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梦断处、遗踪何在

  俞任卿一身素衣,却掩不住风尘之色。他身影来去,将都天剑捞在手中,朝乐樽道:“这次有劳大师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在下吧!”乐樽一向滑稽处世,对俞任卿却毕恭毕敬,当下更不做声,退在一边。俞任卿的身边,原站了两男一女,正是叶秋笙、苏漫谣与陈廿九。
  “我这次命门下四人来皇宫,第一件事便是为了定下下一任掌门。”俞任卿自顾自说道:“你们四人,取来的宝物都还说得过去,只是跟老三比起来还是差了一点。”他一语说罢,乐樽嬉笑看向叶秋笙:“偷香窃玉,小郡主郡主乃无价之宝,与我手中降魔珠相比自然珍贵许多,在下心服口服。”
  裴长策肃然道:“阁下是都天剑传人,都天派前辈历来为我朝敬重。裴某前来只为四盗与薛郡主,无意与阁下冲突。”他素来居高临下,这么说已经给足了这个都天派传人的面子。
  “俞某所说第二件事,便专门为了裴府君而来。”俞任卿继续道:“裴府君可还记得开元三年,到江左诛杀宣城太守满门之事?”他说罢,定定望着裴长策,一股杀气凭空而来,如无声惊雷。
  满天的火光,嘈杂的呼喊。所有的反抗,都在裴长策的金刀面前变成无力的挣扎。裴长策脑海中回荡起当年的情景,那一幕幕都历历在目,多年来都曾在梦里反复重演。然而君命难违,多年的好友被自己亲手送入鬼门关,那种感觉真不如以身代之。裴长策蓦然惊醒,道:“你姓俞,你是?”
  俞任卿言语有些激动,道:“不错,裴伯伯,我就是你亲手诛杀的宣城太守俞绍先的独子。”
  “啊,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裴长策鼻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少在那里假情假意,你大概没想到覆巢之下,居然还有漏网之鱼吧。这些年,我跟着母亲流落江湖,她为了让我活下来,身染重病也舍不得医治,最后……最后只留我一个人在天地间。要不是师父收留,我恐怕也追随他们而去了吧。那一日你手里拿着金刀,脸上映着火光,活脱脱就是地狱里来的恶鬼,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俞任卿说罢,看了看那柄被他一剑洞穿的金刀,道:“我此来,就是为了取你性命!”
  裴长策此时心下了然,感情对方布了这么大一个局,事先通知天策府,就是为了引他来这里,倒也真是煞费苦心。他想了想,欲言又止。这时一股硝石夹杂着硫磺的味道传入他的鼻子,他微微觉出异样,心下留神,猛然听到细微的引线燃烧的声音。这声音小的让人根本察觉不到,他回头一看,果然没有人察觉,他立马醒悟过来:“快退下!”
  章炳、孙满等人还没明白过来,就被裴长策连连数掌推出老远。正在错愕之间,猛然听到一连串巨大的爆炸声,接着,气浪一波接一波的袭来。只见漫天火海,瞬间将裴长策的身影淹没。
  大慈恩寺惊天的爆炸声传来时,裴越和聂晓虹刚刚赶到。只见一个天策府的小喽啰连滚带爬地从里面逃了出来,裴越慌忙除下外衣,将火打灭。裴越急道:“出了何事?”那小喽啰惊魂未定,指了指里面,颤抖道:“府君,府君还在里面。”
  裴越一惊,撇下聂晓虹,当先钻入寺中。聂晓虹赶忙跟上。只见入眼处,房屋楼阁尽皆毁坏,瓦砾纷飞散落一地。二人找条道路,只见越往里走火势越大,裴越一颗心直往下沉。
  “小越……”裴越循声望去,正是章炳躺倒在路边。他半面已被烧焦,惨不忍睹,再看一旁的孙满,动也不动,一探气息,已然气绝。裴越大声道:“我爹呢?”他情急之下,死死抓住章炳的肩膀。章炳充耳不闻,聂晓虹又问了两句,他也全然没有反应,口中念念有词,二人方省他在巨大的爆炸声中已经失聪了。
  裴越已经快步向火海奔去,整个人像疯了一般到处寻找。聂晓虹不忍撇下章炳,只能留下来替他处理伤势。不一会儿,王谦益带人前来,聂晓虹将前事匆匆说了一遍,放心不下裴越,一路朝内行去。
