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起

  李夫人进去的时候,能够明显感觉到这一对父子二人之间气氛的僵硬,而最让她惊讶的是,面对父亲的冷脸,东方御竟没有半点退缩,似乎比之以前要强硬了不少。
  李夫人的视线只匆匆在东方御面上扫了一眼,然后就挥了挥手,示意侍女将碗盅端上来。
  “我娘家眼皮子浅,得了一点好东西就忍不住来我面前炫耀,我看着这东西在父亲眼里算不得稀奇,但总归是能够有点好处的,就亲自下厨,用家里头给的法子熬煮一番,也在父亲面前露一手。”
  说着,她亲自将碗盅端到了老家主的手边。
  “只是没想到夫君也在这儿,只带了一份来,是我准备不周了。”又对身边侍女说道,“快些回去,再端一份过来。”
  侍女忙应了。
  东方御皱眉想要制止,却被老家主截了话头:“慢些也无妨,正好我们先说说话。”
  猜到父亲大约是要在李夫人面前继续说刚才的事情,东方御反射性地想要制止,却对上父亲讥嘲的眼神,他想要起身离去的动作顿住,重新稳稳坐在了椅子上,也不再制止侍女回去拿所谓的“李夫人手艺”了。
  有李夫人在,老家主也不急着和儿子争辩了,反倒是优哉游哉地揭开了碗盅的盖子,低头一看,露出一个笑模样来,说道:“百年分的地参和伴生月蝉,好东西。”
  李夫人一听就露出一个有些羞赧的神情:“手艺却有可能差强人意。”
  老家主也露出一个慈爱的表情:“你有这心,便够了。”
  两人交谈和乐融融,倒像是亲父女一般,东方御没有开口,而是一直在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看着两人。曾经他一度以为父亲强硬让他娶李氏是因为李氏是他老友之女,真心喜爱,可是现在看着,倒像是两人各取所需,狼狈为奸,父亲面对李氏的笑容和他对着外头那些人装腔作势的做派一般无二。
  东方御又看了看东方老家主手背上已经皱起的皮肤,心道父亲果真已经老了,若是再不突破,寿元不增,只怕也就是这几十年的事情了,难怪李氏这般着急。
  老家主和李夫人作秀做得足够了,这才重新放下碗盅,又接过一旁仆人递上来的茶水漱了漱口,这才对着东方御冷了脸色,喝骂道:“你看你,这般好的媳妇,竟然说什么要搬出去住的混账话!东方家是个什么豺狼虎穴,会吃了你不成!”
  东方御面对这突然的变脸也不发憷,反倒是正面杠上:“东方家会不会吃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妻子就是不明不白死在这儿的。”
  东方老家主听他旧事重提,就是一股子气,怒其不争,竟为了一个女人和他这个父亲离了心,还一倔就是这么多年,手中的茶碗就是一摔:“你这是在怪我!那女人自己死在了外面没福气,怨不得别人!”
  东方御却嗤笑一声:“怎么去的你我心知肚明,父亲今日是一定要撕开遮羞布与我掰扯个明白吗?”
  看他架势,像是老家主点个头,他就能不管不顾地将当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个明白。
  东方老家主不知道他这些年查出了多少事情,但是看他这胸有成竹的模样,恐怕查出来的事情不少,即便不是全部,也已经知道了大半,心中就有些犹豫起来。他犹豫不是因为心虚,而是想着若是真将事情说明白了,会不会东方御就直接带着东方涟和苏盈袖走了,老死不相往来。东方御和苏盈袖走没什么,可是东方涟,当真是东方家难得一见的天才,不说这一辈,就说往上数几辈,也无一人能及得上东方涟的天赋。
  他还在犹豫,李夫人却是开了口:“父亲消消气,莫要气坏了身子,夫君对姐姐一往情深,姐姐当年又去得突然,夫君难免心中伤感,多想了些。”
  东方老家主正觉得有了台阶下。
  就听她话语一转,又道:“不过,夫君提起要搬出去住,也不是不可。”
  老家主皱起眉来,不明白儿媳这时候怎么会帮着东方御说话,而不是站在他这一边。
  “于夫君而言,这里就是个伤心地,每每触景生情,最是伤神也伤身,若是搬出去能叫夫君愉快一些,倒也不是不可,说不准过些年后便不会这般伤心了。若夫君出去,我和仙儿却是不会离开的,父亲身为家主,公务繁忙,总是不注意自己的身体,我与仙儿便留下替夫君尽孝,如此也算是两全。”
  李夫人娓娓道来,将自己和东方仙儿的孝顺反反复复地说。
  东方家主心中一动,是了,如果苏盈袖他们都出去了,那是最好了,就能够将那件事情掩藏起来,而且东方御走了,东方仙儿却不必走的,又不是分家,不过是搬出去住……就是东方涟,搬出去了也还是东方家的人,若真是有什么事情,还能赖在外面不回来?枝叶伸展得再开,也是连着根的,他们的根在东方家。
  只是他嘴上依旧道:“胡闹,身为东方家人还要搬出去住,这不是摆明了对东方家不满嘛!”
