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一只小病猫

  就在李景隆在仁寿宫挥汗如雨的时候,张辅正发愁地带着周眉妩往国子监的方向走着。
  这周眉妩本来就生着病,又被一个陌生人带走,十分紧张,如一只惊弓之鸟。
  亲眼看见父亲就在她面前被人砍成碎块,血沫子、碎肉甚至溅到了她的裙子上。
  所有人都在瑟瑟发抖,包括她的大娘陈氏,她同父异母的姐姐,还有她的嫂嫂们。
  她只能闭着眼睛,掩住耳朵,但还是阻隔不了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惨叫声。
  一夜之间,她失去了父亲,叔伯父,兄长,表兄弟们……
  而大娘和姊姊也被人带走,自己也被迫跟着这个年轻的军官。
  虽然他的面容和善,但是,那个下令杀人的曹国公面目何尝不和善?笑得何尝不温暖?若是他来自己家做客,姊姊多半会领着她躲在后堂的帘子后偷看。
  这位年轻英俊又身居高位的国公爷,不知会是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可是就是那个国公,下令诛灭自己家里所有的男丁。
  父亲,兄长……被活活砍死在她面前。
  她恨他。
  她也恨站在曹国公旁边的世子和高阳王,在北平城里,他们的名声都很好,尤其是世子,待人和善,从不仗势欺人。而高阳王……长得那么英伟,听说他杀起鞑子来,就像切西瓜似的。
  在过年过节的时候,父亲也会领着家眷去燕王府拜节,年幼没有男女之妨,她也曾拜见世子和高阳王,他们对待自己都像妹妹一样,亲切,友好,还摸过自己的小丫髻,给过自己金豆子。
  可是为什么?他们一夕之间便改变了面孔。
  见她抖抖索索实在怕得厉害,张辅叹了一口气,就在都司衙门门口叫了一辆马车,叫她坐了上去,自己骑着马,慢慢地跟在后面。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狮子,和别的狮子一起,打败了一个庞大的狮群,咬死了狮王和所有的幼狮,霸占并分配了全部雌狮。
  现在,一只可怜的小母狮子就在马车里头,估计还在发抖。
  这一幕情景实在太可怖了,换成是张辅自己也觉得接受不了,何况是一个小姑娘。
  可惜在大明没有心理医生,否则还可以找他来给这小姑娘进行干预,至少让她不会在几个月后还在噩梦当中醒来。
  从都司衙门到国子监要走颇长一段距离,张辅就这样慢慢走着,马车夫不急不徐地赶着车,看起来他很想和张辅讨论讨论今天的事,但张大人明显没有心思和他攀谈,他只好识趣地闭着嘴,心里却在疯狂地意丨淫着,组织着语言,准备等会和赶马的把式们一起吹吹牛。
  “今天,我可是亲自将周大人女儿送到张辅张大人府上去的。那小姑娘,才十三岁,水嫩嫩的,还不知道张大人会怎样的受用呢……嘿嘿嘿……”
  目前北平的人,不认识张辅的还真不多。
  就在这时,听到车厢里“咕咚”一声。
  车把式一惊,赶紧掀开帘子去看。
  张辅也吓了一跳,跟着探头过去,只见这小姑娘面色苍白,牙关、眼帘紧闭,显然是昏过去了。
  也对,这马车又颠簸,大热天的又下着门帘,窗帘也被她拉着紧紧的,里边密不透风,对病情更加不利。
  “在药铺或医馆那里停下来,得找个郎中给她看看。”张辅赶紧吩咐。
  车夫赶紧回答:“前头便有药辅,挺有名的,里头有个老郎中,那叫一个药到病除!”
  “快点!”张辅哪会有耐心听他吹嘘。
  到了地头,车夫打着帘子。张辅双手用力,将周眉妩打横抱了起来,大步走进药铺大门。
  车夫又发现了一点谈资,心里暗暗赞道:“张大人好大的气力!果真是带兵的。”
  郎中年纪挺大的了,白须及脐,正袒腹在天井纳凉,见小药僮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向他禀报:“师父,有人瞧病来了。”
  老郎中不急不慢地系好衣带,拿着蒲扇,趿着鞋一摇一摆地从后门进来,便看见榻上放躺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姑娘,一个年轻的军官在旁边焦急地看着,应该是他的亲眷。
  见他来了,张辅急急让开:“大夫,我妹子适才坐马车晕过去了,请您给看看是怎么了。”
  老郎中已经看了这小姑娘的面色,不慌不忙地喝斥道:“急什么?到了咱这里,死不了!”一边卷起袖子,一边准备探脉。
  在这年头,医生地位不高,自己身着官服,他不但不行礼,对待自己的态度竟是十分倨傲,想必是有几分本事的。
  虽然是急惊风碰上了慢郎中,但张辅不怒反喜,他不敢多说,赶紧站开。不料又被这老郎中喝斥:“别站这!挡了日头不说,还挡了我的风!”
  张辅简直哭笑不得,只好让到一另头。这郎中还是不满意:“你挡在这里,不是挡了穿堂风么?走开,走开!”
  一挥手,将张辅如同苍蝇般地赶走了。
  张辅没法子,只得远远站开,老郎中这才缓缓在榻边坐下,一双枯瘦的手探上周眉妩的腕间。
  探了脉,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仔细看了看面色,老郎中终于皱了眉头:“这病来得有点凶险,喉咙里头还有痰。”
  张辅也倒吸了一口凉气:“刚刚看着还好,怎么一会儿竟病成了这样?”
  不料这老郎中翻了个白眼:“她病成这样才送来,可见你家也没多上心!”
  张辅苦笑着解释:“我也是第一次见着她。”
  老郎中顿时便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他一个七十岁的老头,什么没见过?便不再计较这事,改为皱着眉头坐在桌旁潜心推敲。
  不多时,便拿笔写了一张方子:“先吃个麻黄汤看看,使邪从汗解,三投后再来找我。”
  说着便龙飞凤舞地写了药方,叫药僮拿去配药。
  张辅又说:“在下不会煎药,还要烦请尊仆替我煎好,一并付帐。”
  老郎中摇头道:“麻烦!”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叫了僮儿来,叫他自去取药煎药。
  老郎中一再理他,而是拿出一本册子,龙飞凤舞地在纸上写着医案,真是一个负责的医生。
  周眉妩一直在昏睡,张辅也不想叫醒她,醒了只怕她又会想起今天发生的惨剧。
  过了一个多时辰,周眉妩才得醒来,看着陌生的房梁,闻着药香,不由得大惊,便想翻身坐起。
  张辅按住了她:“别起来得太急!你是病了,现在在药铺,郎中给你开了方子,你只管躺着,一会就煎好了。”
  周眉妩瞪着眼前的张辅,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噩梦,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顿时悲不可抑,无声地哭将起来。
  “好了,哭出来也好。”老郎中一边写字,一边慢吞吞地开口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