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章启

  章启比预计的时间回来得早,只过了三天,他已骑着快马,只带着两个亲随进了南京城。
  回到京城后,他还没来得及打听安国侯府所在,就先往兵部报道,顺便打听了家人的住所,急奔去了安国侯府。当明鸾收到消息赶往客院时,他与林氏、鹏哥儿一家三口已经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林氏身体虚弱,虽然养了些日子,已经有所好转,但再次见到丈夫,她惊喜过度,没多久就晕了过去,让章启手忙脚乱了一番。还好明鸾已经有了经验,一边让萱草——也就是素锦的妹子——去通知陈氏等人,一边让细竹去附近请大夫,又指挥着林氏屋里侍候的丫头婆子们扶着她躺在榻上,做了些急救措施。眼看着林氏幽幽醒转,章启大大地松了口气,看向明鸾的目光充满着感激与欣慰:“三丫头,当年分离时,你还是个小女孩儿,整天只知道胡闹,没想到五年不见,你已经长大了,懂事了,不再是当年的顽皮孩子了。”
  明鸾有心要激起这位叔叔的怜惜,但又装不出梨huā带雨的小白huā风范,只好笑说:“我那时候还小呢,吃了几年苦,若还不懂事,只怕早就死在岭南了,或许连岭南都到不了,就死在路上了呢。”又幽幽叹了口气“我也希望自己还象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但亲眼看见那么多亲人死在我面前,哪里还能继续没心没肺呢?”
  明鸾的盘算奏效了,章启立刻就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他想起了那个改变自己一生的清晨,只短短几个时辰,就导致他家破人亡,从高高在上的侯门贵公子沦落为边疆最卑贱的一名走卒,无数次行走在生死边缘,拿自己的性命换来一步步艰难的升迁,苟延残喘至今,终于得以翻身,可是回到家人身边,才发现周围已经少了那么多人,那些曾经活生生、会对他说笑戏闹的生命,已经再也不会出现了。
  眼看着章启眼中浮现出沉痛之色,明鸾心里不由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便小心翼翼地道:“以前的事都过去了,还是不要再说了吧,大夫怎么还没来?四叔您照看着四婶,我出去瞧瞧。”说完赶紧溜了,去了院门外一问,正好大夫到了,忙将人请了进来。
  那大夫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对林氏的病情也十分了解,把了把脉,就说她只是一时激动才会晕倒,并没有大碍,只是以后最好少激动,要静心休养才行。章启忙不迭应下,又细细地问了许多医药饮食与生活上的禁忌之事,一条条问得极清楚,林氏揽着儿子,靠在榻上听着,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明鸾凑过去小声问:“如何?四婶,我早说了,您就不该有放弃的念头,要是那时候真的放弃了,哪里还会有今天的光景?”林氏脸微微一红,伸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低头轻声道:“好孩子,你说得对。我会竭尽全力好起来的,好日子还在等着我呢。”
  送走了大夫,袁氏也赶到了。她看着章启与林氏相处的情形,目光黯了黯,随即露出了柔和的微笑:“四老爷真是的,怎么也不事先派人回来报个信?全家人都以为你至少要三天后才能到呢。”
  章启抬头看她,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起身向她行了个礼:“小嫂,大哥可在家?”
  袁氏道:“你回来得早,这会子他还在上朝呢,大概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回来了。”顿了顿“侯爷知道你到家了,一定很高兴,他有许多话要与你说呢。”
  章启不置可否,低头整理了一下衣服,便转向明鸾:“三丫头,我要去给你祖父请安,你带路吧?”又低头看看儿子:“鹏哥儿也给父亲带路可好?”
