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春城雨色动微寒

  连曜修长的手指拈着羹匙,只是低着头慢慢吃着,并不理会宝生。宝生斜过眼睛,见连曜没有发话,悄悄松了一口气,继续温言劝道:“本与你也没有过节,只请求不要再做纠缠。还有,那把佩刀……。”宝生突然见连曜抬起头正眼看过自己,心里吓得一跳,不由得后面的声音也渐小下去。连曜一挑眼,冷冷地说:“这些事儿只怕没有商量。”宝生急道:“为何?!”连曜不答话,轻轻搁下粥碗,望向窗外。
  丝丝寒风送着三两点雨滴飘洒进来,落在桌面上聚成水珠。宝生见他脸色凝重,不敢多问,心里却很着急,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只用手指蘸着水珠沿着桌面比画开来。
  连曜凝望良久,方回过头来,见宝生伏在桌边,翘着一只手指蘸着水滴胡划着什么,不由哼道:“又画罗刹?”“对面那只癞皮狗。”连曜愣住。
  时间渐晚,已进巳时,楼下大堂食客多起来,嬉笑问候之声不觉于耳。只听得楼下传来整齐踢踏脚步声,嘈杂人声静下来。宝生望下去,只见一名带刀卫官领着一队军士巡逻至店前。
  粥店老板笑着迎上去:“官爷今日又当值,可不辛苦了。要不进去歇息片刻?”带刀卫官并未说话,先四下一扫,见没有异常,才点点头答道:“最近到底要警醒些,李掌柜但凡看到有可疑之人,赶快报去甲长处。”老板连连点头称是。
  带刀卫官又问:“楼上可有人。”“今日楼上雅座有位公子和年轻姑娘。”带刀卫官使了个眼色给领队军士,自己便提步上了二楼,窗边一男一女落入眼中。
  连曜转过头来,冷冷打量了卫官一眼。卫官愣了愣,大方上前行礼道:“下官见过连将军。”连曜点点头。卫官见有女眷,行礼后转身下楼。
  宝生一直望着外面,听得卫官告辞,悄悄转过头来,向木梯口扫了一眼,却瞥见卫官布甲背影,腰间挎一木柄花纹铜包脚铁刀,生铁壳套,上刻小篆“万南”二字。
  宝生心中一惊,连忙收回眼睛余光,捧起面前漆杯,低头抿了一口茶,粗茶略涩,不由得皱皱眉头。连曜一直打量宝生眼色,此时冷冷说道:“韩姑娘瞅见什么了?”宝生抬眼,沉吟道:“万字是哪个营的刻纹?”连曜却冷笑道:“闺阁女儿家哪里要问这么多。还是乖乖听话的好。”宝生气极,重重放下杯子:“今日是我自不量力,请连将军过来商量。宝生还是那句话,不会凭空胡诌。”说着就揽着软披风准备下楼。
  连曜却站起来笑道:“灵公子嘱咐我一定要亲自护送回家,答应了怎敢失言。”说着快步拦去宝生面前,宝生并不答理,急急向下走去。刘家小厮在店旁等候,见宝生下来,连忙赶出马车。连曜一抬手想扶宝生上车。
  只见远处飞奔过一骑枣红马,停到了车前,马上一人外披了蓑衣,身着暗绯色官样服饰,脚蹬厚靴,正是谢睿。谢睿策马提缰,却不下来,只是冷冷看过连曜,诺了诺,说道:“今日有幸。”连曜似笑非笑打量了谢睿:“谢公子官服都不曾换,这么匆忙是从哪里来。”谢睿不答话,冷冷望向宝生,却轻轻低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无奈,身子一低,伸过手示意宝生上马。连曜阻止道:“我应亲自送韩小姐回府。”不待他说完,宝生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接过谢睿的手。
  谢睿反手送宝生上了马,向连曜道了声:“告辞。”就策马出发,连曜冷笑一声。
  春雾沉沉,微湿了衣襟,小巷悠长,轻响了石板。宝生在背后虚揽着谢睿,马上颠簸,颇有些吃力,又没有穿蓑衣,不禁身上寒冷打颤。谢睿察觉,“勒”了一声,自己下马,又扶了宝生下来。解下蓑衣斗篷,围在宝生肩上。宝生心中有事,却伫立着回不过神。
  谢睿楞了瞬间,想揽过宝生,却清醒过来,握着拳轻咳了一声,脸色微红,问道:“宝生,刚才与连将军说了些什么。”宝生听得如此问道,抬眼望过谢睿:“万字刻纹是哪个营部的。”谢睿心中一惊,脸上不动声色:“如何与连将军议论这些。”宝生微微笑了笑:“只是今日看到有位军爷佩刀上面有如此刻纹,所以好奇一问。”
  谢睿仔细打量了下宝生脸色,郑重说:“此刻纹是九门卫营的符号。”宝生似懂非懂点点头,谢睿关切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处。”宝生沉默。谢睿望着宝生,却不继续追问,只是温柔看着宝生,说道:“不如我带你去个地方散散心?”