  炽热的火焰烤得人皮肤生疼,火焰夹杂着浓烟熏得聂晓虹喉头发痒,她只得屏住呼吸,亦步亦趋。不断拨开废墟中的残败之物,聂晓虹的眼睛忍不住被熏出眼泪。前方一人伏在地上身子起伏,不是裴越是谁。聂晓虹赶忙走到他身畔,要想将他扶起,只见他两手抱着一把刀,早已魂不守舍,只是啼哭,嘴里还不断道:“爹,孩儿以后都听你的话,你在哪儿啊?爹……我这就来找你……你是天下第一,怎么会这么……我不信,我不信……”
  聂晓虹认得那把刀就是裴长策向来不离身的御赐金刀,刀身完整,只是中间被洞穿。当下强忍住悲痛道:“裴越,你振作一点,府君神通广大,说不定只是追着敌人去了。”裴越睁大了眼,道:“是么?”良久又反应过来,目光黯然,黯然道:“人在刀在,刀失人亡!”他说完这句,如疯虎一般就要钻进火海去寻找裴长策。
  这时,猛然听到一声少女的尖叫,叫声中充满了惊恐。裴越被这一声打断了如麻的思绪,听声辩位,似乎来自法相塔方向。二人循声望去,见一个妙龄少女正在法相塔的最高层。聂晓虹见她十六七岁,衣着华贵,慌乱之中仍然不失高雅气质,猛可醒悟:“是薛郡主,咱们快去救人。”那塔的主体虽然是砖瓦构成,但房梁、栏杆与轩窗都是竹木所成,因此并不防火,可能前人设计之时也没想到“天一生水”[[[]参见《尚书大传·五行传》。宁波范氏天一阁,是古代防火措施最好的藏书阁,其取名“天一”,即“天一生水”之寓意。]]的未雨绸缪,或者从没料到一下次发生这么大的火灾。
  二人清扫开一条通往塔下的道路时,火势已经烧到顶层的栏杆上,薛可怡从来没见过这等场景,只觉得呼吸困难,嗓子已然沙哑,欲哭无泪。法相塔高达七层,薛可怡丝毫不会武功,遑论跳下塔来。裴越终究是侠肝义胆,这样一来也顾不得先时的悲伤了。
  裴越道:“晓虹,送我一程。”两人眼神一交,聂晓虹会意,聚齐全身力道向天拍出一掌。与此同时,裴越一扫之前精神萎靡,动如脱兔,越过头顶,在聂晓虹掌力猝然发出之时一脚踩上,借力向上。这一下合了二人一掌一纵之力,裴越就此飞过火势最旺的下三层。他之前已经看准位置,身形上升中觑得真切,稳稳抓住第四层的一角已经烧成黑炭的栏杆。这一抓力聚指尖,否则一只手难以承受整个身体的重量。哪知那栏杆经过火烧之后质地已经损坏,裴越指力到处瞬间碎为齑粉。眼看身体就要下坠,裴越急中生智,手中金刀向墙壁刺出。墙壁本来坚固,但金刀锋锐,势如破竹插入墙中。裴越就势一个翻身,跃上第四层,顺手将金刀也捞到手上。
  第四层到第五层的楼梯俱已毁坏,好在裴越轻功尚可,如法炮制,片刻间便已上了顶端。在炽热的火光下,薛可怡妆容散乱,双颊绯红。裴越第一次与她相见,但觉此时此刻这少女仍不失秀色,微微一怔,裴越道:“郡主?”薛可怡惶急之中,万没料到有人舍命来救,欲要开口却吸进一口烟气,剧烈地咳了起来,只得拼命点头。
  事不宜迟,裴越一手搀着薛可怡,一脚踢开正在着火的栏杆。他定了定神,思忖只能先往第六层跳了。当下顾不得男女之防,道:“郡主,裴越得罪了!”薛可怡点点头,蓦然觉得身子一轻,已经被裴越抱起。
  聂晓虹接住裴越掷下来的金刀,但觉金刀落入手中的一瞬,几乎将她带了个趔趄。金刀不过数十斤,这两人加起来足有两百余斤,聂晓虹心中暗自忧虑,若是二人一个失足,后果不堪设想,万万非人力能够接住。果然听到一声惊叫,聂晓虹凝目望去,在五层时,裴越本来用脚想勾住飞檐,不料飞檐承受不了二人的重量忽然断裂。裴越重心失去,猛然撒手。情急之下,裴越凌空一震,下落之势稍缓,再伸手去抓薛可怡,却撕掉她半片衣袖。眨眼之间,裴越自己也立马急速下坠。裴越心往下沉,但想父亲生死未知,自己却要葬身这火海之中。
  聂晓虹花容失色,快步抢上,虽然知道是徒劳,但她本能中绝不能坐视。就在这时,却见一青一灰两道身影从眼前穿过。来的两人轻功路数虽然不同,但都是个中翘楚。青衣人身法飘逸,将薛可怡揽在怀中,凌空虚踩,缓缓落在地上。灰衣人灵活机变,手脚并用,单手将裴越抓住,另一只手不断随机扣住栏杆飞檐,减缓下坠之势,几乎与青衣人同时落地。
