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文坛龙虎斗【二十】

  “杜浦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走到一处僻静之地,擎中王刘景浩叫住府卫指挥使问道。
  可他却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自从五王共治以来,擎中王刘景浩坐镇中都,这王府内的府卫就由他一直统领。
  当年也是追随着擎中王刘景浩鞍前马后,不惧生死,冲锋陷阵的一员猛将。
  三威军之首,煞威军,便是在他统领的三十六营军士的基础上组建而成,其中最为精锐的六营军士,在天下大定后,擎中王刘景浩亲自授予了“天雄铁卫”的称号。
  待擎中王府建好后,这六营“天雄铁卫”便从三威军中脱出,摇身一变,成了王府府卫。
  而杜浦羽则主动上书擎中王刘景浩,希望能由自己来担任这王府府卫指挥使。
  不得不说,他也是个极为聪明的人。
  前人常说一句话“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却是在历朝历代,屡试不爽。
  皇朝覆灭后,就连五王也照此行事。
  不过擎中王刘景浩,还算是相对温和客气
  ,即王位不久,他便和凌夫人一道,开始设法解除那些曾拥护他且立下过卓著军功的统兵将领的兵权。
  王府落成之日,当晚,擎中王刘景浩与凌夫人,专门在大殿中设宴,三威军的一应将领,包括杜浦羽在内,全部都受到了邀请。
  饭饱酒酣之时,擎中王刘景浩说:“我能上得王位,全靠你们。但这现在太下太平之后,我却是要比烽火岁月时更加有心忡忡……。” 杜浦羽心思伶俐,知这是擎中王刘景浩递过来的台阶,这一种将领若是知趣,便应当顺着台阶下去。
  只要明白事理,想来一世荣华还是不成问题。
  因此杜浦羽连忙关切询问。
  但擎中王刘景浩却先是顾左言他,将在这场的众人,一一夸赞一番,肯定了他们的忠心以及勇武,但话锋一转,却说担心这些个将军的部下之中,若是有人生出二心,那到时候,他这擎中王之位,岂不是会和覆灭的前朝相同?
  话音刚落,在杜浦羽的带领下,众人尽皆拜倒,两股战战,大表忠心的同时,交出了同兵剑印。
  擎中王刘景浩假意推辞几番后,便让凌夫人收下,随后又赠与诸位将领许多银钱,让他们多购良田美宅,为子孙后世创下永久的富贵家业。
  同时还隐晦点明,如今天下太平,却是不闻金戈之声,当豢养些歌儿舞女,饮酒取乐,以尽天年。
  如此便可上下相安,王位稳固,个人基业永存。
  但杜浦羽心中却还是放心不下……毕竟他在军中威望最高,功劳最大,即使赏赐再多的银钱,也难以让擎中王刘景浩心安。
  故而才会请缨入住王府之中,时刻都在擎中王刘景浩的注视之下,以求能得个善终。
  但其他王爷,却是并不都如此好心。
  其中又以定西王霍望为最。
  他在王府西侧,草原王庭的方向,修了座比曾经九族经楼还要专壮观的功勋阁。
  依山傍水,风景秀美。
  楼身又宽而高,窗户小而小密。
  定西王霍望择定日子,邀请所有功臣前来赴宴。
  这一晚,日头刚落。
  功勋阁里一片笙歌,灯烛辉煌。
  赴宴的功勋们互相恭喜、道贺,好不热闹。
  唯有定西王霍望身旁的一位贴身卫帅,显得有心忡忡,无心众人寒暄。
  在定西王霍望未至,他借着小解之际,走出宴席,举目望楼顶。但见阁台雕梁画栋,纵横相连。地面上方石成格,平滑如镜。
  这时,只听一声喝道:“王爷驾到!”
  众人顿时肃立起身,躬身行礼。
  定西王霍望昂然走进大厅,笑容满面,来到席前,忙叫免礼。众人这才纷纷直起腰来。
  酒宴大开后,这名贴身卫帅平日酒量极大,但此时却怎么也不敢多喝,反而一直盯着定西王霍望的一举一动。
  还未酣畅,就见定西王霍望忽然站起身来,向门边走去。
  此人身为贴身卫帅,连忙随后跟上。
  定西王霍望发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看,见是他,便问为何不与众人饮酒作乐?
