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唯识宗

  薛可怡万没想到“老夫子”竟有如此仙术,难道是天上下凡的老神仙。此刻被“老夫子”抱搂在怀里,御风而行,如在梦里。她此前从未与男子如此亲密接触,但身在半空,一往下看又觉头晕目眩,只能任由“老夫子”带着她在飒沓秋风中穿墙过户。
  “郡主,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江洋大盗的故事吗?里面有个人叫叶秋笙,专门在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薛可怡听他突然这么问,下意识点点头,也不知“老夫子”有没有看见。“老夫子”继续说道:“沈秋叶倒过来念是什么?”
  薛可怡不明所以,答道:“沈秋叶,倒过来就是……你是叶秋笙?”
  “郡主果然冰雪聪明,我就是叶秋笙,那个江洋大盗。”
  薛可怡刹那间在叶秋笙怀里笑的花枝乱颤,叶秋笙怕她意外,将她搂得更紧。薛可怡蓦然觉得一股男子气息传来,让她面红耳赤。叶秋笙一扬手,撕下嘴上的胡须和白花花的发套,露出英俊得让人窒息的本来面目。只见他剑眉星目,气质儒雅,超凡脱俗。薛可怡不自禁看得呆了,没想到每天叫着的“老夫子”竟是一个会飞天遁地的青年,现在他有点相信他就是那个江洋大盗叶秋笙了。
  叶秋笙只一个起落,就又纵出十余丈,薛可怡跟着他心儿也上下直跳。但她并不抗拒,轻言道:“老夫子,你会飞不如带我出宫吧!”
  叶秋笙问道:“你就不怕我真的像传说中那样……”
  “你才不会!”薛可怡打断了他:“我只知道我认识的老夫子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我解闷,教导我心怀苍生百姓,刚才又在李琼那个流氓手里救了我的人。老夫子,这次我不想听父王的话,嫁给这样一个人,他不是我想嫁的人。你带我出宫吧,我想去你口中的江湖走走。”
  叶秋笙一想到自己心爱的小徒弟将要嫁给一个纨绔子弟,不由得黯然神伤:“你想好了?”薛可怡重重地嗯了一声,叶秋笙陡然觉得自己就算拼尽所有也要帮他实现这个愿望。当下提气纵身,朝皇宫外行去。
  就在这时,背后风起,叶秋笙何等机敏,玉笛如袖里青蛇,连续画了几道半圈将身后飞来的羽箭荡开。忽听一人大叫:“住手!谁让你们放箭了,伤了郡主你们担待的起吗!”
  来人从对面一座高塔飞奔而来,挡住了叶秋笙去路。叶秋笙心道来得好快,有些纳闷,却听来人道:“多亏裴府君布置得当,知道你们四盗最喜欢飞檐走壁,在各处高点设置了暗哨。在下天策府章炳,还请阁下放下郡主,束手就擒。”他说话间,放出烟火信号,不出片刻功夫,天策府一干干将将叶秋笙前后围住。由此可见,天策府机动能力之强以及这次防御计划之严密。
  叶秋笙还是保持了一贯的从容气度,这一点让章炳也暗暗佩服。只见他轻轻将薛可怡放下来,道了声“小心”,朝她微笑示意她放心。薛可怡眼神之中充满了关怀,朝章炳等人道:“你们都退下,是我让老夫子带我出宫玩耍的。”她言语之间还习惯性称叶秋笙为“老夫子”,旁人自然不明所以。
  章炳朝她深深施礼,不卑不亢:“郡主殿下,此人乃是江洋大盗叶秋笙,现已查明易容成儒学家潜伏在薛国公府多年,您万金之躯,属下断然不敢让您离开皇宫。”他说罢,挥手示意,王谦益、孙满二人心领神会,站住西南、西北,三人互成掎角之势。
  “四娘,你还要袖手旁观吗?”随着叶秋笙言语,苏漫谣袅袅婷婷,从不远处纵身而来,娇嗔道:“叶郎,我还道你有了新欢,就忘了奴家呢。”叶秋笙听她言语轻漫,怕薛可怡误会,悔不该让苏漫谣出手相助。