  鹏哥儿从章启进门开始,就一直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他看,除了林氏晕倒那一小段时间外,他视线就没离开过父亲,此时听对方这么说,两眼都快发光了,重重点头“嗯”了一声,就跳下榻来,要去拉章启的手。林氏吓了一跳,忙道:“小心点儿。”又看向章启:“相公,你好生看着孩子,别让他摔着了。”
  章启展颜一笑:“放心吧。”弯腰一把抱起儿子,高高地抛起他,待他落下又紧紧抱住,颠了两下:“好儿子,我的儿子哎!”鹏哥儿头一回玩这种游戏,小害怕之余又觉得刺激,忍不住咯咯笑出声,父子俩就这样一路玩笑着,在明鸾的带领下往东园去了。
  章寂与章启父子见面,又哭了一场,前者细细将当年小儿子进宫前后的经过都问了一遍,之后便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章启早已哭得眼皮子都肿了:“都是儿子粗心,若当年儿子不是错信了大嫂的话,糊里糊涂地进了宫,也就不会给家人带来祸难了!”鹏哥儿不懂得父亲在哭什么,只知道用稚嫩的小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不料章启看着他,想起这个小儿子出生以来受过的苦难,忍住哭得更大声了,一把揽过他,抱得更紧。
  章寂叹了口气,轻声道:“傻孩子,当年全家人谁能想到沈氏会隐瞒下这么大的事,将你诓进东宫救人呢?其实那也怪不得你,况且你救下了悼仁太子的血脉,也是好事。否则,建文昏君占据皇位,我们章家就永无翻身之日了。是冯家人太狡猾,也是悼仁太子妃私心过重,拖慢了你的手脚,否则你又怎会被当场拿住呢?”
  章启仍旧哭得泣不成声,过了好半晌,方才在章寂与明鸾的劝说下渐渐收了泪水。章寂嘱咐他:“你媳妇这几年为你守身,吃了不少苦头,鹏哥儿更是可怜,你日后可得好好待他们母子。择日不如撞日,你既然已经回来了,歇一歇,明儿就跟你~~-更新首发~~媳妇重新把堂拜了吧,再到官上报备一声,省得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在家族中都不好自处。”
  “儿子知道了。”章启犹豫了一下,看向明鸾“能不能请三嫂帮**办一番?”其实他心里有些信不过长房的人。
  明鸾差点就脱口而出没问题了,却被章寂摆摆手截住了:“你三嫂是孀居,不方便操办这个,你若信得过,就交给我跟二丫头、三丫头。礼数上的事我帮着掌眼,两个丫头也伶俐,再叫老张从旁帮衬,一个简单的婚礼,想必还操办得过来。”
  章启欢喜地应了,又笑说:“张叔什么时候也回来了?有他在,父亲可就轻松多了。”
  “是陈家五舅爷救下了几个老仆,前些天他刚进京就把人送回来了。”章寂微笑着看向明鸾“陈家待咱们家的恩情,你可不能忘了。”
  “瞧您说的,若儿子把陈家的恩情都忘了,那可不就成了畜牲了么?”章启也看向明鸾“三丫头,改日帮四叔约你五舅舅出来,咱们一块儿喝酒,说说话。”
  明鸾笑着应了,又说起不日就要搬迁之事。章启听得一脸震惊,继而沉痛:“父亲,大哥他……已经到这地步了么?!”章寂叹了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还是你大哥,你别因为这些事就疏远了他,我只是想回以前的旧宅子住着,倒不是他要赶我,相反,他还再三劝我留下,为着这个,还恼了三丫头呢。”
  章启沉默片刻,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儿子知道了。”
  明鸾在旁看得分明,知道祖父对大伯父还抱有一丝幻想,只是老人家有点私心也正常,便不多说。她陪着章启与章寂说了一会儿话,见他面露倦色,便告退出来。章寂示意他们将鹏哥儿留下玩耍,晚上就住在东园。
  章启出得门来,在东园门前的空地上徘徊良久,明鸾见他沉思,知道他心里定然在考虑着什么,也不去打搅他,过了好一会儿,章启才有些艰难地开口道:“三丫头,大哥做的事……我都听说了。”