  此人却说不图一时之酣畅,但愿余生日日有酒喝!
  定西王霍望听后,暗暗一惊,竟是如此精明,识破了自己的机密。 此人见霍望沉默不言语,便告罪一声,满面愁苦,准备回到酒席,慷慨赴死。
  但定西王霍望看着他背影,想了想,却让其陪同自己,出去散散步。
  两人刚走出百步之遥,突然听见身后“轰隆”一声巨响。
  整个功勋阁瓦飞砖腾,火光冲天。
  可怜那满楼功勋,全部葬身火海,唯有他一人得以幸免。
  死里逃生,回到家中,不久就害了癔症……整日茶饭不思,忧郁成疾,常年持刀用剑的右手背上还生出了个巨大的脓疮,精壮魁梧的身形,瘦削的如同马猴……
  功勋阁一事后,定西王霍望哭的悲天惨地,甚至亲自披麻戴孝,在瓦砾前,足足守过了头七。
  随后便下王命,封此处为禁地,任何擅入这,都以打扰英魂安息之罪,杀无赦,诛九族。
  第八日,定西王霍望亲自带着两位侍女,抬着一只烤好的羊羔,来到这侥幸逃生之人的府上,说听闻病重,特来送些吃食。
  此人一看食盒里竟是一直烤好的全羊,心知这羊肉乃是发物,他现在害了癔症,右手生脓疮,若是吃下肚去,岂不要命?
  定西王霍望微笑平静的看着他,也不催促,但两位侍女袍袖中若隐若现的短剑,却寒光闪闪,刺的眼睛生疼。
  没奈何,也只能混着两行潸然而下的热泪,谢过定西王恩情后,伸手掰断一条羊腿,放在嘴里大嚼起来。
  还不到一个时辰,一只全羊还剩下大半,口中仍有未来得及咽下的羊肉,便就此呜呼哀哉……
  这些虽然都是前尘旧事,但方才擎中王刘景浩的质问,却是让杜浦羽浑身震悚,支支吾吾的,不知从何处说起。
  这些年,天下都很是太平,尤其是中都城。
  西北两大王域还有草原王庭的狼骑不断犯边,可中都城却始终傲立,丝毫不牵扯任何纷纷扰扰。
  安逸关了的人们,久而久之都会忘记曾经的艰难险阻,觉得眼下拥有的一切都是平常,本应如此似的。
  就连杜浦羽,这么多年在王府中,也无甚忙乎。
  曾经在军中养成的习惯,都被舒适的生活环境,一点点消磨了个精光……
  擎中王刘景浩目光锐利如剑锋,见他沉默不语,便逼视而来。
  杜浦羽不敢与之四目相对,低头却是就看了自己腆出来的肚子……
  身上穿着甲胄,可也觉得有些发紧。
  甲胄的缝隙间,都被他隆起的肥肉撑开,足足有箭头大小。
  这样的甲胄还有什么意义?
  仅仅是看上去有这么个东西罢了。
  擎中王刘景浩也注意到了杜浦羽身材与心境的变化。
  说起来,他同自己这位曾并肩作战,鞍前马后的老伙计,也是许久未曾见面。
  身为擎中王,自是日理万机。
  偶尔的闲下,还有招待往来贵客,筹谋大局。
  不过这是看到自己这位老伙计竟已物是人非到这般模样,心里却是提不起怪罪。
  重重的叹了口气后,抬手拍了拍杜浦羽的肩膀。
  “王府内安定太久了,这是好事,也全都是你的功劳!”
  杜浦羽听闻此言,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俱下,声音颤抖的叫了声“王爷恕罪……”
  擎中王刘景浩并未言语,结结实实受了他一跪后,这才伸手将其搀扶起来,说道:
  “你的确是有罪,不过这罪也有个轻重。所以你先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凌夫人又去了哪里?毕竟还有个将功折罪的说法,何况你我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直说的。”
  杜浦羽听后用衣袖将眼泪鼻涕抹去,又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始断断续续的说了起来。
  “傅云舟?”
