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欺欺人

  毓无忧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并不开口,眸底一片暗沉,像是十分平静的模样,又像是有什么波涛暗涌在一片平静之下,毓无忧甚至歪了歪头,似有些疑惑,完全不懂老妇人在说什么似的。
  只有毓无忧自己知道,他心中的杀意几乎要控制不住,就是这个女人让他的母亲从小受尽了折磨,偏偏面上装出温和大度的模样,为了自己的地位,哄骗苏云萝说苏既明不同意她和那被她救回来的男人一起,还打算将她迷晕了嫁到徐家去,哄着苏云萝逃婚,却又在苏云萝离开苏家之后一路派人追杀过去,想要将苏云萝杀死在路上,好在有毓无忧的父亲护着,运气也不错,一路逃到一个村子里,在那儿定居下来。即便是这样,这女人还不放心,一直让人寻找苏云萝的踪迹,那一把火固然有玉佩的原因,但是做得这么绝,未必没有这女人的推波助澜。
  本以为遗忘了的,不在意了的,都一一在脑海中闪现,毓无忧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是浸泡在寒潭之中,丝丝冷意从心里溢出,冰冷了四肢百骸。直到苏盈袖将手伸过来,偷偷在桌子底下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地将他不知何时握紧了的拳头展开,牢牢地将他的手握住。
  暖意自两人双手交握的地方传递开来,毓无忧的双眼也终于有了情绪波动,他眨了眨眼睛,一双眸子哪还有刚刚黑沉沉不见底的模样,此时看来,他就像是一个普通的九岁孩童,清澈得可以望见他心中的想法似的,简单又纯粹。
  老妇人只觉得周身的压力骤然一清,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即便是用手压着,也觉得心脏快要爆裂了似的,她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个不满十岁的孩童,就像是看着索命的冤魂似的。
  “够了,福伯,让人带杜夫人下去。”苏既明再也不用委婉的言语掩饰裸的目的,他最是不想让杜夫人出现在毓无忧的面前,这代表着他曾经的糊涂,也更加勾起他对于毓无忧的愧疚。
  福伯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就有两个长相不起眼的侍女走了过来,一左一右极其轻松地直接架起了杜夫人朝着后面走去,她们只听从家主的吩咐,会将杜夫人带回到她来前的地方。
  杜夫人想要向徐宝涵求助,却得不到徐宝涵的回应,此时徐宝涵正在努力回想“苏云萝”这个名字她究竟在哪儿听过,按照刚刚外婆的表现来看,这应当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人,苏云萝……苏……
  苏既明见徐宝涵还愣愣地在原地,缓和了语气说道:“宝涵,快来坐下,舟车劳顿饿了吧?”
  他的话打断了徐宝涵的思索,只是徐宝涵还是有些愣愣的回不过神来,不仅仅是因为苏云萝,更是因为她从不知道外婆与外公之间竟然是这样的相处模式,往日里她只知道外婆经常生病,外公对外婆也是淡淡的,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这样的态度徐宝涵说不上来,外公对外婆竟然有些像是对待一个罪人似的。不过这怎么可能啊,徐宝涵在心中自己就否定了自己。
  这一顿饭几人都没有吃出什么味道来,就是一直不明所以的孙晋明和戎戟,都隐隐察觉到毓无忧的情绪不太对,与苏家家主又没有什么好说的,均是沉默了下来。
  大厅里的人心思各异,谁也没有说话,苏既明倒是几次抬眼去看毓无忧,却只看到他低垂眉眼静静吃饭的模样,加之旁边有人,什么都没有说。
  这场小宴散了,众人均是起身,苏盈袖四人也不多停留地想要离开,回到自己的院落中打坐,身后苏既明几次张口想要叫住毓无忧,却强自按捺了下来,看着毓无忧离开的背影,许多话想说,却发现有些问题不敢问出口,只得颓然地瘫倒在了椅子上。
  毓无忧自始至终牵着苏盈袖的手,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引得一旁的孙晋明频频侧目,孙晋明很是好奇这其中他所不知道的事情,但是毓无忧不开口,苏盈袖不开口,他便不问,他虽然纨绔,但是能在内门一直纨绔着却始终没有被认真教训过,他自然明白什么能说什么不能。戎戟更不是多嘴的,所以这时候,几人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一路走了回去,然后毓无忧一直拉着苏盈袖的手,跟着苏盈袖进了她的屋子。
