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神游 第六幕【凤谋】

  东霁帝都,景光城,
  方伯府,清晨。
  那个男人明明还未到三十,
  却不知为何已是一头白发。
  今天,他起了个大早。
  也不知为何,最近总是心绪不宁。即便昨夜有佳人陪侍,也没能睡得安稳。此刻,轻纱卧塌上,佳人仍在酣睡,而他却坐在这方伯府的清池旁,看着池中的锦鲤,在青荷遮掩下,争相竞食他所扔出去的鱼饵,背影如同一个孤寡老人。
  谁能料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孤寡老人背影的青年,竟将原本一盘散沙的东霁列国团结成一股力量,并在泾渭关击退了来势汹汹的西霁八柱国。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风光的男人,你却难以从他此刻的眼神里看见一丝过往的风光。似乎在他的眼中,这天下的芸芸众生就如同这池中锦鲤,鱼为饵而往,人竞逐名利。
  想到这里,男人的眼眸渐渐有些落寞,不经意间,他的思绪忽然回到几年前,自己还是一无所有的时候。那时的他,不过是一个在破落书堂里教书的落魄书生。而现在,他是启国布衣国主,东霁王朝方伯。
  世人为何称他为“布衣国主”,因为梁懿出身贫苦,本是一介布衣,后来得原来的启国国主南宫琉璃赏识,视他为知己,从此鲤鱼跃龙门,开始了崭新的人生。
  南宫琉璃这一生不近女色,世人皆以为他喜欢男人,并传言梁懿和南宫琉璃之间有过一段不可告人的往事,所以南宫琉璃才会在他死后将启国托付给梁懿。
  这件事当时遭到了启国不少宗族世家的反对,按理说南宫琉璃死后,该继承启国的应该是当时启国最大的世家苏氏一族的家主苏仪,但是苏仪却遵循南宫琉璃的遗愿,力保梁懿继位启国国主,并与启国另一大世家宁氏,对那些不满梁懿的人,分别进行了怀柔安抚与血腥镇压两种不同的方式。
  于是,在启国宁氏与苏氏这两大世家的联手合作之下,一个出身微寒的教书先生摇身一变成了启国的国主,并在接下来的数十年里,以天下为棋局,翻云覆雨!
  说实话,连梁懿自己也没有想到,在他成为“布衣国主”的几年后,会在某天来到帝都,住进如此奢华的宅院府邸,并且拥有一支专门护他周全的军队,更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霁列国诸侯长,带领东霁七大强国与泾渭关大败西霁来犯军队。
  命运总是喜欢戏弄不信命运之人。
  以前的梁懿不信命运,
  如今的他却不得不信。
  当微风轻轻扰动府中槐树,几片秋叶缓缓飘落池中。一只白鸽不远万里,在此间飞入方伯府,随后宁皓辰行色匆匆不请自来,呈上发生在帝都以外的消息,丝毫不避讳此时在梁懿的卧榻上正有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在酣睡。
  作为启国宁氏一族的嫡长子,素来有“无双国士”之称的宁皓辰,深得梁懿赏识。由于他出色的才能与不凡的身手,当梁懿决定进驻帝都之时,宁皓辰成了陪伴他左右,为他排忧解难的不二人选。
  宁皓辰的脚步很轻,比刚刚吹落秋叶的那阵风还要轻。梁懿知道他来了,但是目光却依旧落在池子里。
  “小点声,别把她吵醒了。”梁懿淡淡道。他这么说并不是在怜香惜玉,而是不想让那个卧榻上的女人听见自己接下来与宁皓辰交谈的内容。
  宁皓辰小声道:“诺。”
  梁懿:“说吧,什么事。”
  宁皓辰:“西霁千雷国目前正在泾渭关以北集结军队,具体动机尚未明确。”
  梁懿:“密切关注后续动向,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告知与孤。”
  宁皓辰:“另外雁国公刚刚带着他的人马离开了帝都。”
  “算算时间,后天好像就是雁国的秋日祭。”梁懿漫不经心道,“虽然走的仓促,但也可以理解,毕竟时间赶得紧。按照楚阖以往的脾气,是不会在帝都耽搁这么久的,这一次倒是让孤感到很意外。一直从泾渭关一战结束待到今天。对了,楚阖在京期间,私下里跟玄衣无垢有过往来吗。”
  宁皓辰:“据属下所知,玄衣无垢这段时间一直在陪陛下,并无闲暇时间私下里同雁国公有所往来。”
  “你说,他们会不会当着陛下的面…”梁懿做出来最坏的猜测,不过很快便被他自己给推翻了。
  “陛下最倚仗的还是国主,如若雁国公与玄衣无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国主必然会先行察觉。”宁皓辰似是看出了梁懿的担忧。
  “罢了,如今大局已定,量这玄衣无垢也掀不起什么波澜。”话语间,梁懿陷入了回忆,“说到这秋日祭,孤想起了有一年咱们登凤鸣山祭拜老国主,碰巧眺见到这雁国秋叶城中,秋日祭的热闹盛况,即便是隔着千万里,这一眼望去也着实让人羡慕。”
  “那时东霁尚处纷乱,似乎只有雁国秋叶城,安然避于世外。”宁皓辰思索道。
  “那时,孤还在启国。”梁懿望着池中的锦鲤,思绪渐渐飘远,“雁国公楚阖,当世之雄。虽说佳节在急,但是他就这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实在是不成体统,还礼乐大国,真是贻笑大方唉!”
