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习字
“瞧你这小捣蛋鬼,好端端的习字,怎弄得一手一脸都是墨!”
苏玉妩还没回过神,手里的宣笔已经被端茶进来的李氏夺走,她下意识摊开手心,果然沾染了墨汁,随后便听到一旁的苏世良发出轻朗低醇的笑声。
“吾家青青成了只小花猫。”
苏玉妩恍惚的转过头去看苏世良,一时间,她有些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苏世良脸上春风和暖的笑意,让她有恍若隔世的迷惘。
梦里那一世,苏世良身上总笼罩着一股冷淡疏离的气息,每每令她不安,总觉得她做错了什么,便愈发不愿意见到苏世良。
以至于至亲的父女俩,渐成陌路……
苏世良被她呆傻的模样逗得越发开怀,干脆扔下手中的书,起身从袖袋里掏出一方绸帕,就着李氏端来的茶水,细细给她擦拭脸上和手上的墨渍。
洁白的宣纸上,“苏玉妩”几个字虽飘浮无力,字体却端正娟秀,竟丝毫不像初习字者。
“青青可想跟嫡姐二姐一块进学?”苏世良的目光在宣纸上凝滞片刻,忽然温声询问道。
苏玉妩抬起头,对上苏世良充满鼓励的视线,想了想,小声说道:“阿娘先前同娘娘提过,只是娘娘说我还小,嫡姐她们已经读到《论语》了,而我连《百家姓》都没学完……”
说出口,脑中却飞快闪过一间灰暗的屋子,昏黄的油灯微微跳动,她着单薄的素衫,伏在一张破旧的长案前抄写厚厚经文的画面。
没日没夜,如静止的石雕。
苏玉妩的心仿佛被重击了一拳。
眼眶酸酸的,有热气涌上来。
在苏世良看来,仿佛她是为着没能同嫡姐一块儿进学而感到委屈了,便轻轻摸着她的头,哄道:“只要青青喜欢,阿爹来想办法。”
苏玉妩难过极了,明明只是无意间想到了梦里的情景罢了,怎的心情沉重得快喘不过气,仿佛亲身经历了一场。
“阿爹……”苏玉妩哽咽着,她并不知道,此时她眼眶含泪,泫然欲泣的模样多让人心疼。
苏世良默了好一会,俯身将她抱起,一言不发的往外走。
李氏重新沏了茶回来,见父女俩要出门,忙迎上来,“夫君这是要出去?妾身刚请了大夫,马上就过来了,你的脚还伤着……”
苏世良瞥见李氏手里还冒着热气的茶盏,温言道:“昨日回府前我已经去医馆瞧过了,只是崴了下脚,休息几日便没事了。”
“可婆婆她……”
李氏想到香菱那张脸,怏怏的住了口,不想在苏世良面前提及这件事。后见苏玉妩窝在苏世良臂弯里,便是一嗔:“青青,你爹伤了脚,快下来!”
苏玉妩连忙松手,把身子往地上沉。
她都忘了苏世良脚受伤的事。
苏世良却托紧她的腰不放手,“无妨,我带青青去向阿娘请安。”
李氏怔忡了下,随即面上带出几分黯然和犹豫,“那……妾身也同去罢。”
苏夫人出身名门世族,凡事都按规矩来,这晨昏定省自是不可少的。前几年三房不在京中,四太太又是皇室郡主,身份尊贵,因此,这晨昏定省的规矩也就大房和二房日日谨守。
李氏随苏世良回到京后,刚开始也是晨昏领着苏玉妩前去请安问好,后来苏玉妩病了,她再去东颐院时便被下人拦在了院门口,说是苏夫人有令,嘱咐她照养苏玉妩为重,请安之事暂免。
可如今苏玉妩已经大好了,她今日一早过去请安,却依旧没见到苏夫人的面儿。
李氏忧虑,昨日长姐惹了苏夫人恼,所以苏夫人今日有意扫她脸面,还特意派了心腹丫鬟过来,往三房塞人……
苏世良仿佛察觉了她的心思,温声应道:“也好,一同去罢。”
李氏顿时欢喜了,心里还在记挂苏世良的脚,便借口要给苏玉妩换身干净衣裳,把人从苏世良怀里给哄下来了。
李氏自个也要梳洗,便让新竹领着苏玉妩往她的小抱厦院儿去。
雪自昨日便停了。
沿路有不少丫鬟婆子在铲雪,厚实松软的雪跟泥水混在一块儿,被高高的堆在墙角和几棵梨树根下。
见着她,下人都纷纷上来行礼,“三姑娘安。”“三姑娘可大好了。”“三姑娘比以前更好看了。”
每个人都扬着兴奋的笑脸,看她的眼神,仿佛她是一座行走的金银宝山。
呵,她从前怎会以为这些人的恭维和笑脸相迎都是真心的?