  李夫人知他已经松动,心中雀跃不已,面上却也微微蹙起眉来,似觉得这个问题有些难以解决地看向了东方御。
  东方御这时候已经知道李夫人与他的目的是相通的,索性直接开口说道:“我与阿涟、浅浅去大潮城定居,父亲便对外说我们接了大潮城的任务,也免得每十年都是一些摸不着状况的新人过去。”
  老家主一顿,这样也算说得通。且东方御之前提出要搬走的时候,他用的便是不能抛妻弃子的理由,现在人家妻子自己都同意了,他还能说什么。
  只是他却不能够这么轻易放人,嘴上又说了一些挽留的话,在东方御强硬的态度下,勉为其难地松了口,这才算是定了下来,等毓无忧一出关,就去大潮城。
  东方御是迫不及待想要走了,只是他也知道结婴的重要性,这时候自是按捺住了,只等毓无忧出关。
  老家主心中也很是满意,苏盈袖结婴之时声势浩大,天上还有紫金色电光,谁人不知东方家出了一个九品元婴的小辈来。若是毓无忧在东方家结婴,到时候又是一番令人艳羡的,叫老家主倍儿有面子,这时候就是东方御想走,他也要强行留上一留的。
  东方御从老家主院中离开的时候心中无比轻松,李夫人也是兴奋不已,东方老家主想想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一番看似十分不愉快,很是勉强的谈话,实则三人心中都极为满意,这般离心的,却是一家人,也是奇特了。
  毓无忧没有辜负老家主的期望,结婴的时候天上异象比之苏盈袖的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初一开始便是灵气震荡,云层聚拢,说是昏天黑地也不为过,而在这一片黑中,天空中还时隐时现一丝金色,叫人心神震荡。
  在众人还在惊叹之时,那一缕金色却突然之间猛地扎下,蹿入了屋中消失不见。
  苏盈袖没有听到屋中又什么声音,也没有看到屋顶被洞穿的场景,那一缕金色的不像是闪电,倒像是一缕金色的光束,只是那光极亮极细,也没有具体形状。
  在苏盈袖纳闷那金光是什么的时候,身边的东方御已经皱着眉说道:“金色的心魔劫,只怕无忧有麻烦了。”
  苏盈袖自己度心魔劫的时候是懵懵懂懂的,迷迷糊糊就过了,也没觉得心魔劫有多厉害,这时候看东方御满脸都是着急担忧,也觉得毓无忧可能有了麻烦,心中也着急了起来,问道:“金色的心魔劫很厉害吗?”