  二人多年来在江湖上见过很多大风大浪,当下更不言语,眼神一交,已知如何应对。苏漫谣身形一动,软剑自腰间弹出,抢攻西北角的王谦益。她的这把剑名叫“游丝软系”,剑如其名,平平直入时如百炼钢,摇曳变化时如绕指柔。王谦益不料他说动手便动手,招式来得让人反应不及,当下挥舞双刀紧守门户。就在此时,西北角的孙满大喝一声,一把开山斧夹着罡风直奔苏漫谣。苏漫谣听得西北角风响,不敢硬接,辗转走位,避过来斧。那开山斧可发不可收,一时之间落了个空。就在这须臾间的空当,叶秋笙已然抢到,以笛代剑,连出两招,分击二人。章炳见状加入战团。三人以三敌二,竟占不得半点上风。
  叶秋笙使出成名绝技“旋转风尘剑”,当下人随剑走,剑影纷飞,一时之间几乎难以被捕捉到身影。苏漫谣一把软剑曲曲直直,剑尖晃动,将叶秋笙攻防之间的漏洞尽数弥补。章炳见自己三人手中兵刃沉重,如此近战全然不占优势。当下已有计较,单刀只守不攻,将叶秋笙与苏漫谣克在外门。孙满开山斧使一招横扫千军,三人乘机向后疾退,让出五丈距离。章炳大喝一声“射”,只见天策府兵士快步抢上,刹那间箭如飞蝗直逼二人。
  兵士训练有素,分成三列,第一列放完,第二列立马跟上,等到第三列放完箭,第一列早已再次瞄准。与一般兵士不同,这些兵士不仅会瞄准他们当前的目标,还会根据目标的移动规律预判其下一步。饶是叶秋笙轻功盖世,也难以闪传躲开。只能硬碰硬将羽箭击飞,只片刻功夫,被大力震得虎口生疼。
  这时,苏漫谣已经遮拦不住,一支羽箭擦着她的发带堪堪掠过,一头秀发如瀑布般散开,当下花容失色。只是一错愕,几支羽箭已到面门。还是叶秋笙反应神速,将她挡在身后。
  叶秋笙心下明白如此下去纵然不会被射中,也会脱力而死。他双足发力,脱下长袍,真气鼓荡之下,长袍顿如一面盾牌横在面前。二人边走边退,已经到了房檐边上。章炳见他如此机智,当下亲自取来一副强弓硬弩,拉满弓弦,箭矢穿云而去。这宝胎弓足有五百石,箭头锋锐,足可穿金裂石。果然,箭矢穿透长袍,带起一溜血光,叶秋笙惨叫一声。章炳心知奏效,忙与众人抢上,意图活捉二人。他一个“关公挑袍”,将长袍挑开,却见其下空空如也,忙道:“糟了,中了金蝉脱壳之计。”再一回头,连身后的薛可怡也不见了踪影。
  原来叶秋笙被冷不防手臂被射中,当下将计就计,佯装重伤。章炳等人以为二人中箭掉了下去,急忙低头去瞧,见到苏漫谣从下面逃了走,以为二人一道。却不料叶秋笙只是用脚勾住房檐,人并不落下,趁着众人分神之际悄悄潜到他们身后,带走了薛可怡,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却说薛可怡被“劫走”早已惊动了皇宫,大内侍卫纷纷出动。叶秋笙再不敢施展轻功,只能携着薛可怡在皇宫内寻找道路。薛可怡见他手臂上鲜血飞溅,心疼不已,却不知如何包扎,只是胡乱用自己的衣角将伤口包住。叶秋笙见她担忧,只是微微一笑,抚了抚她的额头,出言安慰:“郡主,跟着我让你受惊吓了,是我欠缺考虑了。”薛可怡眉目含情,定定望着眼前这个男子,心中泛起无限的依赖。两人双目一交,已无需多少言语。
  “糟了,这路上都是血迹,我怕他们会追来!”薛可怡忽然说道。
  叶秋笙道:“无妨,我断然会带你出去的。”
  薛可怡听他这话,虽明知危险重重,却觉甚是安心,只是蹙眉道:“可是,你故事里的江洋大盗,一袭青衫,不仅武功高强,而且还心思缜密,绝不轻易犯险啊。”
  叶秋笙不置可否,莞尔一笑,薛可怡只觉他眼神中的自信说不出的让人心动。叶秋笙带着薛可怡七拐八拐,到了一条小河边上。他在宫中行走日久,道路极为谙熟,显然早已暗暗留心退路。
  却说裴越一时气血攻心,晕倒了约莫一个时辰。聂晓虹喂他喝了汤药,以内力帮他疏通经脉,裴越渐渐好转。再有两个时辰,裴越已然可以自行运功,他将内力在经脉中走了几个周天,几乎已经痊愈。聂晓虹道:“老爷毕竟手下留情了,你才能好的这么快。”
  裴越欲待反驳,却见聂晓虹形容憔悴,当下心中一动,道:“晓虹,有你真好!”聂晓虹不想他忽然这么煽情,一时有些恍惚,眼圈倏忽红了。
  裴越见状忽觉不习惯,从卧榻上一跃而起,道:“好了好了,我这次要亲手捉住四盗,让你们裴大人再没有话说。”聂晓虹在他头顶敲了一记,裴越呼痛,二人打打闹闹,寻了两匹快马,向皇城方向而去。
  半路之上,遇到王谦益,裴越勒马道:“王叔,这是怎么了?”
