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想要得寸,必先进尺

  “都是读书人,干喝酒没有什么意思,不如我来行个令?”
  落座后,王淼居中说道。
  刘睿影当然是对此无异议。
  其他人更不会有什么说辞。
  王淼做东,为主家,其余来者皆是客,客随主便的道理,不用读书都清楚的很。
  只是这令多种多样,不知道王淼究竟要行的是什么。
  这种筵宴上助兴取乐的饮酒游戏,是从皇朝时期传承下来了,一开始只在达官贵人和门阀氏族中特别风行,还常常为此赋诗撰文予以赞颂。
  酒令分雅令和通令。
  雅令需先推一人为令官,或出诗句,或出对子。
  其他人按首令之意续令,所续必在内容与形式上相符,不然则被罚饮酒。
  行雅令时,接令者必须引经据典,分韵联吟,当席构思,即席应对。
  故而对行酒令者的文采和才华有极高要求,同时还要兼有敏捷与机智。
  至于通令,则要大众的多。
  寻常酒铺里的掷骰、抽签、划拳、猜数都算是法子。因为游艺便捷、简单,所以十分热闹,相较于雅令那么高的门槛,要流行的多。 但杯酒下肚,通令又分输赢,所以掳拳奋臂、叫号喧争的事态也常有发生,免不了粗俗、单调、嘈杂,作为读书人来说,不仅有失风度,一不留神还会斯文扫地。
  少年虽不饮酒,可刘睿影也曾在书塾里读到,在皇朝末年,文人雅士喜袭古风。
  朝政慵怠,整日饮酒作乐,纵情山水,清淡玄奥,游心翰墨,作那流觞曲水之举。还自封“阳春白雪”,用以显示身份地位的不同凡响。
  所谓“流觞曲水”,乃是选择一风雅静僻所在。
  文人墨客按秩序安坐于潺潺流波之曲水边。
  一人置盛满酒的杯子于上流使其顺流而下。
  酒杯止于某人面前即取而饮之,再乘微醉或啸呤或援翰,作出诗来。
  刘睿影看到王淼身后已经用剖成两半的竹子,搭建起一条长龙般的水道,估计他话中的雅令便是要行“曲水流觞”之举。
  相比于民风更加奔放的西北,坐落于平南王域的通今阁反而更遵古意。一言一行有时极为古板、教条,令人觉得索然无味。
  “王大师的提议自然是极好,不过这‘监’由谁来做?”
  刘睿影开口问道。
  王淼虽然脸上还带着笑意,但却微微眯起了双眼。
  她这般提议,当然是想自己做“监”。
  可刘睿影这么一问,她若是再度争抢,便显得失了礼数。
  “监”是为了维持酒席上的秩序而设立。对不饮尽杯中酒的人实行处罚。
  先前王淼说的“投壶”,也被称作“射礼”。通过射箭,决定胜负。负者饮酒。
  酒宴上设一壶,宾客依次将箭向壶内投去,以投入壶内多者为胜,负者受罚饮酒。
  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唯“监”是主。
  违背了“监”的话,便是要受罚的。
  “咱们先玩些简单的,尚且不需要‘监’。刘典狱觉得同数如何?”
