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神游 第九幕【觉醒时】

  “当时看见这玄衣无垢的时候,寡人吓了一跳,以为那玄国主当年没死。”楚阖将叶轻娆为他刚满上的酒一饮而尽,“这兄弟俩长的当真是一模一样。”
  “早些年便听闻这玄国主有个弟弟,没想到居然传闻是真的。”燕淇在席间若有所思,“可是,他为何会出现在帝都。”
  “国主是在哪里遇见这玄衣无垢的?”叶轻娆好奇的看着楚阖,楚阖严肃道:“王宫大内,天子左右。”
  “这玄衣无垢是如何从一个并不存在的传闻,摇身一变到了天子左右?”燕淇疑惑着忘了饮尽酒杯中的酒水。
  一旁的叶轻娆若有所思:“会不会当年死的玄国主是这并不存在的玄衣无垢,而如今帝都的玄衣无垢便是当年的玄国主?”
  “居士的意思是,这玄国主根本没有死?”燕淇接话道,一旁有些微醺的楚阖笑了:“这个待会再说,咱们先喝几杯。”
  话音落下,楚阖开始为燕淇斟酒,令燕淇倍感惶恐:“使不得,国主使不得。”
  楚阖:“今日是家宴,席间无君臣!”
  燕淇:“为臣惶恐!”
  楚阖:“那就喝一杯平复下心情。”
  话语间,楚阖也欲为叶轻娆斟酒,由于二人之间有些距离,叶轻娆赶忙双手捧起酒杯。楚阖见状笑道:“近日,泾渭关以北似有西霁军队在活跃,不知居士对此怎么看?”
  叶轻娆:“泾渭关以北乃是闻名天下的荆棘森林,所有进去的人或动物都不可能活着出来,与荆棘森林相邻的则是绝龙山脉,跨过绝龙山脉便是咱们东霁的夙国。近期听闻夙国消失多年的储君已归来,想必此事应与他有关。”
  楚阖:“右相怎么看?”
  燕淇:“臣以为,西霁的军队是在故布疑云,绝龙山脉纵贯九霄,荆棘森林又称不归森林,若是当真有什么动作,也不该是在泾渭关北活动,而是该在泾渭关以西。之所以在泾渭关北制造动静,想必是在旁敲侧引天下人留意这夙国储君已归的消息。”
  楚阖诧异:“此话怎讲?”
  燕淇:“据说,这夙国储君已成为北陆飒部之君侯,如今又坐拥近六千甲的赤焱武士,不久前墨国与夙国战事刚平。按照现在的局势推断,未来墨国与夙国必有一战,想必这西霁是想等咱们东霁再乱一次,以趁火打劫。”
  当燕淇提到赤焱武士的时候,楚阖的目光落到了叶轻娆的坐席上,此时的叶轻娆正往宾客席那里看去。
  经过刚才的短暂交锋后,叶轻娆的注意力时不时会被洛紫菱的一举一动所吸引。洛紫菱聪明且谨慎了许多,但这不意味着她放弃了对孟简的探查与试探,她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和孟简独处的机会,哪怕这个机会极其短暂。
  此间席上,孟简狼吞虎咽,吃惯了粗茶淡饭,偶尔吃一次山珍海味难免会克制不住难看的吃相。一旁的白蔷看不下去了,直接将不少美味从孟简的面前移到了此时有些怅惘的颜菁案上,希望他可以稍稍收敛一点。一来二往后孟简不开心了,试图从白蔷筷下争夺这些美食,可是孟简哪里争得过白蔷?结果一个不留神,便因为手伸的过长没把持住平衡而落入水里。不慎落水的孟简激起的水花,溅入邻座宾客案上的碗筷里,以及新衣上,可谓是洋相出尽。金桂阁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这一刻汇聚到了宾客席上,原本沉默的楚阖等人也在此间被台下的嘈杂所吸引。
  狼狈的孟简在众人的目光中默默爬回了原位,这可把白蔷给尴尬死了,位于对面的楚阖见状冷笑不言,席间众人私语窃窃。