  明鸾点点头。
  “他一向有自己的想法,但那只是他的,我流放辽东多年,其实并不总与他在一处,后来调到他身边了,也发现大哥变得太多,不象小时候那样了,叫我觉得十分陌生。可是……他是我大哥,亲大哥,当时在辽东……他是我身边最亲的人。”
  明鸾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这个我明白,就象是二伯母,还有二房庶出的几个弟弟妹妹那样,虽然我以前跟他们不大亲近,可是看见他们死去,我心里还是会很难过。因为落难的时候,亲人……就显得格外珍贵了,哪怕是这些亲人做事不合我的意,我还是会珍惜这份情谊。”她抬头看向他:“不过,就算再珍惜,我也分得清哪一个比较重要,不会因为一两个亲人,就连累了其他亲人。”
  章启苦笑:“放心,事情轻重我分得清。”他神色渐渐变得肃穆:“大哥有他想要的东西,我也有,我不会让他的欲望挡住我的去路。我已经失去太多了,不想失去更多。”
  章启又回去客院与妻子团聚了,明鸾扶着陈氏出门,看见陈氏眼角微红,便笑说:“母亲,你也为四婶高兴吗?”陈氏哽咽道:“你四婶等了这许多年,终于等到了今天,难道还能不高兴么?”说起明日章启夫妻再次拜堂之事,陈氏虽知自己身份不吉,不好参与,但女儿头一次负责这么大的事,也怕她露怯,便嘱咐了她许多,又让人请了玉翟过来,向姐妹俩面授机宜。
  就在这时,章敬终于回来了。
  大概因为章家上下谁也没想到章启会这么快回京,因此章敬进家门后,听说了此事,还大吃了一惊,连忙赶去客院与弟弟相见。明鸾没有目睹这个场面,等她知道这件事时,已经听闻他们兄弟在林氏屋外大吵一架的传言。
  明鸾火速赶去客院,但是院中只留下林氏与一众丫头婆子。林氏面带忧色道:“侯爷怒气冲冲地甩袖而去,相公转身就出门去了,他说……他要去向燕王负荆请罪。三姑娘,四老爷他……他不会有事吧?”
  明鸾心中笃定:“放心吧,四婶,燕王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不会怪四叔的。”待安抚了林氏,她转身就出了门,叫过细竹,如此这般嘱咐一番:“你去叫你哥哥出趟门,把这件事告诉朱侯爷。”细竹应了,匆匆离去。
  明鸾心下暗暗欢喜着要回自家院子,却又看见章敬怒气冲冲地从袁氏院子方向出来,往大门去了,心想莫非他是听说了章启要去燕王府的事?可惜啊,就算他拦住了章启,也太晚了,四叔早在路上就把事情跟燕王和常家舅公们报备了。
  傍晚时,章启喜气洋洋地回了侯府,而章敬走在后面,脸上却掩不住地沮丧,望向幼弟的目光还带上了怨怼,但无论如何,章启与开国公夫人娘家侄女的婚约告吹一事已成定局,燕王府不知为何准备得十分周到,燕王妃甚至还临时请到了胡家小姐在京城里任官的亲叔叔婶婶去王府,亲自向他们赔罪,胡家还能如何?自然只能认了,还要一脸笑意地恭喜章启与妻儿团聚。
  次日,在章寂的主持下,章启与林氏重新拜堂,再次成为夫妻。朱翰之上门做了见证,就连皇宫里的新君也赐下了贺礼,祝他们夫妻永结同心。有了这份圣旨,就算是章敬也不能再拿林氏娘家的出身来说嘴了。继圣旨之后,燕王妃也带着胡家婶娘上门祝贺,临国公石家、开国公府一个随燕王大军入京的子弟也都来了,原本只是简单至极的婚礼,居然也热闹非凡。章家上下欢声笑语一片,只有章敬脸色略嫌阴沉。
  婚礼结束后没两日,章启就接到了兵部的任命,正式接过长兄的职位,成为新任辽东总兵,而且不同于章敬的“代”总兵,他这是实实在在的正职。这份任命的下达,同时也意味着章敬除了一个爵位之外,暂时失去了对辽东军权的掌控。章敬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而这时,章寂也下令儿孙们,正式择定吉日,搬回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