  东方御道:“心魔劫选的是人心中最深的执念,叫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寻常的心魔劫都会有那么一两处破绽,毕竟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总是有一线生机的,只是心魔劫等级的不同,寻破绽的难易程度也就不同,对于心思通透的人来说,心魔劫算不得什么,便是再厉害的心魔劫,面对一个心思简单无什么执念的人,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可若是心思复杂的……”
  他知道毓无忧心思深沉,而心魔劫颇有一些遇强则强的意味在里头,越是想得多的人,越是会把自己绕进去,再没有出来的机会。
  看着女儿有些不解的眼神,东方御打住了心中的想法,继续说道:“多少人停在金丹期,便是因为这心魔劫了,心魔劫中以金色心魔劫为最,若说其他等级的心魔劫都还有迹可循,能够找到破绽,那么金色的心魔劫……就可说是毫无破绽的了。”
  随着他的解释,苏盈袖面上的神色也严肃了起来。
  苏盈袖自然知道这个弟弟很是懂事,也不如看起来的那般简单,心中藏着事情,不说别的,就说在大潮城中跟在他身后的那四人就不是简单的,看他们模样像是毓无忧的侍卫,这哪里是普通人能够拥有的。只是毓无忧不说,苏盈袖也不去问罢了。
  在他们回来的时候,那四人就已经不见了,大约是隐匿了身形,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跟进东方家来。
  这倒是苏盈袖想多了,东方家再不济也是血脉者家族的佼佼者,前辈先人留下的特殊手段繁多,便是仙人也不一定敢轻易进来的。
  在金色的电光落下之后,时间就像是静止了一般,好像这次渡劫按下了暂停按键,天空中的云没有再增多,而是就这么在天空中翻滚着,也不散去,空气中的灵力倒是不再剧烈震荡了,风平浪静得不像是在渡劫。
  一开始众人还守在屋外,打算看个热闹,可是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倒是没有人在苏盈袖面前说什么,也没有什么窃窃私语的声音,只能够听到脚步声走近或是走远的声音。
  他们又不是傻的,有什么话不能够传音说的,非要在人面前说来讨人嫌。
  苏盈袖干脆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个蒲团来坐下,把剑往腿上一放,摆出五心向天的姿势,看这动作干脆利落就知道她打算一直留在门口的等着毓无忧了。
  东方御心中也有些担忧,他知晓女儿和毓无忧从小到大的交情,不可谓不好,可金色心魔劫哪里是这么好度的,看女儿样子就知道她根本是迷迷糊糊地心魔劫就过去了,对心魔劫的厉害没半点体会,心思至真至纯。想到这里,东方御对毓无忧又有些嫌弃了,只怕毓无忧的心思就和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见不得人,女儿竟和这种人在一起,当父亲的哪儿能不嫌弃。
  只是这时候东方御什么也不能说,还得陪着女儿一起等,免得最后结果不尽如人意的时候女儿伤心没人安慰。
  东方御自那次闭关相通之后就变了许多,让人感触最明显的就是他陪着东方涟和苏盈袖的时间变多了。
  东方涟在一旁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苏盈袖,也想要在一旁坐下,笏芷却拦着了他:“你身子差,现在还好,等会儿若是毓无忧过了心魔劫后灵力震荡起来,恐会难受,我们坐的远些吧。”
  东方涟被她这哄孩子的语气弄得有些脸红,却还是同意了。
  笏芷冲着东方御点了点头,就带着东方涟退到院子外头,在湖中心的亭中坐下,又叫侍女端来了茶水,这才满意。
  被秀了一脸以及拐走了儿子的东方御:……
  还好,女儿暂时还没有被拐走。
  东方御索性也拿了一个蒲团来,在女儿身边坐下,开始打坐练功,他也不过是分神初期的修为,再不好好修炼,只怕要不了几年就被女儿比下去了,被女儿比下去还好,若是被毓无忧那心思不良的小子比下去才糟糕。反正儿媳妇他现在应该是打不过了,不然也不能让人那么拐走了儿子,女儿他总不能让人轻轻松松拐走的。
  东方御突然有点怀念起清越真人来了,师父也算半个爹,有人帮忙一致对敌也好过他一人孤军奋战。
  这一等,就等了十日,天空中的云凝在那儿十日,而院子外的人来来去去,长期驻扎的也只剩下了苏盈袖四人,东方荞倒是每日都会来报道的,只是却不能长留,她也没有什么留下的理由,只能看一眼,然后离开。
  毓无忧的房门紧闭的十日里,里面一点声音也无,毓无忧就像是睡着了一般,若不是还能够听到均匀的呼吸声,苏盈袖就已经忍不住要冲进门去了。
  到了第十五日的时候,东方老家主也过来看了一回,一般人度个心魔劫也不过十日,毕竟现实一日,在心魔劫的幻象中就是百年,十日就是千年,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千年也足以堪破了,又或者千年到了,寿元也差不多尽了,在心魔劫中死去,自然是渡劫失败了。