  王淼深吸了口气,徐徐吐出后说道。
  还不等刘睿影回答,全场却是都此起彼伏的热闹起来。
  酒令中最简单的,便是“同数”。
  每人用一手中的若干个手指的手姿代表某个数,两人出手后,相加后必等于某数。
  出手的同时,每人报出一个数字,如果报出数正好与加数之和相同,则算赢家,反之则,就得罚酒。
  要是两人说的数相同,则不计胜负,算作平局,可互敬一杯。
  王淼看着众人激烈的反应,朝着四周拱了拱手,接着又唤来管家,令其拿了个精巧的手鼓。
  “咱们增加些难度,两两同数时,再击鼓传花。花停于谁手,便上前来与在下饮一杯。”
  众人一听这两样竟是要同时开始,不由得心中隐隐有些紧张。
  按理说,这击鼓的之处与传花的之处是分开的,才能以示公正。 可王淼,却将话拿在自己手中,不知到底是左右从哪一方开始。
  击鼓时,这花束依次传递。
  鼓声一落,如果花束在某人手中,则该人便得罚酒。
  故而行此游艺时,众人都会紧张异常,花束传递也会很快。
  毕竟每人都唯恐花束留在自己的手中。
  喝酒还是小事,走到台前,抛头露脸,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
  而王淼本就通音律,想必在击鼓之时,定然会玩弄些技巧。
  果不其然,她口中长啸一声,左手将花束高高抛弃,扔到人群中,随即背过身去,鼓声响起。
  有时紧,有时慢,在大厅中造成一种难以捉摸的气氛,却是更加剧了场上的紧张程度。
  鹿明明坐在刘睿影的右侧。
  眼看着花束就要传来,却是掌心中,已经暗暗运足了劲气。
  只等那人出手,便将花束吸来,快快递给刘睿影,以此节约功夫。
  而刘睿影下位,坐的却是通今阁之人,他并不认识。
  鼓声在刘睿影即将接过花束前,骤然停止。
  鹿明明不可思议的看着仍旧停留在自己手中的花束。
  以他的速度,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可王淼却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偏偏在此时停下。
  无奈……鹿明明只得走上前,面对着王淼,神情复杂的说道:
  “王大师好手段!”
  他明白,这定然是王淼刻意为之,并不是什么机缘巧合。
  不过如此惊人的耳力,绝非常人有之。
  即使天资再聪颖,也得日后不懈修炼。
  但一想到王淼会弹琴,通音律,也就不难解释。却不曾想,要是王淼也是如此谋划,借此掩盖呢?
  “鹿大师万万不可如此称呼。”
  王淼双手举着酒杯,双膝微弯,对着鹿明明盈盈一礼。
  “文道有先后!即使小女子得阁主厚爱,穿上了七品“黄罗月”的文服,也只是侥幸而已。和鹿大师如此身后的积淀,不可同日而语。”
  君子怕的不是小人使阴招,怕的是被阴后那小人比君子还要谦谦有礼,冠冕堂皇,好似自己什么都没做,只是无意停鼓,倒显得鹿明明有些阴谋论了。
  鹿明明听后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得从王淼手中拿过酒杯。
  这才发现,酒杯竟是比桌上摆的大出数倍,端在手里沉甸甸的,足足有接近一斤的酒汤。
  并且今晚王淼准备的酒,全部都是产于震北王域的“三太岁”。
  酒香浓郁,酒劲也极为浓烈。
  一斤“三太岁”下肚,寻常人早就趴在地下爬不起来了。
  就连鹿明明看到这一杯酒,却是都有些怵头……
  但愿赌服输……一闭眼,屏住气,三口并两口将其喝了下去。
  “鹿大师好酒量!”
  王淼轻轻鼓掌说道。
  “王大师客气!”
  鹿明明依旧如此称呼,拱了拱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王淼却跟在鹿明明身后,让管家在刘睿影身旁加了把椅子,径直坐了下来。
  “我也想玩一次,让他来击鼓罢!”