  宁皓辰:“国主莫因此等小事气坏身子。”
  “那倒没有,孤只是羡慕他,羡慕他离开了这座城。”梁懿叹息,“孤从未想到,曾经万般神往的帝都,如今竟会成为困住孤的牢笼。”
  宁皓辰:“国主,帝都不好吗。”
  “就是太好了,所以令猛虎变成了倦猫,让骁勇的壮士满身肥膘。”梁懿笑道,“美酒佳人,富贵荣华,万千瞩目,都不过是一场幻梦。”
  “宁皓辰。”话语间,梁懿偏首问宁皓辰,“你想家吗。”
  宁皓辰:“国主安身之处便是属下家乡。”
  “油嘴滑舌,以前你可不是这样。”梁懿陷入了沉默,良久方才缓道,“现在启国上下,还有人对苏仪替孤代为打理政事存在异议吗。”
  “苏先生用非常卓著的政绩证明了国主慧眼如炬。”宁皓辰没有抬头,但是他从梁懿的语气中感受到了无可挑剔的满意。
  “内事难断问苏仪,外事不决宁皓辰。没有你们,就没有现在的启国,更没有孤的今天。”他说这话时,拍了拍宁皓辰的肩膀,深邃的目光在此间打量着一脸惶恐的宁皓辰,“国主言重了,属下只是履行份内职责,完成国主交代吩咐的事情罢了。”
  “过分的谦虚可就不好了。”梁懿缓缓地收回了他的手,但是目光却依然在打量着面前的少年,“放眼天下,年纪轻轻便有像你这样办事儿老练的,孤找不到第二个,虽然偶尔会耍点小聪明,但瑕不掩瑜。”
  “能得国主赏识,皓辰愿万死不辞。”
  “孤不要你死,孤要你好好活着,看着霁朝重归一统。”梁懿将手收入袖中,“到那时,孤带你一起回启国。”
  “诺。”宁皓辰揖手道。
  “还有别的事吗。”梁懿望着池中鱼问。
  宁皓辰:“暗探来报,夙国储君云凡今已归国,并带回了过万蛮骑与近六千甲的赤焱武士,以及失踪多年的夙国镇国神兽血眼霜蹄。”
  梁懿问:“消息可否属实。”
  宁皓辰:“消息确认无误。”
  “这云凡回来的时间实在是太巧了。”梁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夙国的镇国神兽血眼霜蹄,是那只发怒的时候可以冻结一切的冰原巨狼吗?”
  宁皓辰:“是的。”
  梁懿问:“夙国宗室对此有什么反应。”
  宁皓辰:“云凡归时,夙国主为他举办了一场盛宴,宴会上宗室家主除陆氏家主外,皆未出席赴宴。而来自北陆的飒部六将也只出席了一位。此外,云凡在宴会上的表现也是平平,仅进城时大张旗鼓,之后并无太大动静。”
  梁懿疑惑:“其余的飒部六将去了哪?”
  宁皓辰道:“据说水土不服,病了。”
  梁懿笑了:“查清楚,孤不听据说。”
  宁皓辰揖:“是属下失职!”
