解了各族的联系。”
王相道:“皇上怕放虎归山?就不怕养虎为患?邓中宽传来密报,说已派使者与溪火部土司议和,那土司占了远近几个部族,已经满意的很,并不想与朝廷为敌。”
孝德皇帝听了大为幸慰,王相又道:”西南荒芜之地,连曜拖着不肯深入滇地腹地,姓谢的老狐狸就抓紧时间来放置他的小狐狸。只怕这狼和狐狸都有打算。”
孝德皇帝沉思片刻:”那就得设个井,将狼和狐狸一起逮了。”
宝生数日奔波,想着就要相见父亲,心中激荡,思来想去,至半夜方睡去,又听得号角连营,迷迷糊糊间撑着坐起,却见有人撩帐进来,外面还是满幕黑夜。
连曜全身甲装,半抱着头盔,咣咣走进坐到铺盖旁,见宝生一脸睡意,柔声道:“再睡吧,时候还早,醒了要用什么,就叫曹军士。我嘱了不准旁人进来。”
宝生揉揉眼睛,嗯了声,倒头便又沉沉睡去。半黑中连曜望着宝生熟睡的脸庞,几缕碎发毛茸茸的挡住了眼睛,便顺手拔了去,却见宝生额上一道浅浅淡淡的疤痕。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待得第二次角号响起,连曜方站起身,小心出去,无奈军甲厚重,每走一步便咣咣锵锵,宝生含糊咕哝了声又翻身抱被睡去。
连曜出了校场,嘴角仍是微微轻扬。舒安跟在后面看着,见连曜眼中意是少见的情绪,不解问到:“将军想到什么良策?
连曜方微微回过神来,肃颜正色道:“传令各营各部拉出来操演,把总以上,至我以下,守备,千总全数参与。拖延逃避者,斩。”
舒安会意,转身去给令兵授意。
连曜走上简易的兵台,台下机字营的千余人已经集合完毕,整整齐齐十分威武。连曜看着这支从东宁卫抽调出来合编的机字营,心中略感安慰,点点头。
台下兵总会意,命令下去:“操练开始!”
等了一炷香的时分,其他各营方陆陆续续结队而来。最先是神机营,而后是九字营,仍是寅时,山中十分寒冷,军士半夜被叫起,慌忙中穿衣戴甲,甚至连兵器也又拿错的,情形十分狼狈。
连曜看在眼里,心中冷笑,但不发多言,只是对着各营的千总淡淡道:“朝廷连发数折,下令出征在即,今夜全军就来操演一番。”
宝生沉沉睡了很久,又做了很多梦,好像又回到八岁的时候,自己退了娘手上的银手镯,又戴上娘的银扳指,母亲笑言,以后家里就不置办嫁妆,就这两件便是了,母女两人一阵说笑。
半晌又好像有个机甲进帐武士对自己说了些话,想认真听清,却又一句未得。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尚不知身在何处,好久才反应过来。偷偷看去外面的天色,似乎还很明亮。
穿戴好便信步出去,晚秋时分天气阴薄寒冷,山谷中树木都光叉叉的在风中摇摆,四围十分安静,宝生穿的单薄,不由打了个阿嚏。
曹军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笑嘻嘻的提了个食盒:“小哥饿了吧?连将军吩咐过,饭菜早备下了,你将就吃些吧。”
宝生问起:“怎么营中如此安静?”曹军士嗯了声:“昨夜去那边校场操演去了。”
宝生问道:“你如何不去?”曹军士嘻嘻笑道:“我是伙夫房的厨子。只管准备饭食。”
宝生听得那边杀声四起,又问:“经常要这样操演?”曹军士道:“这大半年的倒是少了,以前在北边的时候却是很多。”
宝生奇道:“北边?”曹军士嗯了声:“我是东宁卫驻扎通州的快马营中的,只因怕北方官兵不服南方水土,所以也带上我们自己的伙夫。”
饭食简单,只是几样小菜两个馒头。待宝生吃完,曹军士提议:“要不我陪小哥去附近山上去瞧瞧,只要是连将军带的操演,骑马刷枪的,一定好看的很。”
宝生多日对着连曜,素惧其冷颜难测,相处时不敢放松片刻,也不大敢多言。
此时来个话唠似的曹军士,两人年岁相仿,又都是爱热闹的人,十分相投。听得曹军士提议,便欢喜答应。
两人爬上附近的山岗,只见下方山谷黄烟滚滚,几路人马相持对峙,只有东角一队严整以待,其余诸列队形混乱不堪,士兵间竟有席地休息者。
中间方圆阵地,一全身重甲武士跨马巡查,冷冷道:”操演尚未结束,还有哪队上前挑战?”