  当听到这个名字时,擎中王刘景浩觉得有些耳熟,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曾经是诏狱‘第十三典狱’,凌夫人的部下,但是现在已经被除名了。”
  杜浦羽说道。
  擎中王随口应了声,脑子里已然反应过来。
  昨夜在诏狱的“三长两堂中”,刘睿影有事前来回禀凌夫人,他记得凌夫人说,刘睿影便是新任的诏狱“第十三典狱”。
  不过他并不知道刘睿影正是顶替了傅云舟,如此也难过此人怀恨在心。
  至于其中真实的原因究竟如何,凌夫人却未曾明言……而在诏狱创立之初,擎中王刘景浩便与凌夫人约法三章,这诏狱中的一应人、事,都有她全权处理、任命,无须通过擎中王刘景浩应允。
  这在前朝时期,是不可能的事。
  因为诏狱中,凌夫人宛如女皇般存在。
  这样一个独立而外,又地位超然的机构,几个事不在皇帝自己手里掌控,那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
  如今虽然是五王共治,但说白了也就是公分天下,从先前的一个皇帝,变成了五个而已……
  但好处就是,老百姓起码还能有所选择。
  在定西王域待的不舒服了,只要不限麻烦,荷包里银钱足够,那即使搬去别的王域,再开始新的营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背井离乡,终究是个大事……根深蒂固的门阀氏族,没有必要,而普通百姓却又没有能力,归根结底,就算有不满,也还是得时候受着……那些个所谓的条例行文,不过是几行干巴巴的字罢了,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有时看起来对人有好处的条条框框,实际落实下去却大相径庭,因此老百姓无论如何都是被统治之下的,无论上头如何变换,开展怎样的条例,都是一样的。
  “哦……本王想起来了。是那个刚刚被凌夫人从诏狱中除名的典狱。查缉司省旗刘睿影补了他的缺。”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王爷明鉴!正是此人。”
  杜浦羽说道。
  心想既然王爷知道傅云舟,也说了他是刚刚才被除名,还未正式发下行文,通报出来,那自己被傅云舟所欺骗,于情于理,好似也能说的过去。
  在加上王爷有言在先,这罪责虽已坐实,但还是有个轻重之分。倘若是因不知而犯错,那王爷在顾及往日情面的份上,想必不会有什么太过严厉的惩处,最多不过口头训诫一番,不痛不痒的,没什么大不了。毕竟,还有个“不知者无罪”之说不是?
  他确实是不知道这傅云舟做了什么事,对他的关照也不过是对好友的照抚罢了。
  “你好像与这傅云舟私交甚笃?”
  但擎中王刘景浩紧跟着的话,却是又让杜浦羽的刚刚有些安稳的心,坠入了谷底……
  他从当了擎中王府府卫指挥使以后,耳边不闻金戈,也极少在挥刀练剑。
  不禁肚子上添了几圈肥肉,原本坚实有利,布满茧子的手掌,也变得娇嫩起来。
  武将一旦赋闲,最大的乐趣就是挥霍与造作,这也是擎中王刘景浩乐见其成的。
  良田美宅,娇妻美妾,总是能很快磨灭一个人的雄心壮志。
  再勇猛的人,日日沉醉在酒池肉林的温柔乡中,也会变得胆小起来,患得患失。
  一旦适应了这种闲情时光,再回到日日紧张操累的时候,怕是难上加难。
  当初打天下的时候,都是光棍一条。
  枕边无女人,膝下无儿孙。自己的命只是自己的,博没了便也没了,无甚顾及。最可靠的,还是手中的长刀,胯下的战马。
  枕戈待旦的日子里,斗志始终昂扬,从未疲怠。
  现如今,妻妾成群,儿孙满堂,甚至都记不住他娘是谁……
  这般神仙日子,一旦拥有了,却是谁都不想失去,心境便就此彻头彻尾的改变。
  拥有的太多,有时候也未必是一件好事,而不曾拥有的日子,才是真正最为努力和拼搏自我的日子。
  杜浦羽常年生活在王府里,相比于那些个在外的勋略,掣肘要多得多。
  凌夫人名义上是王府的总管,但早已不具体操持。
  杜浦羽即便也挂了个府总管的职衔,但他的权限范围,也仅仅就是那几百名府卫而已……
  其余的,都有另一位副总管,事无巨细的打理。
  总管只有凌夫人一位,地位超然。而副总管在擎中王府内,加上杜浦羽,足足有八人!