苏玉妩乖巧的冲这些人弯起双眼,心静如古潭。
“小喜鹊,去帐房领些银霜炭来,这屋里跟冰窖似的,冷得紧。”刚踏进她那间小小的院子,就听到房门紧闭的厅屋内传来铃儿嘟嚷不满的声音。
苏玉妩停下了脚。
跟在她身侧的新竹忙问:“三姑娘可是走累了,奴婢抱你进去吧,瞧您绣鞋上都是雪泥,冻伤了脚可怎么好。”
苏玉妩低头看了看自个的脚,昨日她是独自摸到李氏院里去的,自然没人给她换上木屐。
“新竹姐姐,以后我会一直住在这小院吧。”
苏玉妩的话转变得太突兀,新竹被问得怔愣。
苏玉妩也不在意新竹的失神,转而细细打量起狭窄的小院儿来。
梦里,大哥和李氏不在了后,苏夫人说阿爹一个鳏夫,不方便住在后院儿,苏世良便搬去了前院。
她也从这小抱厦搬去了李氏的屋子。
那时她不懂,甚至还很感激苏夫人如此安排。毕竟,阿爹还年轻,换作其他宗妇,定是要将正房留给儿子将来新娶妻子的,苏夫人把北院儿给了她,摆明在短时间内不会给苏世良续娶。
直到今时今日,她才知晓苏夫人的真正用意,不过是为了离间她们父女俩的感情,以便更好的操控她。
梦里,她也的确对苏夫人言听计从,敬重有加,对苏世良却敬而远之。甚至后来,苏夫人给她选的亲事,得不到苏世良的同意而赌气,整整一年不与他说话。
想到那时的愚蠢,苏玉妩就恨不得狠抽自己耳光。
新竹回过神来,小心翼翼道:“三姑娘,这里小虽小了些,却也清净不是?您瞧左廊前那两株梅树,瞧着矮矮小小的,却是梅中极品,开出的花瓣是绿色的,可好看了,三太太费了大价钱,好不容易才寻了两株回来,都给您种院子里了,咱府里也就您这儿才有呢,其他几位姑娘羡慕都来不及。”
苏玉妩随着新竹的话看过去,她生辰之前,这两棵梅树还挂着叶子呢,如今只剩光秃秃的枝丫,上头还压着薄薄的雪,有种枯槁凋零的颓态。
大梦醒来,一切都变了。
这时,厅屋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一个梳着双苞髻、干巴瘦小的小丫头挎着个竹蒌子走出来,抬头见苏玉妩立在院门口就是一呆,随即喜出望外的跑上前。
“姑娘!姑娘您回来了!”
苏玉妩瞧着小丫头喜不自禁,飞奔而来的模样,心头的阴翳忽地散了不少,她指了指小丫头手里的竹蒌子,软软的问:“可是去领炭?除了银霜炭,额外再拿二十斤普通的木炭,如今天冷,你们屋里也点个炭盆取暖罢。”
“姑娘,您真好……”小丫鬟眨巴眨巴眼睛,感动得快哭了。
铃儿听到动静也从屋里走出来,听到苏玉妩的话忙出声提醒:“三姑娘体恤奴婢们,只是,三房的吃穿用度都是要照规矩来的……”
苏玉妩意会,脱口就来:“那你去我箱笼里拿一贯……”她微顿了下,改口,“拿一百文钱,让小喜鹊带去,给帐房上说,就当是我额外买的,不走三房的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