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流云髻,远山黛,银盘玉面,月眉星眸,发端插一支时鲜的月季,身着云祥桃红蛱修身披风,就那样娉娉婷婷立在院中的芙蓉花树下。她微微一笑,四围仿佛就失去了光彩,仿佛芙蓉花幻化出的精灵。
这女子也在上上下下地紧紧打量宝生,见宝生面容秀美,但尚有稚气,身形清减,并不见肚,着简单素布衣裙,脚上胡乱套了白布袜子就走了出来。女子的目光落在宝生的脚上,噗嗤一声哂笑了出来。
宝生往日从未过多关注自身相貌,但此刻,低头瞥了一眼自己,却顿时自惭形秽起来。
女子笑道:“你就是韩家宝生姑娘?”宝生很是诧异这女子唤道自己名讳,红了脸点点头,小声问道:“请问姑娘怎么称呼。”
女子又笑道:“妾身免贵姓程,名雪烟。你唤我雪烟便好。”宝生听了心想:她自称妾身,应是嫁了人家,看她形容,又比我大了几岁,该称呼姐姐,可初次便称呼姐姐,好似不便,便称呼她做娘子吧。
正说着,哑婆子挑了担水进院子,见到雪烟却愣住了。雪烟轻笑着对哑婆子道:“连嬷嬷你倒是怎么侍候的姑娘,这个时候还不伺候梳洗。”转向旁边的丫头:“小红,你去帮韩姑娘梳洗梳洗。今日有好消息带给韩姑娘。”
话说的伶俐甜美,声音仿佛四月的春风般微微熏然,有种说不出的魔力,宝生竟有些呆呆的,只想进屋梳洗起来。
哑婆子冷冷瞪了眼雪烟,一步上前,用担着的木桶挡住小红,更呼哧呼哧抬了木桶先进了房,啪的一声关了门去。
雪烟微微一笑,当做没看见,自跟着推了门进了厢房。哑婆子有些气恼,干瞪着眼睛。
雪烟笑道:“我总在连夫人面前念叨,连家嬷嬷老了些,又有些病症,服侍人怕是做不来。今儿看来果然不是多虑。”
说着别过头笑着对宝生道:“今日我要接宝生姑娘回京与你父亲相聚。”
宝生听得“与父亲相聚”,心眼一下子提道嗓子,心砰砰直跳,顿时警醒起来:这雪烟娘子如何知道这么多事情。于是也不说话,静静望着雪烟,一时静默。
这时候,听得门外说话:“嘿嘿,如何劳烦程姑娘跑到这荒郊野外的地方。”说着,一人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松松趿着布鞋推门而入,正是李医师李早林。
雪烟娘子见了李医师,神色稍微冷峻,但转瞬即逝。笑颜道:“倒是不知李大人也在此处。”
李医师郑重唱了个诺,道:“程姑娘来此处为何。”雪烟不接话,反问起来:“那李医师来此处为何。”
李早林不露声色扫了眼雪烟,道:“昨日是连家的忌日,李某过来为故友尽尽心。”雪烟听得此处,面上毫无表情,道:“难得李大人这份心思,只是不知十三年前有这份心思可不更好。”
宝生旁边听了心想,这两人话语似乎不合,不然这雪烟娘子如何提起李医师的伤心事呢。
雪烟不给李早林回话,径直道:“我来此处是想请韩姑娘回府给老夫人瞅瞅。”李医师道:“可怎么我刚才听着说要接韩姑娘与她父亲相聚?我前几日在京的时候怎么没听说过,韩大人的事了结了。”
雪烟暗自咬了咬银牙,面上微笑道:“确实如此,只怕是李医师你信息不广。若是不信,我这里有连哥哥儿的亲笔迷件。”心下有意,将那“连哥哥儿”几字吐的亲昵。
宝生心中盘算:这雪烟娘子嘴里的连哥哥怕是那个罗刹鬼了,好似这两人年岁相仿,容貌也相配,这雪烟娘子姓程,不会是妹子,这么说来,那只和是那罗刹鬼的夫人了。
想到此处,宝生心下厌恶至极:这罗刹鬼在家已有妻氏,在外还要行事轻薄,实在是不堪之至,那一巴掌甚是不解恨。
雪烟仔细观察宝生的表情,见宝生听到连哥哥三字,面露鄙夷之色,雪烟便有些恨意,但低头笑笑从袖口抽出一封信来递与李早林。
李早林半信半疑抽出来,只见是羊纸迷信,信上说,韩云谦一案已有定夺,降职至七品,谪贬贵阳修文县驿丞,等等。
李医师认得连曜的字迹,又反反复复查看了一番,确认识连曜的亲笔信件。宝生也急着抢过来读了一遍。雪烟有些恼了,微微薄怒道:“如何不信于我。”
李早林有些尴尬,但又拿过信对着日头看了半日,确实无话可说。方递回给雪烟道:“那不知连曜是如何安排的呢。”
雪烟笑道:“这个就不烦劳李大人操心了。我自已安排妥当,韩姑娘梳洗完了就请出发了,路上还有些功夫。”
李医师素知这雪烟是连曜在京城的心腹,有些不上台面的事情处决和调度都是由雪烟亲自安排。此刻又听得她这么说,便不好再多事询问,又见房中都是女眷,便躲了出去。