  可毓无忧一待就是十五日,这才让东方老家主坐不住了过来看上一眼。只是很不给他面子的是,屋子中依旧没有动静。
  东方老家主看了一眼坐在院子门口不动如山的苏盈袖,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的就走了。
  而苏盈袖腰背挺直,闭着双目,也没有睁开的意思。
  又过了十日,已经二十五日了,东方涟有些熬不住,笏芷强行拉着他回去休息了,等着毓无忧出来的就只剩下了苏盈袖和东方御,而这时按理说心魔劫中毓无忧已经度过了两千五百年。
  东方家上空的劫云久久不散,早就已经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家主没有禁口令,下面的仆人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很快,有心人都知道了毓无忧度心魔劫竟然度了有二十五日之久。
  一时之间,众人议论纷纷,有人摇头叹息,觉得形势不容乐观,有人兴致勃勃,甚至开启了赌局,赌毓无忧能否度过心魔劫,以及他能不能破了渡心魔劫最长的记录。历史上,最长记录可是三十天呢,据说那位花了三十日才渡劫的,出来之后修为蹭蹭蹭往上窜了一截,直接突破到了元婴中期,很是惊掉了一群人下巴。
  又过了十日,已经三十五天了,外面的赌局已经变成了毓无忧还需几日才能出来。
  再第四十一日这一天,原本平静的灵力突然缓缓流动起来,像是一阵清风拂过了苏盈袖的发丝,苏盈袖猛地睁开双目,直直看向屋门。
  而在她睁眼的这一瞬,灵力突然之间疯狂涌动起来,如狂风过境,席卷得草木都纷纷倒向了屋子的方向,而在天空中的云也疯狂涌动起来,黑色蔓延开去,像是要浸染整片天空。
  苏盈袖的头发被风吹得胡乱飞舞,她的眸却眨也不眨地看着屋子的方向。
  东方御站起身来,松了一口气:“可算是过了。”
  苏盈袖眨了眨眼,心道:是啊,总算是过了。
  眼看灵气就要暴动起来,两人忙忙退去了院子外头,也落在了东方涟和笏芷原先停留的湖心亭里。
  察觉到灵力的异常流动,东方家的人急急赶来,不消多时,院子外头已经聚集了满满的人,只是他们也都不敢近了看,没瞧见天空之中的云层中那金色的电光已经蓄势待发了吗。
  东方御摸着下巴,有些迟疑地说道:“结婴……也会有雷劫吗?”
  苏盈袖也有些不确定:“我结婴的时候,好像是没有的。”事实上她结婴出乎寻常地顺利,就一遍遍冲刷金丹,然后金丹碎了元婴就出来了。
  东方家的其他人也在窃窃私语。
  随着东方家有心人的大嘴巴,毓无忧过了心魔劫的事情外头的人以最快的速度知道了,而赌局也收盘了,庄家通吃,赚了个盆板钵满。
  百里西收起了钱袋子,拉着戎戟跑了。
  雷云酝酿了许久,终于在众人的惊异不定下劈下了一道雷。
  这一道雷很细,好像劈到一般就会体力不支直接消失一般,果真,这一道雷在空中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小,可还是顽强地劈了下来,屋顶被破开了一个大洞。
  众人齐齐愣在了那儿。
  原来,结婴真的会有雷劫啊。
  然后就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劫云磨磨蹭蹭地散了,散的时候还不忘洒了点雨下去,算作是补偿,接着就很快放了晴,只留着了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一众被淋了一身灵雨,还有一个破了一个洞的屋顶。
  这时候东方家众人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看来以后结婴也要选一个空旷没有顶的地方了,毕竟现在时代变了,结婴竟然也会有雷劫了。
  好半晌,屋门被从里面拉了开。
  苏盈袖足尖一点,就从湖心亭中飞身而出,落在地上,就对上了毓无忧含笑的双眸,他似乎有了些变化,又好像和从前一般无二,他看着苏盈袖,眸中带着莫名的意味,有些畅快,有些好笑,就听他口中声音清朗动听:“姐姐……?”
  这一声,好似和从前一样,却又有哪里不一样了,像是带着调侃,又带着玩味,他的唇边还带着一抹餍足的笑,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又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不知在记恨着什么。
  可不是一个长长的美梦吗。若不是这个梦,他只怕真的忘了在红尘三千阵法中的那些,恩,美好回忆了。
  哼,罗睺,这笔账,他记下了。
  不过,若是什么时候姐姐也能够想起来那些事情,才有趣了呢。
  毓无忧唇边的笑意更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