  王淼说道。
  座次一改变,王淼便在刘睿影的下方。花束却是就得经由刘睿影的手,递给她。
  手鼓递给管家时,刘睿影却注意到,这两人之间的不同寻常。
  王淼将手鼓递给管家的时候,胳膊抬起的幅度很大。
  看上去好似没什么,但仔细一琢磨,就是有些不一样。
  刚才王淼站在前方,背对着众人,击打手鼓的示好,双臂夹的很是紧绷,和现在丝毫没有相通之处,简直就像两个人似的。
  待管家将手鼓完全接了过去,刘睿影这才琢磨出一点原因。
  平常时候,当一个人给另一个人递过东西是,定然是等对方的手臂带动手腕、手掌,将东西伸至近前时,才会出手相接。
  就算是管家对王淼心怀敬意,也该早早就将两手恭恭敬敬的平伸出去,等待着。
  这个节奏,两人应当是一致的。
  这样的来回过往,应当已经发生过了无数次。
  可在熟练的动作,再亲近的关系,都不会巧妙的如同一个人。
  王淼的肩膀刚刚抬起,对面管家的肩膀也瞬时异动。
  两人无论是肩膀抬起的速度,还是手臂伸出的速度,都严丝合缝。
  刘睿影从未见过有人能心有灵犀到如此地步,故而觉得奇怪。
  就像是夫妻面店合作了多年的默契一般,甚至能毫不看对方一眼,就能大胆放心的把扯好的面递出去,而对方也忙着手里的活,顺势自然的接过那面,下进锅里,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
  可王淼和管家的身份显然让他们不可能成为那般默契的同伴,这就尤为奇怪。
  奇怪之后,看着管家手里的手鼓,却是又开始觉得可怕……
  不管王淼和管家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两人既然能配合的这般默契,显然两人从深处的灵魂到外在的肉体已然具有了种奇异的默契。
  他眼神连带着心神都骤然一缩!
  光是半空中传递个物件已经能配合的如此奇妙,若是两人联手用剑或是使刀的话,招式与招式之间哪里还会有漏洞可言?
  刘睿影在心中盘算了一番。
  以他现在的修为和心境造化,要是被王淼和管家联手针对,着实想不出来任何抵御和脱身的办法。
  回头看了看大厅中,最想要看到的人,始终不见身影。
  酒三半坐在旁边的桌。
  虽然也是上座,但距离刘睿影还是有些距离。
  他这才发现,除了鹿明明和自己坐在一处之外,其余与他熟悉的人,都被拆开分散。
  常忆山与汤中松坐在一处,分列桌子的两端。
  桌子极大,两人之间隔了半丈有余。
  欧小娥与酒三半之间,也是这样的情况。
  这无意间把他们几个伙伴都分散开来,恐怕后面还会有措不及防的事情发生。
  刘睿影还在沉思中,鼓声已然再度响了起来。
  那花束此刻在刘睿影眼中,已经不再鲜丽动人,更像是一个杀人的利器。
  红色的蔷薇外围着一圈浅蓝色的满天星,好似天幕之上破开了个缺口,从中流淌下浑浊、粘稠的暗红色的血……
  下方花梗整齐的缺口,好似利剑的锋刃。
  稍不留神,就会将手掌划破,鲜血涌出。
  一瞬间,刘睿影甚至都觉得,那蔷薇的红,一定是汲取了某人轴心处的血液,否则怎么会在这般摄人心魄?似是在流动……
  管家的鼓声要比王淼更加诡异……
  像是风中的烛火,忽明忽暗。
  明的时间长,暗的时候少。
  突然,又便得极为激烈起来,好似能够点燃整片天幕,直逼星辰与月。
  刘睿影从未听到过如此昂扬、短促的鼓点。
  即使当初在定西王域,定西往霍望的王府之中观看玄鸦军出征的时候,鼓声也未曾像这般沁人心魄。
  只是如此震荡的鼓声,却没能让他的心激烈而生动起来,反而随着鼓声越来越猛烈,他的心也越发缩紧。
  好似下一刻,那鼓声就会震破心脏,让他承受不住而死。
  他整个人都被鼓声牵扯在内。
  一时间,就连他的脉搏也暗暗合乎了节奏。
  朝着旁侧瞥了一眼,鹿明明应当也感受到了这鼓声的非比寻常。