宝生见李医师也被晾倒一边,倒觉得这雪烟身上隐隐有股逼人的气势。
想起连曜的传来短纸条,却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有了结果判例,于是想多问问这位雪烟娘子相关情况。
宝生想了想道:“雪烟娘子亲自来接我与父亲相见,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宝生不知如何感激。只是这数月经历人事变化,太久没有父亲的确切消息,很想听听真实,不知雪烟娘子可否告知一二。”
雪烟听得宝生称呼自己“娘子”,突然有些明白,心中暗笑,道:“妾身确是想详细告知姑娘韩大人的情形,只和这今日已经安排好姑娘进京,这不,一大早就过来了,生怕耽误了功夫。前方路途还远,还请姑娘快些,待等会儿妾身在车上与姑娘慢慢说来。”
宝生见雪烟只是催着自己离开,实在不方便再说些什么。滞留数月,突然能够离开,宝生只觉一切都如做梦般恍惚。一早来了位神仙样子的雪烟娘子,就说带自己去见父亲,这是怎么都不能想象的。
半信半疑间于是准备收拾梳洗开来。哑婆子上前帮忙收拾,数月来,两人交流言语不多,但彼此都是淳朴之人,相处之下,倒很是融洽。
宝生昨日又听李医师短短说起这哑婆子的身世,此时见到她,更觉得心中难过不舍。哑婆子叹着气,手脚麻利帮宝生梳洗颜面,更换衣服。又卷好宝生的备洗衣物和用具,收拾过桌上未画完的图样,利利索索打包好方交与宝生。
宝生见哑婆子对自己尽心尽力,此时就要分别,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和伤感,眼中浮起层薄薄的湿雾,只是碍于有外人在场,不想教人笑话了去,强自装笑道:“婆婆我就要出发了,待我和父亲相见,定会请父亲亲自来告谢。此时,只能亲自一拜。”
说着跪下端端正正拜了一拜。哑婆子慌忙扶起了宝生,嗯嗯呀呀的说不出什么。雪烟在旁边轻轻笑着催道:“这也不是再也见不得的,况且人家韩姑娘是去投奔自个儿亲爹,连家嬷嬷你就别阻着姑娘了。”
虽是笑语,但袅袅的脆音中透着魅惑,宝生竟又有些迷糊,只想快些离去投奔父亲,于是匆匆作别了哑婆子和李医师,早有驹马在外等候,于是与雪烟共同蹬车离去。
车夫驾驶的飞快,但车内稳当如履平地,没有一丝颠簸。宝生想打开车帘看看离去的路径,却被雪烟笑吟吟拦下,道:“车驾的快,吹的风沙进来,快闭了下来。”宝生便点点头,放下手来。
这车内坐了两人仍然觉得宽敞异常,车底全铺了套着锦绒的软垫,背上还铺了缀着红色流苏的丝绸靠枕,中间摆了香炉。烟色袅袅而上,送出一种说不出味道的幽香袭来,却又不似普通的檀香或是麝香,吸入顿时神思幽幽,精神安定。
路途长乏,车内有很是舒适,宝生更觉迷糊疲倦,本想强自打起精神与雪烟娘子叙叙话已示礼貌,雪烟见状,只是笑吟吟轻轻道:“韩姑娘若是疲倦,这里很是舒服,就请小憩便是。”
话音轻柔中带着甜美,甜美中又夹杂诱惑,仿佛幽谷里面浮起了迷雾,宝生应着声音全身舒展开来,眼皮渐渐阖上。
雪烟见宝生沉沉睡去,脸上的笑靥方松弛下来,眼眉耷下之处竟浮现难解的恨意和失落。她轻轻拍了拍车窗,车门处伺候的小红闪身钻进车厢内。
小红上前挪了挪宝生,抽出宝生手腕,小心诊了诊脉。小红皱着眉头挑着脉象仔细分辨,雪烟有些难耐,憋气急促问道:“确是如何,有无喜脉。”
小红并不回答,又挑了宝生的左手诊了诊,方小心回答道:“无喜脉。”雪烟沉吟道:“无喜脉?”小红答道:“确是无。”雪烟眉眼竟有了些生机,更显妩媚,低头想了想,冷冷道:“绑了。”
小红并无多话,抽出皮带迅速将宝生的手脚各自绑扎起来。完事之后检查无误,方抬头对雪烟道:“姑娘,确实捆扎结实了。”
雪烟似乎疲倦至极,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瞅着宝生发呆,半响方自言自语道:“这乳臭未干的丫头,他到底是看上她什么地方。到底他还是喜欢家室清白的女子。”语气自嘲冷笑,充斥了郁郁的戾气。小红听了,想劝解一番,竟被这冷淡之意吓退。
雪烟懒懒抬了头:“还有多久的路程。”小红撩了帘子一看,道:“刚过了十里路程,快的话两个时辰可到。”雪烟点点头,道:“你小心看着她吧,我也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