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八 薇铭

  我迈着凌乱的步子出了房门,区区几步的路程恍若隔世。夜风袭来,落叶混杂着枯枝飘散成雪,消融于人群发不出一丝声响。遍布青苔的石板冰冷刺骨,我跌坐其上,指尖还在不住的颤抖。有人压抑着喜悦自我面前奔过,有人不怀好意的丢来碎石土渣,深陷于大千世界的泥沼中,我只觉得孤独。
  “呵————”
  抬头望月,却只有乌云织就的深渊,
  “都结束了。”
  斜依在腐朽的木墙上,困倦潮水般翻腾,我不明白所有人无端的恶意,也猜不透每一个脚印背后潜藏着何种杀机,只是悲凉,毫无希望的单纯的悲凉。
  耳后的木门内传来利刃交错的声音,骨骼在手锯的推拉中化成碎块,我知道自己无法继续听下去,却也没有力气再站起来。瑗早已走远,朝圣般的村民也相继离开,没有人在乎一个坐在此处的废物心里到底装着多少绝望。
  “第二次了。”
  我默念,脑海内闪过大汉惨死于怪物爪下的场景,
  “到底还要多久。”
  现在,我只求一个答案,一个没人能够回答的答案。
  “什么多久?”
  有人听到我的自怨自艾后站在一边饶有兴趣的问道,我侧眼看去,是个不过二十多岁的青年。而青年见我有了反应,忽然神秘兮兮的靠过来,压低了声音说,
  “但如果阁下指的是离开薇蕨,那么便很快了。”
  “离开薇蕨?”
  看到我疑惑的表情后青年笑着直起身子,线条分明的脸上带着一丝莫名的狡黠,
  “对,离开薇蕨,而且是与圣女一同离开。”
  听罢我全身猛地一怔,心中的丧气也有如风卷残云般消退!因为就连才到此处不久的我都明白,这种言论在薇蕨是多么的大逆不道!
  青年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欣赏着我的惊慌失措,像是在品尝一壶陈年美酒,
  “那么阁下,可愿一试?”
  我盯着青年探来的手掌,其后一双漆黑的眼眸反射不出任何光芒,
  “抑或阁下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青年低沉磁性的声音就像有着魔力似的让人无法拒绝,而且他也没错,眼下除了见到一条活路就往里钻以外我已再无他法,与其去相信那个性情大变的女孩,倒不如在他身上放手一搏!
  既然决定了我便不再犹豫,抬起胳膊一把握住青年的手腕爬了起来!
  “明智。”
  青年露出了幅意味深长的微笑,接着左右扫视一番后说道,
  “这里不是谈论的地方,阁下请随我来。”
  说完,他松开我的手朝着几幢房屋交界的狭缝走去,转眼消失在一片阴影当中。而我独留原地,头顶来自广袤寰宇的寒冷正倾泻而下。最后一次长吸了口带着酸腐的空气,我便头也不回的冲进了前方的黑暗。
  村庄并不大,所以就算青年带着我绕了很多弯路也未过去多久。终于,当一座挂着淡紫色薰衣草的尖顶木屋出现在身侧后,他停住了脚步,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插入锁孔,只听咔哒一声,房门立刻卷着尘土朝外打了开来。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都已然再无退缩的理由,于是我干脆硬着头皮率先走了进去。
  “怎么——”
  还未站定,青年居所的特殊之处就体现了出来——那便是充斥在几乎所有角落的光线。我捂着眼睛,屋内外亮度的剧烈反差一时令我头晕目眩。
  这时,正在锁门的年轻人开口道,
  “阁下请勿见怪,鄙人自幼便不喜黑暗,所以家中才多点了几盏烛灯。如若阁下不适,可待鄙人灭掉一些。”
  “不,不用了。”
  我随意应着,看向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光源,心情似乎也跟着亮堂了些许,只不过有些东西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是照不透的,
  “说吧,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到我突如其来的质询青年浅浅一笑,略带愠味的谛视着我说,
  “阁下的耐心未免也太差了些,你我既已为盟,我自会向阁下坦明。何况旅途奔波劳累,何不先小坐片刻,待鄙人备些粗茶再议?”