  梁懿:“那个陆氏家主又是什么来历。”
  宁皓辰:“点星城,陆未闻,位居夙国宗室末席,于当夜宴会上舌战群儒,力挺云氏王权。家中血脉悉数于墨夙两国的战争中殒命。是陆氏最后之血。”
  梁懿有些惊讶:“没想到夙国居还有人敢公开支持云氏。”
  宁皓辰道:“或许是因云凡归来,所以便开始站队。”
  梁懿道:“不排除这种可能。”
  宁皓辰:“据说,当时云凡进城的时候,夙国百姓对于他的归来持两种极端态度,一种极其厌恶,一种狂热欢迎。”
  梁懿:“这云凡当初离开夙国的时候,是不告而别,夙国那时候由于他的离开,陷入过一段时间的消沉和混乱,毕竟那时的他既是储君也是明光铠的统领。早年的夙国,有一支不怕死的军队,叫明光铠,那些人都是只忠于云凡的死士。云凡走之后,没多久明光铠便开始改制,之后便一厥不起。再后来,明光铠被莫名其妙整合到了夙国的寒甲军编织。”
  “然后造成了那次天火劫后的哗变?”
  “不错,那次哗变间接给墨国造就了第一次入侵夙国的机会,所以有人骂他很正常。如今他带着军队回来救夙国了,有人欢迎他也在情理之中。人心本是墙头草,因风而动。只是不知道如果这些人知道了他在北陆时候干的那些勾当,又会持有什么态度呢。”说到这里,梁懿忽然冷笑,“对于云凡归来一事,各国动向如何。”
  “原本与夙国计划联姻的夏国取消了联姻之策,并派数万血虎骑驻扎在夙国明月城附近。墨国这边除了派出四个杀手进入明月城外暂无其它动静。”宁皓辰汇报道。
  梁懿:“你说,这些杀手是去杀谁的。”
  “先前应是去杀夙国主云姈,但是现在应是去杀云凡。”宁皓辰继续道,“至于能否得手,那就另当别论了。”
  “现在杀了云凡,云姈依然是国主。驻扎在明月城外的夏国军队看样子是在等。”梁懿疑惑,“这墨衣决明是要给夏国送个顺水人情?”
  宁皓辰:“墨国侯行事向来诡异,非常人所能琢磨。”
  梁懿惑:“怎感觉他总是慢半拍?”
  “或许这跟消息的及时性有关。”宁皓辰分析,“如今的东霁局势,可谓是瞬息万变,墨国侯虽优柔寡断,但这并不是导致他缕缕错失良机的主要原因。墨国素来以夜鸦传递信息,而这夜鸦只有在夜里才能御风千万里。若是夜里遇上什么恶劣天气,估计这消息也就御风而来,随风而去。”
  梁懿道:“谍报果然是一门技艺活。”
  宁皓辰:“总有人天生适合干这个。”
  梁懿笑:“你这是绕弯在夸自己吗?”
  “国主英明。”宁皓辰笑,梁懿大笑。
  “听说,云凡不仅找到了消失的赤焱武士,还找到了那把神魔之刃天纵牙?”梁懿的眼神中闪烁有好奇的色彩。“可有此事。”
  “虽说世间传闻,得“弈心剑”或“天纵牙”,便可坐拥天下。但是目前尚无确切证据指出云凡找到了天纵牙,并且是传说中的那把。”
  “去查查,查清楚。”梁懿淡淡道。“对了,这云凡回来多久了。”
  宁皓辰:“至今已有一个多月。”
  梁懿:“一个多月?孤不会是东霁列国里,最后知道这件事的吧?为什么消息这么晚才到。”
  “我们埋在明月城的几个暗探前几日出现了意外。”宁皓辰道,“目前被当做是墨国的细作收押在夙国大牢。”
  “太不小心了,一个多月的时光,可以做太多的事情,也可以发生太多事情。”梁懿叹息,“若是让这些人把大事给耽搁了,可就不好了。”
  宁皓辰:“是属下失察,有负国主期望。”
  梁懿:“不要乱揽责,孤还没有老。”
  宁皓辰:“诺。”
  梁懿:“一个多月前的消息放在现在已经没有多大的价值,孤想知道,最近可有关于云凡的情报?”
  宁皓辰:“自云凡归来至今,赤焱武士接替了霜剑禁侍,担当起明月城守备任务,除此之外,并无作出其他动作。”
  梁懿:“有蹊跷,去查。”
  宁皓辰:“属下这就去办。”
  “慢着。”梁懿挥袖将手中的一枚鱼饵扔入池中,击中了刚冒头的一只锦鲤,缓缓道,“那些被抓的暗探,既然已经失手,就不要留活口了,以免夜长梦多。”
  宁皓辰迟疑了片刻,道:“国主,这些暗探中,有一位是咱们启国礼部尚书曾贤的二公子,曾珙。”
  “这礼部尚书的二公子怎么跑去夙国当暗探了?”梁懿疑惑的看着宁皓辰,“你这是故意给孤添乱?”