  本来放置在桌上的双手和双臂,悄然撤下,耷拉在身子两旁,微微攥拳。
  但他却是看上去要比刘睿影更加煎熬……瞳仁旁的眼白,都有血丝爆出,脖子上也有道道青筋梗着,先一条条蚯蚓在皮肤下游走、蠕动。
  刘睿影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阵惊呼,暂时将鼓声压住。
  看来是花束已经传到了近前。
  很快,便递到了刘睿影的手中。
  刘睿影拿着花束,就想飞也似的就要扔给坐于他身旁下方的王淼。
  他忽然觉得四周顿时变得一片寂静,黑暗。
  眨眼的功夫,好似过了好几个昼夜一般。
  花束在手,刘睿影竟是又收回了伸出一半的胳膊。
  他慢慢搓捻着花束上的每一根花茎,而后又慢慢上移,开始抚摸花瓣。
  右手食指塞进花朵中间的花蕊,用力的挤压着。
  花朵很新鲜。
  花蕊上挂着不少花粉。
  刘睿影这么一压,将花香味压出,四散飘扬,自己的手指肚子,也被染上了一层黄晕。
  接着,刘睿影又伸出左手,将花束最中心的蔷薇抽出。
  这朵蔷薇经过仔细的修剪。
  下方华的花茎,不带一根倒刺,故而极为平顺的就被刘睿影拉扯出来。
  四周黯淡,可刘睿影的双眼却炯炯有神。
  他看到这支蔷薇,花茎被削搓得很细、很紧密,花瓣上的褶皱纹理也分布得很均匀,绝没有丝毫粗细不均之处。
  刘睿影用两根手指,夹着这支蔷薇,脑子空空,但旁人却觉得他在很仔细地打量。
  总之鼓声还未停歇,想把花束拿多久,都是他自己的事,也不违反这游艺的规则。
  终于,刘睿影把这支蔷薇重新插回了花束之中。
  但出容易,进去难。
  无论如何,都比旁边的高出不少,却是没有办法恢复原状。
  刘睿影也很是无奈,只能就这样将略微残缺的花束朝着王淼递过去。
  花束的长度不到一尺。
  现在刘睿影的手,距离王淼的手也不到一尺。
  借着花束,他却随时可以触及到王淼的手腕。
  手掌与手腕是人身之末端,全息循环之处,尤其以劳宫,合谷,少商,少府,鱼际,四处穴位为首要。
  分别位于握拳屈指时,中指尖处;拇指与食指分开,展露虎口时,左手拇指横纹放在右手虎口处,向下按压之点处;指甲基底与桡侧相交之处;以及手背上,第一节掌骨的中点。
  着四处要穴,只要制住一处,便可控住对方一整条臂膀。
  刘睿影目光一凌。
  他决心对王淼彻底的试探一番,还没有出手,只是在等待机会而已。
  花束还在刘睿影手里。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花束太过新鲜,所以根茎叶片太过于潮湿,亦或是他方才抽出了蔷薇又塞回去,以至于花束走形,总之拿在手里十分别扭,还粘黏的厉害。
  刘睿影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夹着花束,和抽烟的姿势一模一样。
  其余的三根手指,朝着掌心里微微弯曲着。
  又靠前了几寸。
  在花束的掩映下,刘睿影将尾指藏在后面。
  这是距离王淼的手腕已经近乎贴合。
  花束里最为突出的那一支蔷薇,花瓣已经触碰到了王淼的手。
  但王淼却好似一点感觉都没有,仍旧端坐着,只是略微将脑袋朝这边偏了少许。
  就在这时。
  花束中蔷薇的忽然掉了一朵。
  花束紧跟着就要不受控制的散开。
  中间的主心骨不稳,四周的满天星竟是也开始莫名的掉落。
  王淼的手背微微拱起,刘睿影见状,藏在花束后的尾指也随之动了动。
  两人的动作都极为迅捷,但又很是轻微。
  刹那起始,又刹那而停。
  刘睿影感觉到有不下十道目光,不少于二十道精神,正在自己周围游走,想要探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在鼓声下花束却不动弹?