曹军士趴在山边的土堆上,头也不回,指指点点道:“那就是连将军,后面是咱们东宁卫快马营,怎么样,威武吧。神机营还像个样子。看看那些杂营,啧啧,那个熊样儿。不过时到现在已经五个时辰,也难怪这些人累惨了。”
宝生从末见过连曜戎装的样子,此时顺着曹军士的手望下去,见连曜头顶红穗宝盔,身着红锦百花袍,胸前晶莹护心明镜,脚踩机甲铁靴。
跨于马上英姿勃发,身影清瘦修长,流露着琉璃般的光彩。
宝生仔细瞧了瞧,却猛然想起连曜那只金翎猛鹞,心道:古语说物似主人型,真是没错,这两个倒是真真都是这般尖尖瘦瘦的刁钻样子,想着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曹军士不解,回头问道:“你笑啥?”
宝生忍着摆摆手:“没笑没笑,呛了口水。”听得山谷传来争执之声,两人又望了下去。
只见几个军士呼哧呼哧押了个虬髯大汉过来,噗通一声跪在连曜马前,禀告道:“巡得营中此人仍在逗留酣睡!”
连曜“哦”了一声,扬了扬手,朗声传下令去:“就地休息。”身后机字营宏声答道:“诺!”声音震天,山谷为之一振,风云为之变色。
即刻众人手持武器规规整席地盘腿而坐,规整画一仿佛木人,不见丝毫放肆和散乱。
除了神机营,其他诸营皆有流民地痞拼凑而成,从未见过如此严整的军事,听得一声“诺”,已是胆战心惊,心中不安,更见到机字营中武士轰然坐下的气势,已经不敢多言语。
连曜下了吗来,踱到大汉身前,冷冷问道:“哪个营的。”
大汉虽然痞气十足,之前见识了机字营的威风,竟然泄了几分,但到底是道上混过的,说话不肯嘴软,头一扬:“回将军,小人是九字营的。”
“哦,为何逗留营中。”连曜只是冷冷问道。那大汉也不怯场,竟抬了头似笑非笑:“回将军,小人肚子不舒服,老想拉屎,爬不起来。”说着发了个响亮的屁。
连曜不急不躁“肚子不舒服,可有请军中医师看过。”那人笑道:“屁大的事情还请医师来看。”
连曜突然严厉起来,转头向一丈之外的邓中宽:“请问邓将军,军中是否有病证制度,需要军中医师的诊断?
邓中宽是个严谨之极的人,此时更加不动声色,纵了马踱到那汉子身边,瞅了瞅对连曜道:“连大人,此人是梵山上铜仁寨子的第一把子,只因被朝廷感召,借此机遇招安于我部。”
连曜又“哦”了一声,似乎不经意又看了眼大汉,冷冷道:“原来是张大把子。邓大人,你说那便如何是好。”
邓中宽与连曜相处数月,两人互相提防,邓中宽知连曜其人待军素严,此时绝不能马虎:“不论以前是否是大把子,入了我西征军中,便要守了我军的律令!”
顿了顿道:“请连大人责罚”,那张司马自被招安,与邓中宽相交还算顺利,又仗着带了一群旧部,所以有时持骄放纵,经常离营游玩。
此时听得要责罚,不由得心头怒火,昂头直视起连曜。”责罚,如何责罚?”连曜冷眼看着刚才的传令官。传令官挺身上前,朗朗声复道:”各营各部拉出来操演,把总以上,至我以下,守备,千总全数参与。拖延逃避者,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