  王谦益抬眼见是裴越,知他伤势好转,道:“你小子好的这么快,真是混世魔王脱胎。”他当下把前后捉拿四盗只是简单说了一遍。
  “裴大人听说叶秋笙逃了,带了章炳和孙满二人前去追捕,我这边布置兵马,防止其他三盗逃出皇城。”三人心下了然,薛国公与天策府向来交好,现在捉住其他几人尚在其次,追回小郡主才是当务之急。
  王谦益说罢,匆匆走了。聂晓虹道:“向南还是向北?”
  “不南也不北,这边。”裴越神秘一笑,当先打马。
  “为何?”
  裴越略一思忖,道:“按照王叔的说法,他们循着血迹,最后的落脚点是浣衣坊。那里连接着护城河,有一条小小的排水通道。从那儿,宫里的内河连着宫外的外河。叶秋笙不敢从正门走,定然是从那儿去了。那里离鸿胪寺不远,出了河道就是西市,西市过去就是……”
  “金光门!”聂晓虹接口道。
  二人此时方在春明门,想到此节,更不迟疑,快马加鞭朝西面飞驰而去。裴越行到金光门,见城门甲士守护森严,显然京兆府已下令封锁城门,便知叶秋笙无法从此处出去。这时,忽然听得大慈恩寺方向传来一声异响,二人认得这是天策府特有的集合信号,当下催马向大慈恩寺所在的国子监方向行去。
  大慈恩寺建于贞观二十二年,是佛教唯识宗的祖庭所在,第一人主持正是西游天竺取经的高僧玄装法师。大慈恩寺是佛家译场,专注于禅林学问,因此并不对外开放。相较于国清寺,大慈恩寺显得门前冷落了许多。
  裴长策见大慈恩寺门口今日连沙弥也无,微感诧异。他略一迟疑,率先进入寺里,章炳与孙满等人也随后而入。
  却听一人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佛门清静之地,还望施主不要擅动刀兵。”裴长策双手合十,歉然道:“天策府查案至此,打扰大师清修,恕罪!”那僧人年纪不大,目光清越,扫到裴长策手中金刀,应道:“原来是裴府君,本寺有失远迎。”裴长策道:“岂敢,岂敢,不知大师如何称呼?”那僧人道:“阿弥陀佛,贫僧怀法。”
  裴长策问道:“大慈恩寺向来香火旺盛,为何今日门口连沙弥也撤了?”怀法笑而不答,带着裴长策向寺内走去。行到内廷,偶然问道檀香味,蓦然令人神清气爽。
  “何谓万法唯识?”裴长策目光炯炯,再次发问。
  怀法不料他突然有此一问,迟疑片刻,答道:“识者,六识也。唯识者,注重六识之修养,以感觉融合为知觉,进而妙悟佛家真谛。”
  裴长策笑道:“唯识宗所言万法唯识,心外无境,识者并非六识,而是心。心外无物,心外之物当本诸内心真意。心若不再,识即灭失,则六识俱灭,宇宙洪荒皆无意义。大慈恩寺乃唯识宗祖庭,大师怎会不知?”