  但刘睿影和王淼二人到此刻都未对视一眼。那些眼神,很多都是打量了一下,很快便游移开来。
  这些人的武道修为不够,在他们看来,刘睿影和王淼两人,只不过是在传递花束而已。
  无非是刘睿影想快些递出,而王淼不接。
  这在“击鼓传花”的游艺中,也是常有的事。
  当朋友有心让你受到惩罚喝酒,又恰好坐在你的下位,若是碰巧遇到花落你手,对方却是就会百般推诿,抵死不接。等鼓声停了,便大笑着鼓掌,一脸得意的看你受罚时的落魄模样。
  但刘睿影和王淼不是朋友。
  他们才刚刚见过一面,认识不到一个时辰,对彼此的了解仅限于来自哪里,姓甚名谁。
  对于这样的关系,每个人内心深处都会严加防范,决计不会把真实、完整的自己,坦露出来,多少都会保留些什么。
  对于朋友,人总是有些矛盾。
  既想要对方理解自己,却又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不好的一面。
  客套话是为了不让其担心,但实际上却是生怕朋友瞧不起自己。
  可这样的朋友还算是朋友吗?相比于敌人,却是越瞧不起自己越好。
  若说喝过酒,也能算是酒友,起码带个“友”字。
  两人只说过话。
  世间却并无“话友”一词。
  酒友虽然不能解愁,但至少能听你喝醉之后的疯言疯语,有时候要是运气好,忽悠也能得到些许的安慰。
  不过在刘睿影和王淼这样的关系来说,应该是遭到嘲笑和挖苦的概率更大。
  但酒友就是如此,不成文的规矩大家也都习以为常,无所谓了。
  那么对于敌人,成为“酒友”的概率要比成为“话友”的概率大得多。
  心中无论怎么痛恨,在某些场合下,都会耐着性子,平和脸色,端起酒杯。
  酒场如战场。
  即便灌醉了对方仍然不够解气,但何处不是竞争?只要有机会,就决计不能手软!除非遇到的敌人太过于强大,让自己有蚍蜉撼树之感。
  酒汤有时比剑锋更加锐利。
  花也能比刀尖更加容易刺破人心。
  刘睿影一直在等着机会。
  只要王淼的精神稍有松懈,手背再不稳的颤抖一次,他便会将尾指裹挟着劲气点出。
  可惜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等到这种机会……
  如此精妙的动作,要是持续的长久,任凭谁都会失去耐性。
  何况现在还要分给手掌心几分力道,控制住花束,让其不散乱。
  鼓声在悠长与急促间来回转换不休,频率变得越来越短促。
  王淼皱起了秀眉。
  她的耐心显然到了极点。
  刘睿影心中暗喜。
  终究还是她先按耐不住。
  只见王淼的手背高高拱起,像是一只街头护食斗架的野猫。
  刘睿影前有花束的遮掩,又用来回拨换自己尾指的位置,用以抵御。
  王淼手背上的四个关节,如沧澜般依次涌动。
  每一次凹凸,都藏着极为精微的变化,可以于瞬息之中,将刘睿影手中的花束夺取。
  却不了刘睿影在掌心运气劲气,将花束吸附。
  除了拇指之外,其余的四指都已腾出空余,将王淼可能出现的每一种手法的变化,都尽皆封死。
  鹿明明看在眼里,身心不自觉的松了口气。
  外行的读书人不懂。
  他这般文物双全的,却是深谙其中的精妙。
  眼神和精神现在环绕着刘睿影的,十不存一。
  剩下的都是真正的大宗师。
  也只有如此人物,才懂得欣赏。
  在刘睿影和王淼之间,早就不是异常简单的“击鼓传花”的游艺这么简单。
  在今晚这样盛大且复杂的宴席上,总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不是刘睿影和王淼,也会是别的人。
  这把花束,在刘睿影掌心的劲气吸附下,越发像是一把剑。
  一把好剑。
  大可用来切菜剁肉。
  要是卖给一位正准备讨好心上人的情郎,也应当能得个好价钱。
  鼓声在所有人都毫无准备的时候,停止了。
  刘睿影手掌中的劲气骤然泻去。
  花束顿时掉落,像是孔雀开屏般四散。
  王淼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伸手一抄,于众目睽睽之下,将花束握在手里。
  “看来是我输了!”