  未等贵宾席上的楚阖发问,一旁的叶轻娆主动站出来请罪,楚阖这才明白刚刚落水的是叶轻娆的徒弟,而且看样子应该还是她多年前带到雁国的那个男婴。楚阖倒也没有责怪于谁,只是让楚誉安排人带孟简下去换身衣服,以免着凉了。话语间,楚阖多看了孟简几眼,总感觉似是在哪里见过这类似这少年的眉目,但却也没有多问于叶轻娆。
  得楚阖准许之后,孟简于案前揖手拜退,这时楚誉安排的舞姬们在此间缓缓登上金桂阁中庭,所有人的注意力也在这时被悄然转移。没有人会意识到,当孟简离开金桂阁时,一个名叫洛紫菱的女人也在不经意间,悄然退场。
  歌舞声中,众人不亦乐乎,很快便忘记了适才尴尬的场景,楚誉时不时会往宾客席上投来关切的目光,但并不是给颜菁,而是那位他心心念念的洛姑娘。
  孟简离场的时候,楚誉并没有在意,他巴不得看不见这个晦气的家伙,但是当他发现那位洛姑娘不见时,楚誉忽然回忆起这洛姑娘说过,其实她想找的是孟简,一想到这里,楚誉开始担心这孟简会不会在和洛姑娘相见后说自己坏话,几经纠结过后,遂也在歌舞升平中,悄然离席而去。
  宴席上,颜菁的目光几乎没怎么离开楚誉,在看见楚誉离开后,颜菁假装身体不适悄然离席,实际上是去追楚誉了,看样子是想和他做个了断。
  白蔷本想阻止她,但是颜菁去意已决,此时的白蔷左右皆是空席,她尴尬的看着对面的燕离,燕离的目光在与白蔷相触后,变得非外温柔,他举起酒杯与白蔷遥相敬酒,白蔷一饮而尽,并在心中暗骂楚誉这是怎么安排的座位。
  待到楚誉离席后,叶轻娆方才发现那个不明来意的黑衣教徒,早已在此间不见踪影。此时的叶轻娆并不知道这个黑天教徒的真正来意,但是她断定那个女人一定是冲着她徒弟来的。
  不祥的预感渐渐笼罩了叶轻娆的心头,她想找个机会暂且先退下去,但是楚阖这时喝高了拉着她不让她走,非要跟她回忆当初第一次相遇时候的场景,这可把她给愁坏了。
  离席后的孟简在公子府家仆的带领下来到了府中一处比较僻静的屋门外,这一路上孟简感觉这位带路的家仆有点古怪,但是又说不出哪里古怪,主要是问他问题不理不答,看这仆人的神色又有些魂不守舍,孟简以为是楚誉没事喜欢虐待自家仆人所以导致的,也就没有多管。但是,当这个家仆把孟简带到了这间屋门外,孟简明显感觉这间屋子有些不对劲。
  太安静了,安静到他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未等孟简询问这是那里,那位家仆便转身退去,留下一头雾水的孟简,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寒风凛冽,在他面前的这间屋子不推自开,正常人看见这种情况肯定拔腿就跑了,孟简当然也是正常人,他心想今晚儿怎么这么邪门,本想转身离开,可是身体却不知为何不听使唤,在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驱动下走入了这间屋子。接着,屋门缓缓合上,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小心翼翼点燃了屋里的烛火,孟简这才想起,自己其实不久前好像见过这位姑娘,那时她正扶着今夜坐于他身后的那位姑娘下马车。
  这间屋子,便是先前楚誉安排给洛紫菱的屋子。未等青萦向孟简介绍自己,猩红的双眸再一次成为明灭烛火下所有恐惧的源头。消失的洛紫菱悄悄地释放出如蛛网般密密麻麻的精神游丝,她突然出现在孟简的身后,并伸出她那纤细而苍白的手合于孟简的脸颊两侧。
  “你是谁?”孟简问道但却无法动弹,“你要做什么?!”