  英宗陛下自从元宵受了些惊吓,渐觉平日体力不支,便携了些嫔妃到玉熙宫静养,每日除了一些军机要员,其他一律不见。
  这日谢修从玉熙宫出来,又直接去了慈庆宫,将英宗的一些意思曲折转给太子熜。太子熜仔细听完,沉默片刻,淡淡的答道:“父皇还是高瞻远瞩,本宫自会按父皇意思安排。谢太傅也要多尽些心思。”
  谢修连连称是。太子又说道:“西南灾情还没缓解,匪乱又出,还有土蛮祸害。你看看这份折子。”谢修接过粘着鸡毛的红皮折子,展开看了看,不敢放下,又合起来捧着,问道“土蛮祸害,已经历经十年,只是这溪处土司乘火打劫,最近竟占了几个小城。不知殿下有什么意见。”太子正色说道:“要靠朝廷赈灾,那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不赈灾,流民匪乱又怕闹大。不如借着压制土蛮之名,征流民为民兵,让两祸自乱。”
  谢修想了想:“此着甚妙,那不知选何人负责。”太子并不答话,冷冷说道:“父皇的意思,庆州那边的事情放手让连曜自己处置,可本宫只怕此人势力日甚,借机扩充军马,养虎为患啊。”谢修摇摇头:“可现在国中将才诸位,能安定北线者,只有此人。”“那本宫就先要杀杀他的锐气,挫挫他的势头。”谢修听得此话,不敢接话,只是诺诺站着,太子从谢修手中接过折子,又翻了翻才放下。
  大家静默片刻,太子话锋一转,又问:“派去连曜处的武士还没消息?”谢修答道:“当时逃回几个,剩下几个想必已被拘禁。都是些忠心的死士。连曜也做的极为隐蔽,派去他府上的探子回报,连府上下并无异常,应该在城外的某处庄子关着。”太子冷哼了一声,:“谢太傅也要多上些心才好。”
  顿了顿,太子却微笑道:“不知谢存昕可有婚配?”谢修心里暗喜,答道:“尚未婚配。”太子笑道:“最近母妃总是央我帮圣公主择觅良人。”谢修也笑道:“贵妃娘娘也是慈母之心。”
  又闲话一番,太子一挥手,笑笑说:“谢太傅先退下吧。”谢修请退,内侍送谢修出了前殿。太子微笑目送谢修出去,待关了前殿大门,太子面色一冷,说道:“王相请出。”只见王喜从前殿花厅的隐室转出。“刚才你都听到了。”太子冷冷说道,王喜点点头:“谢老狐狸口风甚紧,不多说一句话。”太子点头:“他想上咱们这条船,面子上又端着,却不想与连曜交恶,也不肯对我们说实情。”
  王喜点头,说道:“连曜关人的庄子我在查,只怕并不似谢老狐狸所说在城外,事情之后九门卫营查的严密,连曜不会运人出城。只怕还在城内。”太子点点头:“只是不知何处呢。”顿了顿,又说:“不知刘家姑娘那里能不能问出些什么。之前顾忌打草惊蛇,一直没有找上刘家。”王喜答道:“只是毕竟是世家小姐,不方便审问。”
  太子笑道:“不如让母妃来帮这个忙了。刘家一直也是居功自傲的很,推行新政就是这几个世家在阻碍,本宫早就想找个幌子来个敲山震虎。”
  宝生推开木窗,一阵斜风送进细雨,直扑到面上。塔檐上挂着铜铃叮叮作响,往下看,塔楼直插湖心,壁立数仞。
  窗外一汪湖水浩浩淼淼,波心微动。湖四周柳色蔓蔓,遮掩了刚刚来时的小道。宝生踮着脚双手撑着窗台,大喜道:“这里倒是比刘府的揽月楼还要开阔。”
  谢睿温柔瞟了一眼宝生,转身推开了全部木窗,瞬时云气对流,豁然开朗。谢睿望向外面,半响才缓缓说道:“我母亲生前也最喜欢在此望远。”宝生听到此话,转身面向谢睿。谢睿迎着宝生的目光,面前女子额前碎发被微雨浸湿,紧紧斜贴着面颊,刚好挡住额上一道淡淡微红划痕。
  谢睿收回目光,黯然道:“这座园子是我母亲的私苑,我从小就随母亲常来此园。母亲总是携我上楼,那时候我还小,不明白母亲为何总爱流连此处。”说到此处,想起母亲低低弯了腰,小心扶着牙牙学语的自己缓缓上楼,抬头回首,总见母亲关切笑容,母子情深,只是不再。
  宝生只觉谢睿此时无限感伤,与平日里风流倜傥的谢家哥哥大不一样,心中一软,安慰道:“我想谢夫人是位心胸开阔的女子,不想拘于方寸之间,才偏爱这片风景。想来谢夫人在此处远眺时候心情也是极其快活的。”
  谢睿听了呆立片刻:“这个道理也是我后来游走四方的时候才明白的。”宝生轻轻笑笑:“谢夫人能有如此浩瀚湖水相伴作怀,也不枉人生风流姿态了。”谢睿听了欣慰一笑:“是啊,母亲还有这片湖水相伴。”顿了顿,“那你又有什么烦恼。”
  宝生低下头,咬了咬嘴唇,“谢家哥哥,我担心爹爹。”谢睿秀眉微蹙,宝生继续低声说道:“两年前,爹爹就是得罪了一些大人,被打伤的厉害。”谢睿正色问道:“这次连将军可是要你做什么。”
  宝生抬头,瞪了眼睛,谢睿只觉她目光灼灼,无法正视:“连将军要我说些古怪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