  薛可怡一见那青衣人,一连受到的惊吓似乎终于可以倾诉,哭出声来,青衣人怜爱地抚摸她的秀发,惭愧道:“都是我不好,害你担惊受怕了!”那人青衫磊落,正是叶秋笙。灰衣人头上无发,僧袍破旧,正是乐樽,他将裴越丢在一边,道:“小子,上次我五弟非要剁了你,和尚给你求情才放了你条生路。这次我又救了你一次,这次不行,下次你得请我喝好酒。”又看了看叶秋笙,道:“老三,别卿卿我我了,是非之地,咱们该走了。”
  叶秋笙将薛可怡搂在怀里,对裴越道:“这次多亏裴绍侠,不然可怡难免……叶某铭感五内!后会有期。”他说罢,展开轻功,如一缕轻烟飘然欲去。
  裴越哪里容他们这般逸走,怒道:“你们休想走了!”他取过金刀,与聂晓虹联手尾随而去。四人你追我赶,翻墙越户,出了大慈恩寺。叶秋笙轻功乃江湖一绝,但带着薛可怡也慢了几分,裴越与聂晓虹使尽全力,始终不曾落下,但也休想追上。
  叶秋笙气息悠长,脚力雄健,乐樽自然也不遑多让。只在前方七八丈,二人不想与裴越多有纠缠,当下借着一处转角朝右转去。哪知右边竟然是一处死角,裴越与聂晓虹须臾功夫已与他们面面相对。就在这时,叶秋笙与乐樽身前多了一人,裴越自然不知道他就是俞任卿。
  感受到来人气势如渊渟岳峙,只是不丁不八往那儿一站,竟让人有无懈可击之感。裴越金刀一横:“阁下何人,天策府办案还请闲杂人等避让!”
  “虎父无犬子么?裴公子这份胆气倒让俞任卿佩服之至。”
  聂晓虹悚然一惊,开口提醒道:“小心,他是俞任卿!”裴越闻言一震,目光中杀气一露,内力汇聚双手,金刀发出低沉的轻响。少年压抑住胸中的的血气,冷然道:“为什么要设计害死我爹?”俞任卿一皱眉,道:“俞某也没料到会突然爆炸。”裴越怒道:“狡辩。”俞任卿道:“做便做了,何必饶舌。你父亲与我有杀父之仇,但我杀他也会光明正大。”裴越不信,目光陡变。
  只是杀机一动,已经被俞任卿捕捉到,他足下似乎不动,人已经鬼魅般消失在原地。须知高手过招,往往要知己知彼,后发制人,先发者制于人。俞任卿之所以轻率出手,凭借的就是一个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裴越只觉眼前一花,俞任卿已经抢过外门,屈指成爪,抓向裴越手腕。裴越手臂向后一缩,身子后仰,俞任卿拿不到他手腕,“咦”了一声,骈指朝裴越左胸下方“期门穴”点去。裴越不及细想,“网字诀”刀法护住要害。哪知这一指来得刚猛迅烈,竟然只是虚招,俞任卿掌力一吐,击打在刀身之上。隔着金刀,裴越也被这一掌打得胸闷异常,眼前发黑。只是这一瞬间,身子一僵,“天溪”至“章门”六处大穴已经被封住。裴越半边身子酥麻,金刀“当”地落在地上。裴越一向自以为武功尚可,但三招两式被眼前这人拿住,对方武功绝不在他父亲之下,自己纵然练一辈子也未必能及,当下心中失落万分。
  “江湖中能借我三招的没有几人,你不必灰心。”裴越的心思仿佛被他看穿,他知道对方所言非虚,并非讥诮。对方没有乘胜追击,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聂晓虹知道两边差距太大,自己上去也是自取其辱,长剑一横护住裴越。裴越心生感动,暗想无论如何还有这个女子陪在自己身边,就算死了也是值了。他被封住半边穴道,但尚能走动,当下挺身而出,肃然道:“真的不是你们下的手?”
  俞任卿不答,当先拂袖而去。裴越所中的点穴手法极高,聂晓虹试了几下,满头大汗也没有解开。二人只得相互搀扶,回到天策府。
  此时天色已晚,秋天漠漠向昏黑。裴越的脑子里,一直回响着俞任卿的话,久久无法平静。如果不是他们,到底是谁设计了这一出陷阱?事件疑窦丛生,仿佛一个巨大的旋涡,让他再也无暇去悲伤。或许不是不悲伤,而是不需要悲伤,在他的潜意识里,父亲并没有离开,他只是不愿意再见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躲着不见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