  若是各个权限相通,这王府自擎中王和凌夫人以下,想必各自拥护各自的主子,不乱成一锅粥才怪……
  现在这位实际上的“总管”,也是位女子,并且曾经还是凌夫人的贴身侍女,昼夜不离的伺候了十多年不止。
  按照她自己的话说,可是为凌夫人梳头梳妆,卸甲磨剑了十八年。功劳并不比杜浦羽这些个在外南征北战的将领们少。
  她可以说是凌夫人的分人,这十多年的凌夫人的为人处世,她都看在眼里,也一并学会了,耳濡目染的成了凌夫人的影子。
  人之一生,有几个十八年?
  何况还是一位女子……
  将自己的最好的光阴,都用来尽心尽力的侍候凌夫人。仆随主贵,凌夫人如今地位超然,那这当年的小丫鬟,自是也高人一等。
  诏狱建立后,凌夫人搬出擎中王府后,这小丫鬟却是没有离开,摇身一变,成了王府副总管,代替凌夫人打理府内。
  她虽是丫鬟出身,却得心应手,不比旁人差,甚至颇有几分雷厉风行的态度。
  虽然她对杜浦羽仍旧颇为客气,但时过境迁,心中压制已久的傲然,总会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有几次,杜浦羽让自己那没出息的副官,前去找这小丫鬟索要迟迟未发的粮饷,但却接连吃了两次闭门羹……
  粮饷在军中可是头等大事,耽误不得!
  刘睿影在震北王域时,对此感触颇深……要不是他与月笛、晋鹏等人,及时打破了靖瑶和高仁的图谋,几百万边军饷银若是丢失,震北王域边界必是军心不稳,一片哗然。到时会草原王庭要是趁此良机犯边,定能攻破门户,长驱直入。
  擎中王府虽然不会有这般的外患,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外在的隐患,往往都会被加以重视,很多时候被忽略的内乱,才是最为致命的……
  这些府卫们,吃得好,穿的好,睡的屋子和床铺也好,能被从三威军里选入王府,除了荣耀之外,更多是府卫的军饷是三威军的十倍有余。
  愿意来当士卒的,大多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没钱读书,也没条件去学门手艺,空有图个好身板,一把子力气,便只能来军营中,至少有口饭吃。
  至于军饷,也都是寄回去,贴补家用。
  府卫们也不例外。
  每个月,能有三天的休息,众人轮换。
  休息的人,便将战友积攒下来的军饷,替他们捎回家中。
  当时那个月,眼看轮休时日临近,可饷钱却仍旧不见踪影。
  那没出息的副官,也左右逢源,两头不得罪。
  在小丫鬟那儿吃了闭门羹,不吵不闹,灰溜溜的离开,见到杜浦羽后,却有极尽栽赃之能,将她说的十恶不赦一般……
  副官是老爷兵,靠着家里的荫蔽,才能混入府卫中,还得到了升迁提拔。
  他并不知这样的话语,对一个曾经喋血沙场,一怒便拔刀斩人头的武将而言是多么大的侮辱。
  杜浦羽听副官这一通说辞,顿时拍案而起!口中骂骂咧咧道:
  “一个小丫鬟,家奴罢了!平日里爱看在凌夫人面上,还让她几分,不予计较……但你可怎敢这般欺我?”