  苏盈袖回头,对上毓无忧无辜的双眼,有些无奈,两人对视许久,毓无忧装作看不懂苏盈袖眼神中的意思,就那么将眼睛睁的大大的看着苏盈袖。
  最终,苏盈袖妥协了,她叹了口气,伸手报复性地揉了揉毓无忧的发顶,那将一头整齐的发揉乱,这才满意:“你若是想要留下便留下吧,只是苏……老先生大约是会来找你的,避得了一时。”却避不了一世,后半句苏盈袖没说,但是毓无忧明白的,若是一味地躲避,只怕以后会产生心魔,不利于日后的修行。
  毓无忧心中明镜似的,也许一开始在大厅里赴宴的时候,在看到杜夫人的时候他是后一瞬间的心绪波动的,但是在苏盈袖握住他的手的时候就已经被安抚了,他知道他的身边还有苏盈袖会无条件地陪着他,关心他,这就够了,他现在就是想要对着苏盈袖耍耍赖,就是想要看苏盈袖宠着他关心他的模样,所以他装作想要躲避的模样。
  握着苏盈袖手的手紧了紧,毓无忧看着苏盈袖,笑得乖巧,惹得苏盈袖又伸手轻轻为他理了理头发。
  哎,有这么一个弟弟真是甜蜜的负担。
  杜夫人惶恐不安地抓住身边嬷嬷的手,整个人止不住地发颤:“秋菊,怎么办,她回来了,她回来了……不,是她儿子回来了,我看到了,和她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那个丧门星,贱胚子……”
  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好像这样就能够发泄心中的惊惧恐慌似的,修得长长的指甲死死地掐着嬷嬷的手,掐出了深深的印子,嬷嬷吃疼地皱起头来,但是还是出声安抚自家夫人:“夫人,夫人,冷静点,您是说苏云萝的儿子回来了?”
  苏云萝三个字初级到了杜夫人敏感的神经,她几乎是立刻转过头来看向身边嬷嬷,脖子都因为转得太过迅速发出了一声骨骼挪位的咔哒声,她瞪着眼,眼神惊恐。
  秋菊从小就在夫人身边长大,又陪嫁过来,从丫鬟一直熬到了嬷嬷,杜夫人做的那些事情她都知道,甚至有些还是她出的主意,虽然夫人聪慧,但是毕竟当局者迷,有些事情身在局中反而看不清楚了,她安抚地拍了拍夫人的手:“夫人莫慌,那孩子才多大,当年的事情又都是在他出生前的,他能知道些什么,只要夫人沉得住气……若是他真的知道了什么,夫人死不承认也就是了。”
  当年面对苏既明的时候,便是一个“死不承认”保住了她现在的位置。杜夫人似乎也想到了这个,心中稍安,抓着嬷嬷的手也微微放松了些,身子松懈下来,喃喃说道:“对,对,不承认就好,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
  花园旁小院内,苏盈袖的屋子里,毓无忧收回了神识,眼中划过一抹讥讽,有的时候,有些事情,不需要证据,也不需要人承认,因为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静静坐在床上,听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声,毓无忧重新闭上了眼睛,心中一片平静,体内灵力自然运转,补充着刚刚神识外放的消耗。神识外放是筑基期之后才能够做到的,为了探听苏家的动静,毓无忧使了一点儿小手段,若是换做了别人,只怕绅士要收到不小的伤害,更甚者对以后开辟意识海也有妨碍,好在毓无忧的神识比起同等修为来说格外强些,许是因为重生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他有意识地锻炼神识,现在这般折腾也只是灵力消耗得多了些,无甚大碍。
  真的说起来,其实毓无忧是有来苏家一趟的念头的,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母亲他也想回来看看母亲长大的地方是个什么样的,那是他曾经唯一获得的温暖,但是苏盈袖不想回来,所以上一次来丽阳城的时候他便随着苏盈袖去了客栈休息,绝口不提来苏家。他明白苏盈袖的担忧,她担忧自身太弱会任人摆布,哪怕毓无忧知道自己的亲身父亲已经找到他了,前世被派来找他的人也留在了身边在暗处保护他,知道他们有足够的实力,甚至可以轻松地颠覆苏家,毓无忧还是选择了跟着苏盈袖去客栈。
  只是想到苏盈袖在担心着他,在想着如何保护他,他就觉得心中温暖。
  灵力运转带来舒畅感觉,毓无忧渐渐地收了思绪,沉浸到了修炼中去。
  而主屋里,苏既明看着妻子的画像一夜无眠。
  他承认的妻子从来只有一个,可是直到他们的孩子离开了,他才知道他这个父亲当得有多么不合格。在看到毓无忧的时候,他就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可是他不敢问出口,仿佛只要不问出口,就还有那么一点儿微薄的希望。
  那是他的孩子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