  “我知道你此刻心中正有很多疑惑,没关系,现在就让我来帮你一一解答。”洛紫菱在孟简的耳边轻声细语道。
  孟简只感觉她的声音有些空灵,而自己渐渐困意来袭。洛紫菱身上散发的淡淡幽香在此间连同她的声音一起,顺着此刻密布的精神游丝缓缓渗入孟简的灵魂深处。
  朱唇轻扬起时,在她身边的青萦小声默诵着古老的铭文,以她们三人为中心,密布的精神游丝化作一张牢不可破的茧将洛紫菱、孟简、青萦三人笼罩。这一刻,洛紫菱等了不知道有多久。当精神游丝完全渗入孟简的灵魂,很快面前这少年究竟是不是她要找的那人,将自有分晓。
  ……
  这世上,有人害怕黑夜,有人却深爱黑夜。但若让所有人身处看不见一点光亮的夜里呢。孟简醒来时,便身处于这样一个夜里。他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伸出双手却看不见双手。
  “有人在吗?”孟简呐喊道,但是却没有人回应,除了黑暗便是无尽的黑暗。对此他倒是没有感到害怕,虽然能明显感受到自己正心跳加速,但是直觉告诉他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于是孟简开始在这无尽的黑夜中奔跑。
  他不知道跑了有多久,但是他却感受不到一点疲惫。他不知道他还能跑多久,于是他一边跑一边喊。这时,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听见了孟简的呼喊,于是一片星辉在此间落下。
  漫长的黑夜因为孟简的呼喊,终于有了几星微弱的点缀。奔跑的少年似是看见了希望,所以没有停下,他还在奔跑,并且一边奔跑一边呐喊。无尽的黑夜里,游荡着的刺骨寒风,或许是听到了少年的呼喊,遂吹散了天幕上些许的黑暗,将星辰与月送于他的眼中。
  这时,少年还在奔跑,但是他却已经不再呐喊,直到明亮而皎洁的月光洒落在少年的脚下,少年停下了他的脚步。
  借着星辉与月光,少年渐渐看清了眼前这个世界的模样。无尽的尘埃成环状萦绕着天幕上的繁星,好像触手可及,但是却又如梦似幻。
  整个世界如同一座枯寂的坟场,而这座坟场仿佛在许久以前便埋葬了另一个世界。深藏在少年内心深处的孤独感,随即缓缓涌上心头。他本能的蜷缩在这无尽的黑暗里,试探性地问道:“有人在吗?”
  这是他最后的问,但依然没有人回他。
  不知从何而来的寒冷在此间缓缓将他包围,他尝试细嗅着活着的滋味,但是他发现自己嗅不到任何气味。部分感官不知何时被剥夺,然而当他再次起身准备继续奔跑时,星光与月光突然熄灭了。
  这一次,少年没能再像之前那般无畏。
  他半跪在这片由另一个世界化作的坟墓上,开始放肆哭泣,黑夜并没有因此而流露出一丝同情。当孤独感占据了他的内心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恐惧,对于未知的恐惧。
  当恐惧缓缓涌入少年心头,淡淡的幽香重新打开了少年的嗅觉,但没过多久,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将这短暂的幽香取代。
  黑暗中,少年隐约听见有野兽撕咬血肉的声音以及缥缈的野兽喘息。他感觉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但是他却不知道那双眼睛究竟在哪里。风中游荡的腥臭味与缥缈的野兽喘息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浓烈。
  少年心中的恐惧也越来越重,他握紧了手中的拳头。这时,一声刺耳的咆哮在耳边响起,令人窒息的黑夜随着这一声咆哮,再一次星月齐辉。
  那一刻,少年看清楚了这真实的恐惧究竟是何模样。那是一只可怕的巨兽,拥有着黑色的眼睛血色的瞳孔,锋利的獠牙以及如狮虎般的体格。
  这只巨兽围绕着少年来回盘旋,恐惧麻痹了少年的行动力,令少年动弹不得。巨兽似乎发现了这一点,遂缓缓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将少年撕咬至血肉模糊。
  “我就这样死在这里了吗。”少年闭上眼,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结局,遂在内心自问自答道,“太遗憾啦,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
  当死亡真的降临之时,少年心中的恐惧反而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释然与坦然。而先前这只由恐惧化作的巨兽,也在那一刻消失不见,当少年再次睁开眼时,他意外的发现,无尽的黑夜化作了华丽而又古老的宫殿,而他却满身大汗半跪在这座宫殿的正中心。
  少年环顾四周,尽是一群身着黑衣的女子。她们肤色白皙而无血色,眼眸猩红却又深邃。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少年出现的那一刻起投向了远处孤独的王座上,一位鹤发童颜的少年。