  说罢,踢刀纵马,一人一骑,直奔小丫鬟住处。
  总管府原来是凌夫人的屋子,她走后这小丫鬟便顺势继续住了下来。
  按理说,副总管住总管府有僭越之嫌。
  八位副总管除了杜浦羽之外,都有自己专门的住处。
  不过她既然是凌夫人的身边人,众人自是也不会多言,便就这般住了下来。
  副官来时,这小丫鬟并非有意刁难,而是因其正在闺房之中,与男子嬉闹,特地吩咐下去,无论何人来此,一律闭门不可进。
  身为王府中人,即便身为副总管,但在王府内行此男女之事也当有所避讳……擎中王刘景浩向来宽仁,对此虽无明令禁止,但也万望众人自觉。
  大白天的,竟是就欲,火焚身,急不可耐,也不知是那男子之魅力还是这小丫鬟本性便是如此放荡……
  急促的马蹄声将小丫鬟的春光踩踏的稀碎……王府内若非要事是不可骑马的。
  还未等她端起“总管”的架子质问,紧闭的大门便被杜浦羽一刀劈碎!
  劲气纵横,将院子里的画画草草掀了个七零八落。
  几个半人高,釉色精致,花纹典雅,养着荷花金玉的瓷缸,都被盛怒之下的杜浦羽一脚踢翻。
  随着水流而出的金鱼,拍动着尾巴,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力气。
  闯进里屋时,这小丫鬟还裹着被子,双眼迷离。
  杜浦羽一把将她身边的男子从床上拖下来,朝着裤裆就是一刀。
  鲜血顺着刀锋的血槽,点点滴落。
  小丫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被刀锋指着鼻尖,颤巍巍的裹着被子,赤足下床,拿来自己的印信,赶忙将粮饷拨了下去,却是没有发现就连自己的印信却是都盖章倒了……
  经此一闹,待她缓过神来,委屈不已……穿好衣衫,就跑到了诏狱之中,给凌夫人一番哭诉。
  凌夫人虽然好言安慰,但心中已经此事明了了个大概。
  杜浦羽能放弃安逸享受,自愿入府,日复一日的巡视看护,凌夫人心中也甚为感动。
  何况人家可是有大功劳于擎中王,哪里是个伺候梳头的小丫鬟能够比拟的?别说十八年,就是五十八年,也只是梳梳头而已……
  这样的事,她不做,自是有别人做。
  没人做,凌夫人自己也能做,就是稍微麻烦了点罢了,着实算不得什么。
  给她职位,不过是看她这多年跟在身边的情谊罢了,可跟她的人也不少,属实不缺她一个。
  杜浦羽能对这小丫鬟鲁莽,但对凌夫人还是毕恭毕敬。
  最后双方各退一步,明面上算是和解,但心里的别扭,谁又说的清楚?
  自此老死不相往来,好在她也再未曾有过任何克扣为难,便也算是相安无事。
  只是经此之后,府内除了有关府卫的事宜之外,别的什么再未有过行文送至杜浦羽面前。
  一开始,还觉得如同个瞎子,到后来却是也慢慢习惯,甚至乐得清闲。
  人最大的烦恼,便是来自于知道的太多,太清楚。
  读书人,总是忧虑,正是因为书中的道理看的太多,而眼下的世道看的太少,脚底的路走的太短。
  知道了那么多事情,记住了许多的道理,又能如何?还不是每天都得和平常人一样,为了肚皮奔波忙碌?