  怀法面色一变,叹道:“裴府君庙堂第一人,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你是怎么发现的?”他知道遮掩不了,倒是好奇起来。
  裴长策见他如此镇定,微微惊讶,继续道:“唯识宗世外之心,不拘泥于世俗之法,岂有唯识宗之高僧将弟子以‘怀法’二字冠名?”怀法道:“我只知唯识宗又叫法相宗,又怎么说?”裴长策淡淡道:“所谓法相,万法皆空,万象泡影,唯有心识。”怀法恍然大悟,笑道:“如此这般,倒是小僧疏忽了。唯识宗净是些异想天开之人,化外之人也来自于世俗,岂能轻易逃避。十方世界,只是道场而已,道场在,则禅心难以隽永,谈何唯识?”
  “叶秋笙何在?”裴长策不与他胡诌,金刀一横,神色严厉。
  那僧人正是乐樽,只见他跳开三丈远,道:“我四人来皇宫游玩一圈,还是叶秋笙最有本事,顺了个郡主回来,这可比小僧的宝物珍贵许多。”他说罢,将手中的一串长长的佛珠反复把玩,连连摇头。
  “十界降魔珠!”饶是裴长策,也语带惊讶。
  乐樽将佛珠往手臂上一绕,转头就走。裴长策哪里会放过,金刀一展开,“九律刀法”如影随形。乐樽知道厉害,身形一错,倒退之中自上而下一招“倒踢丹炉”,斜斜踢在刀背之上。裴长策的这套刀法,在江湖上成名已久,如何破解早已不是秘密。那日,裴越无法击败叶秋笙,吃亏就吃亏在彼知我而我不知彼。但同一种武功,不同的人使出来则有云泥之别。乐樽这一脚出自道家武功,阴柔变幻,抑且融入佛家内力的至大至刚。不料刀背与脚尖方一接触,裴长策手腕一旋,手臂猛然暴长一尺,横削乐樽腰背。这一招之间便已不拘泥于九律刀法的招式,金刀夹杂着破风的锐气,令人呼吸为之闭塞。
  乐樽心念电转,手中降魔珠一震,一招“众生度尽”,内力圆转如意,降魔珠飘飘洒洒,直欲隐没刀锋。这一招是乐樽偷学的九华山一脉武功,取法地藏王菩萨“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之意,俨然有睥睨十方世界的气势。那降魔珠乃是天竺供奉的至宝,自汉朝白马驮经之时传入中国,历经战乱辗转落入本朝开国功臣李淳风之手,李淳风加以打磨之后又献给了李世民,此后一直在皇室中传承。这珠子共计一千余颗,坚硬无比,以内力催动之下散发出灼热的气息。这股热气散发出去,逼得周遭之人立足不住,无不心下凛然。
  只见裴长策浓眉一挑,以脚为轴心,金刀幻出一个更大的圈子,片刻之间将降魔珠压缩在三尺的范围之内。乐樽自出洞来无敌手,不想今日遇上真正的高手,谈笑间破了他两门绝技。他知道自己断然走脱不了,只能使出平生伎俩与之周旋。两人每斗一招,乐樽便倒退一步,辗转之间已到了法相塔下。
  话说裴长策手下鲜有三合之将,乐樽的功夫五花八门却都精妙至极,而且似乎一直没有使出本门武功。裴长策心下好奇,一开始暗暗留手,这时知道不宜托大,当下猝然发力,一瞬间仿佛有三五个人一起攻向乐樽。乐樽一招“永师登楼”,朝塔上退却,小腿处却挨了一刀。裴长策拔地而起,下一招立时而至,乐樽一只手攀住塔檐,另一只手挥出降魔珠,自上而下击向裴长策面门。裴长策,金刀一横,两大神兵正面一碰,发出电光石火,撞击声震耳欲聋。眼看裴长策身子下落,乐樽借势向上跳去。哪知裴长策身子甫一下落,金刀如同流星赶月直追乐樽后心而去。乐樽正在上跃,无处借力,耳听得背后劲风逼人,已经躲闪不及。
  天策府众人见裴长策使出这招,已然出声叫好。忽然一声金铁交鸣,一道银光闪过,下一刻,金刀被钉在对面藏经阁的牌匾上。金刀赫然被洞穿,天策府诸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裴长策身形落下,朗声道:“不想此生还有缘再见绿林都天剑,于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