  王淼说道。
  “是我递的迟了!”
  刘睿影说道。
  “刘典狱并非递的迟,而是这花有些刺手,对吗?”
  王淼说道。
  “在下未曾听懂王大师话中之意,还请赐教。”
  刘睿影淡笑着说道。
  口中说着不懂、赐教,可语气却坚定的很。
  “我只望你莫要存心。”
  王淼说道。
  “不知王大师这“存心”之心,指的是什么心?善心恶心?红心黑心?难不成还是……花心?”
  刘睿影反问道。
  说到最后,却是忍不出笑出声来。
  王淼怒意上涌,身子骤然一抖,深吸口气,连带着胸前的翡翠色琉璃护心镜都高高隆起,继而怂动了几下。
  握着花束的手,忽然攥紧。
  两人之间,弥散着一层薄薄的杀机。
  刘睿影却反而坦然,要比走进春暖阁后的任何一刻都坦然。
  他将手伸进自己胸前的衣襟里,轻巧的拨开酒三半给他的诗册,从中抽出一支烟杆,烟锅儿上挂着个锦袋。
  里面放着烟丝。
  不多,刚好够抽一锅的。
  刘睿影把烟丝用二指夹出,仔仔细细的地装入烟斗里,又用拇指压了压紧实。
  然后把提着锦袋的底子,对准桌面抖了抖手腕,从里面掉出一柄火镰,一块火石,一小块黄纸。
  嘴里叼着烟锅,双手把火石与火镰用力一击打。
  比鼓声还要明亮的声响,夹带这四溅的火星,将纸燃着,随后偏偏然落在烟锅里。
  刘睿影长长的吸了口,但却并未吞入肺里。
  只是在口中打了个圈儿,便慢悠悠的吐了出来。
  一团烟雾,刚出口,就化了,根本看不出形状。
  他伸手扇了扇。
  扇走的不光是烟雾,还有被烟雾彻底瓦解的杀机。
  烟雾散去,王淼在起身喝罚酒之前,有意无意的看了眼刘睿影的双眸。
  刘睿影想象不到,在这样衣服秀美温雅的皮囊下,竟然有如此阴森可怖的目光。
  从这眼神中,他更是料定王淼决计不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弹琴对弈的读书人。
  这种眼神,无论谁对上,都会心头一颤。
  要是碰上胆小、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就是登时窒息,背过气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王淼的眼神并未传递出什么凶狠。
  反而平淡的紧。
  平淡到漠然。
  可就是这种平淡,却比草原人胯下的狼骑那包含兽性的眼神更加可怕。
  是人的眼睛,总要有些情绪。
  或欣喜,或伤悲。
  即便无视,其中也有轻蔑。
  王淼的眼睛却比一滩死水还要死。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里面盛满了断裂的箭簇和刀枪,甚至还有油星点点的残羹剩菜。
  箭簇与刀枪上还有翡翠色的铜绿,油星在灯火下,酷似黄昏时,罗绮的晚霞。
  死水终究会变成一滩绿酒样的液体,上面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大小串联,然后又被蚊蚁咬破,饱含着深深地绝望。
  再抬眼。
  王淼已经双手捧着酒杯,开始喝酒。
  喝的有些着急。
  酒汤从两边的嘴角溢出,顺着她秀美的脖颈一直朝下流去,湿润了甲胄里面的内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