  那小丫鬟,整日里跟着凌夫人耳濡目染,也该算是极明事理。
  归根结底,便是以那些个圣贤之道教人易,但以圣贤之道治己却难。
  先贤有言:“不自反者,不识病痛。”道理都懂得很多,而忽视了自身的反省,始终没能与自身相结合,时刻修正的话,不过是学了一堆说教别人话语而已。这铭记于心颗不等于铭记于身。
  任凭谁,只要识文断字,那引经据典,脱口而出绝非难事。
  这些所谓道理,也并非一无是处,但唯有与自身结合后二者相辅相成才是一套完整,“古之学者,得一善言,附于其身;今之学者,得一善言,务以悦人。”
  杜浦羽日日行,故而不怕千万里,常常做,所以不怕千万事。
  这场风波平息过后,杜浦羽反而十分欣喜,因为他同当日与凌夫人一起来到王府内当说客的傅云舟成了至交好友。
  但王府有条令,王域有律法。
  身为王府内府卫指挥使,不能擅自结交外官。尤其是诏狱与查缉司中人,身份特殊,一旦与外人产生联络,有了情谊,日后若是事端勾连,难免会有失公允。
  因此杜浦羽却是不知该如何接过王爷的话头,只能轻微的从鼻子里“嗯”一声,连蚊子叫的都不如。
  “你接着说吧。”
  擎中王刘景浩看似不问府内杂事,但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了然于胸,没有任何例外。
  王府内不得有外人留宿,可傅云舟有几次却是因与杜浦羽喝酒闲谈,不留神过了时辰,王府大门关闭,不得已,只能住下。
  杜浦羽想起这些,只觉得后背发凉,脖颈处也变得僵直。
  王爷还是当年的王爷。
  马上马下,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在这一刻,杜浦羽觉得王爷要比曾经征战之时,杀伐果断的样子更加可怕……
  外在的刀剑,哪里抵得过心中的锋锐?、
  擎中王刘景浩身上的甲胄虽然已经卸去许久,但他心中的战刀却从未有过分毫懈怠。
  “因在下与傅云舟极为熟识,又觉得他是凌夫人身边的红人,所以才上当受骗,误把他捏造的传令当真。”
  杜浦羽说道。
  “你就这么没有防备之心?!杜浦羽啊杜浦羽!以前觉得你还是个有脑子的人,不像是那般老兄弟,只知道凭着一股血性冲杀。怎的如今却是越活越倒退?反倒是比当年都不如……”
  擎中王刘景浩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说道。
  举目看向临近黄昏的云,张开口,却是未再说一字,也未曾叹气。
  “傅云舟假传凌夫人口令,让府卫精简人员,尤其是游廊,门廊处不要过于显眼,否则前来‘文坛龙虎斗’的贵宾,恐怕会觉得咱么擎中王府不够心诚!卑职一听,好似也有几分道理,便就照做。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擎中王刘景浩追问道。
  “只不过傅云舟这次来,却显得心事重重。以前的话,都会与卑职寒暄一二,小酌几杯。这次卑职也曾挽留,但他却再三推托,就连笑都极为勉强,像是强行从脸上扯出来似的。”
  杜浦羽说道。
  擎中王刘景浩冷哼一声,并未听进去。
  事端已出,现在他却是又能抓住破绽,分析透彻。要是早能如此,傅云舟在府卫校场之上,便能就地拿下,哪里还会有后面这些麻烦?
  事情已经知道了大概,擎中王刘景浩伸手抓住杜浦羽的胳膊。
  他只觉得眼前一晃,再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了“傲雪侯”旁的假山前。
  这道暗门并不宽敞,往来最多也就能同行两人。
  府卫们正在孟磊的指挥下,将军器部内的尸体,源源不断的搬出来。
  “是谁!”
  孟磊反应迅捷,看到擎中王刘景浩和府卫指挥使杜浦羽竟然凭空出现在面前,瞬间拔刀,站在暗门前,将其他府卫护在身后。
  “放肆!”
  杜浦羽厉声呵斥道。
  孟磊这才看清来人是谁,连忙躬身行礼。
  不过擎中王刘景浩他只是觉得面熟,并不敢相认。
  “见过王爷!”
  随着杜浦羽的话音,众府卫这才将面前的中年人与脑海中模糊的印象重叠起来。
  “现在怎么样了?”
  擎中王刘景浩问道。
  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行礼。
  很多府卫手里还抬着死者。
  死者为大,要是让他们将这些逝去的人,身子放在地上,只为了给自己行礼的话,擎中王刘景浩心里也会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回王爷的话,首犯已经伏诛!”
  孟磊说道。
  “刘睿影?”
  擎中王刘景浩问道。
  “正是刘典狱!他还在军器部内清点损失,探查线索。”
  孟磊说道。
  还问擎中王刘景浩是否需要将刘睿影叫出来。
  他思忖了片刻后,摇了摇头。
  既然已经了结,却是也没有必要再多问。后续的事,自有府卫和凌夫人协同处理。如今又多了个刘睿影,定是能够极为妥当。
  忽然,莫离的声音却是从暗门内传了出来,接着又是道十分稚嫩的少女之声。
  “还有外人?”
  擎中王刘景浩忽然脸上一变,问道。
  “还有一位莫大师,小的也不知身份。不过看她与刘典狱似是极为熟络,最后那首犯也是他们两人携手制服的。”
  孟磊说道。
  “傅云舟可还活着?”