  那个少年身着一身银色的甲胄,手握一柄幽蓝色的细窄长剑,与周遭景物格格不入,其神态庄严而又肃穆仿佛一座威严的神袛。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孟简起身,一步一步穿过这死一般的沉寂,向孤独的王座走去。没有人阻拦他。似乎这一幕是在场所有黑衣使徒渴望看见的一幕,她们开始小声吟唱着孟简听不懂的古老歌谣,直到他来到这冰冷的王座前,与王座上的那位少年四目相对。
  王座上,那双幽蓝色的眼眸好奇地打量着面前已被汗水浸透衣衫的孟简,孟简也同样在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少年。当孟简完全看清了少年的模样时,他震惊地发现原来那位少年,除了眼眸与发色与自己不同之外,其它竟和自己一模一样。
  “你是谁?”孟简下意识地开始往后退。
  “我是黑夜的化身,亦是黑夜的主宰。”少年用近乎白玉之色的左手拖着脸颊,倚坐在这孤独的王座上,高贵而又冰冷地对孟简道。
  “为什么,你会和我一模一样。”孟简摸着自己的脸问这位少年,少年笑道:“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我是谁…”孟简忽然问道,但是他这句话并不是在问面前的少年,而是在问自己,“对,我是孟简。”
  “不,你不是孟简。”少年缓缓挥动他的右手拔出了那把藏于幽蓝色剑鞘中的古剑,并将剑柄递给了此时不知所措的孟简,“你是朔,是无尽之黑夜,是混乱之源泉。”
  少年话音刚落,孟简的脑海中开始翻涌着过往千年里,那些尘封于太古神话中的过往记忆。他看见自己挥动少年递给他的那把剑将神明的头颅斩下,并站在累累的白骨之上放肆狂笑,脚下无数身着黑衣的女人对他顶礼膜拜,这时一个手握血黑色长刀的男人带着一群身着重甲的武士从天而降,并与他展开厮杀。
  天地在这场刀剑纵横中化作坟墓,星辰与月被此间激起的无尽尘埃所笼罩,最终孟简死在了持刀人的刀下,但是,一切并未就此结束。记忆里,临死前的孟简挥动古剑,趁那人不备将之刺伤,然而这场幻梦便烟消云散。
  孟简的思绪随即被拉会这座古老的王宫,王座上,他凝视着这个优雅的少年,少年也在凝视着他。
  此时的孟简,有些惊慌失措,但是他却很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是孟简,而不是任何人,他感觉面前发生的这一切实在是太过于诡异,遂一边后退一边道。“我是孟简,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什么朔!我不是!”
  “不要回避你的命运。”少年冷笑着挥动了手中幽蓝色的古剑,指向王座下那些女人,“不要让她们失望。”
  “混乱即是秩序,混乱造就秩序。”
  随着少年目光渐冷,王座下的黑衣女人们纷纷揖手朝拜,并大声颂道这两句话,而后少年的笑声戛然而止,幽蓝色的古剑贯穿了孟简的心脏,剧烈的疼痛由心脏处的伤口蔓延向孟简全身各处。
  王座下,那些身着黑衣的女子正放声吟诵着这歌谣的高潮部分,像是在进行着一场等候已久的仪式。空灵般的声音回荡在这座古老的宫殿内,鲜红而炙热的血顺着古剑的剑锋很快便将这孤独的王座染成血色。
  孟简很清晰地感受到这最真实而漫长的疼痛感折磨,但是他无法动弹,无法回避,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尽,任凭孤独与恐惧连同寒冷将他萦绕。
  当吟诵的歌谣也渐渐到了尾声,王座上,少年癫狂的笑并未就此结束,对于少年而言。这一刻似是早已等待多时。痛苦中,孟简疲惫的合上了眼睛,当他再度睁眼之时,之前的一切如幻梦般幻灭。
  孟简回到了誉公子府,那间属于洛紫菱的屋子,但是眼眶里的眼白却变成了黑夜的色彩,而原本明净的瞳孔,也在这一刻彻底被猩红的血色取代。
  秋叶城中,无数身着黑衣的女子在这一刻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们开始朝着誉公子府邸汇集,并一边靠近一边吟诵着古老的歌谣,引来不少路人的围观驻足。
  此时的洛紫菱,彻底展开了她原本快只剩下骨架的羽翼,藏于她苍白皮肤下的血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缓缓变黑。猩红的眼眸里,无尽的贪婪与欢喜在疯狂的翻涌,混乱的力量顺着她那双贴着孟简的手不断滋养着先前洛紫菱身上留下的伤。
  从现在到过去。
  原本快只剩下骨架的羽翼此刻也因为她从孟简灵魂深处获取的力量而重生血肉,并且随着吸取的力量变多,她的模样也在发生缓缓变化。这个肤色苍白如白蜡的女人竟开始有了血色,一旁的青萦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到了,不断地喃喃,“混乱即是秩序,混乱造就秩序。”却并没有意识到,此时,那个被她们控制的少年,已经醒了。
  黑色的眼眶中,鲜红的瞳孔以睥睨之姿环顾四周,眼神里既有好奇亦有愤怒,当这双如魔神一般的双瞳完全睁开之时,黑色的火焰将精神游丝编织的茧在顷刻间化为乌有,沉睡多时的孟简,也自这一刻从幻境中彻底醒来。然而,悲伤的是,此时的孟简却已分不清眼前的这一切到底是不是幻觉。
  谁也无法预料到接下来他会做什么。
  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