  “国主有所不知,曾贤的二公子曾珙是庶出,向来与其父不合。属下与国主来到帝都后不久,这位礼部尚书二公子便千里迢迢,孤身一人来到帝都找到属下,并恳求属下收下他。说是想做出一番事业,向他的父亲证明自己被低估了。”
  “一个想赢得父亲认可目光的可怜孩子。”梁懿叹息道,“他去夙国当暗探这事儿,曾贤知道吗。”
  宁皓辰:“目前除了国主和属下,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梁懿的话语中暗藏杀机:“当爹的都不知道,你与孤又怎会知?”
  宁皓辰会意:“属下这就去办。”
  “下次派机灵点儿的,没什么背景的过去,免得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你也说了,如今的东霁局势,瞬息万变,片刻容不得耽搁。”梁懿说罢,将手中的鱼饵尽数抛入池中,引来无数锦鲤争相竞食。
  “差点忘了问,络国公最近在做什么。”梁懿拍了拍手中的饵屑,淡淡道。
  “自泾渭关大胜归来,络国公凌无剑每天都过得非常纵情。”宁皓辰想了半天,似乎找不到比纵情更合适的词来描绘络国公凌无剑的每天。
  “纵情?”梁懿忽然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宁皓辰:“笙歌夜夜,佳人常伴,美酒佳肴,怠慢政事。或许是亲眼目睹了泾渭关一战之惨烈,遂决定及时行乐?”
  “直接说声色犬马不就完了?”梁懿鄙夷道,“什么时候跟你说话,变得这么费劲。”
  “属下只是在想,这络国公会不会是在演一出戏来让我们对他放松警惕。”宁皓辰说出来内心的担忧,但是立马便被梁懿一口否定,“别人孤不知道,但是络国公凌无剑能够有今天,并不是他真的有什么过人之处。凌无剑只是运气很好罢了。如今的他才是真实的他,络国能有今天全凭凌无剑手下那些精明的女人们,而那些女人才是真正需要警惕和忌惮的,明白了吗。”
  宁皓辰:“属下明白。”
  梁懿:“去把夏国送孤的那些美酒都给凌无剑送过去,再挑几个聪明的信得过的女人,安插到他的身边。如今咱们在他们的地盘上,一定要和他们打好关系,要像一家人那样,这样哪天真变成自家人的时候,才不会显得唐突。”
  宁皓辰:“诺。”
  梁懿笑道:“对了,记得待会顺便把云凡在北陆时候,干的那些破事儿散播出去。之前天下人都不知道这飒部的新蛮王就是云凡,孤现在特别想知道这件事人尽皆知之时,世人会怎么看待这位未来的夙国国主。”
  宁皓辰:“定不负国主所望。”
  话语间,梁懿忽然想起那个女人。
  那个在梁懿之前站出来高举匡扶东霁王朝大旗的奇女子。她曾是夙国的镜月城千羽一族的家主。“天火劫”后,因不满云宸做派,带着残存的族人迁居络国。后来被凌无剑奉为上宾。
  启、络两国同盟之事便是由她竭力促成。
  梁懿出身微寒,络国主凌无剑喜好风雅。
  虽然当时的梁懿已即位启国主,但是因为他的出身,一开始并不受列国诸侯待见。如果没有那个女人的帮助,梁懿想要和络国结盟,恐怕过程中会多上些许不必要的坎坷。
  “等你有空的时候,记得把那些记载千羽烟云的相关事迹的典籍书卷封存起来,顺便再将那些有关于她的风言风语都抹去,如今她已归隐,孤不想这世间还有任何事情可以扰她清净。”梁懿的目光再次深邃,似是在不经意间沉浸到了往事的漩涡里:“尤其是云凡去北陆后,千羽烟云孤身一人去找他的这件事,孤不想再在东霁境内任何一处听任何人提起。”
  宁皓辰:“属下明白。”
  “就这样吧,你先出去让下人备好吃的。”梁懿看了眼卧榻上的女人,原本深邃的目光在此间化作冷漠。卧榻上的那个女人并不是千羽烟云,但是她与千羽烟云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转念间,梁懿淡淡道:
  “料想她也快醒了。”
  宁皓辰听罢,默然揖手拜退,留下梁懿独自一个人继续孤坐于清池旁。这时,不知哪来的秋风,送来点点微雨,洒落池中,泛起阵阵涟漪。
  “又是一年秋日祭,”梁懿望着池中的锦鲤再抬眼望这天色,忽而长叹,“这纷乱的东霁,又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