  擎中王刘景浩问道。
  “奄奄一息……”
  听到这回答,他略微松了口气。
  只要还有命在,就不难挖出他的真实目的。
  擎中王刘景浩觉得以自己和叶老鬼的关系,他定然会尽力救治。只是这老家伙闲散惯了,又喜欢云游四方。
  自己曾告诉过他,“文坛龙虎斗”期间恐怕会有事端,让其不要出远门,但就在这中都城里,想要找到他也绝非易事。
  盯着孟磊看了会儿,见此人天庭饱满印堂宽阔且无杂纹,同时眉毛浓密,形似北斗。腮骨饱满,颧骨高耸,耳大有垂珠。
  身为个普通府卫,与擎中王刘景浩对视时,目光坚定、两眼有神,毫无游移。不禁让擎中王刘景浩在心里对他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你的副官呢?”
  擎中王刘景浩看着杜浦羽问道。
  杜浦羽也很是茫然……他明明令副官带着府卫来此,配合刘睿影。怎么现在却是孟磊在主持?
  他对这副官早就心有不满,但此人却手眼通天,与中都三大家都有些不浅的关系,以至于当时府卫副指挥室出缺后,杜浦羽在半日只内收到三封书信,接待了六波访客,都是为了让他提携此人,补了副指挥使的缺。
  “副指挥使……身体不适,先回去休息了。”
  孟磊本想实话实说,但又担心得罪了官长,日后被挤兑。想了想后,换了个口风说辞,一下子就变得极为妥帖。
  擎中王刘景浩哪里能想不通其中的关节?可孟磊不说,他没有证据,却是也不好追究。
  但身为王爷,怎能没有点心气儿?当即让杜浦羽罢了这副指挥使,以玩忽职守,懈慢懒怠的罪名严加查办。
  中都三大家在旁人眼里是高不可攀的顶峰,但兴衰荣辱,也不过就是擎中王刘景浩一句话的事情。他自是没有杜浦羽那般的顾忌。
  杜浦羽连忙应下,同时用余光瞥向了孟磊。
  王爷虽然未曾点明,但他的心思杜浦羽琢磨的很是透彻。显然对眼前这孟磊极为满意,待那副指挥使的罪名坐实了,定要让孟磊补缺口。
  “见过王爷!”
  擎中王刘景浩正要离开。
  刘睿影忽然和莫离一道,带着叶雪云从里暗门中走出,异口同声的说道。
  擎中王刘景浩周身气势骤然爆发。
  刘睿影等人惶恐不已,只觉得身陷浩瀚囹圄,无法自恕。
  但见其他府卫,包括孟磊在内,个个都瘫倒在地,或是长跪不起。
  唯有叶雪云浑身轻松,好奇的打量着身边人,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转眼间就变如此奇怪……
  “王爷这是……何意?”
  刘睿影出口问道。
  擎中王刘景浩对他的话却是充耳不闻,双眼波澜不惊的看着莫离。
  在“天神耀九州”这般武道极境的压迫下,莫离支撑的也十分艰难……浑身的骨骼“噼啪”作响。体内阴阳二极飞速运转,将劲气送至四肢百骸,用以抵达擎中王刘景浩的威亚。
  狄纬泰和徐斯伯刚沐浴完毕,穿着里衣,正准备吃点仆俾送来的茶水点心。
  猛然感到心头震颤,两人双眼同时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刘景浩这是怎么了?”
  徐斯伯劲气传音,对这狄纬泰问道。
  “八成是王府中出了事端。”
  狄纬泰回答道。
  博古楼与通今阁虽然势同水火,但在擎中王府里,都是外人。
  何况狄纬泰与徐斯伯这么多在明争暗斗的同时,也是分分合合。总的来说,都是为了天下读书人的利益,为了天下第一文宗的名衔。
  要是真有事端在这时发生,明摆着是针对此次“文坛龙虎斗”而来。那两人便得同气连枝,进退一致,方可化险为夷。
  “小心”。
  “小心”。
  两人互道小心之后,捏在手里的点心这才放如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