  或许是不打算再听我的回答,又或是笃定了我会乖乖从命,青年收好钥匙后便踱进了客厅右侧的隔间,不消片刻,内屋里便传来了火石碰撞的声响。
  “唉,行吧。”
  叹了口气,我也不好自讨没趣的与他理论,只能拉开椅子坐在了半尺长宽的桌前。灯火群星般流转于木桌蜿蜒的纹路,光之所及竟照不出一点灰尘,我有些好奇的伸出食指蹭了下桌底,同样也是整洁如新。
  “太夸张了吧”
  本来还有些担心这落后村庄卫生条件的我此时反而自惭形秽,忙将搭在桌面的双臂拿走,可动作再快也还是留下了两条明显的印迹。
  “无妨。”
  正在我手忙脚乱的想着如何补救时青年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单手半举着一张托盘走出,将上面盛放器具一一挪到了我的面前,然后四指并拢指向其中一枚晶莹剔透的茶盏——一颗干瘪的紫色果实正躺在其中。
  “阁下,请。”
  说完,青年带着托盘走到桌子另一角,在将其边缘与桌沿对的整整齐齐后才满意的落座于我对面。
  虽说我的确是有些口渴,但看着杯底那颗来路不明的果实还是迟迟不敢动手。而青年也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含着笑意端起茶壶,将滚烫的热水倒入了自己的杯中,他一边看着在水流冲击下翻滚的紫果,一边似无心的说道,
  “阁下与圣女的关系是如此特殊,所以从现在开始,鄙人万不敢令阁下的性命受到一点威胁。”
  青年话中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我思索片刻,也的确找不到他专门挑现在来害我的理由,于是便接过他递来的茶壶,将自己面前的杯盏倒满。
  “失礼了,还未曾与阁下相互介绍,不过想必此时也不晚。”
  说着青年缓缓起身,对我做了个揖,
  “鄙人姓薇名铭,一介村夫罢了。”
  “呃”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站了起来,但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半天,只得现场给自己编了个代称,
  “叫我珞就行。”
  薇铭到是不大在意这名字是否正常,点头示意后又坐了回去。
  “珞兄,你可知道薇蕨的过去?”
  摇晃着手中精巧的器皿,我发现薇铭的目光并未聚焦在任何一点,
  “抱歉问你这种愚蠢的问题。但珞兄应该也多多少少看的出来吧,薇蕨的人,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居住在此的。”
  “哦?”
  经他的提示我蓦的反应过来,这段时间在薇蕨所见到的种种的确有许多不太合理的地方。就比如我手中正捏着的茶杯,这不掺一丝杂质的琉璃是还处在农耕阶段的薇蕨断然也造不出的。再加上薇蕨人所用的技术、文化也像是不同地域、时代所拼凑而成,着实非比寻常。
  薇铭轻抿了口茶,看上去似乎衰老了几分,盏中的清水也已带上一抹淡薄的玫红,像是感染,亦如侵蚀,
  “几百年前,甚至更早,一批商队路过此处,企图穿过丛林,直达对侧的城镇。”
  薇铭一顿,摇摇头继续讲道,
  “可在这种地方又何谈容易啊。这些人中只有少数幸存了下来,苟且度日的同时找寻着出路。不知多少岁月,他们与野兽为伍、同尘泥作伴,可就算怎样努力也始终无法自救,最终一个接一个的命丧于此。然而还没有时间哀悼,补给却又几近告竭,恐怕他们的命运已成定数。”
  这时,薇铭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一字一顿的盯着我说,
  “就是在那一天,这些绝望的人走上了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食尸。”
  我眼角一抽,送到嘴边的茶水忽然变得恶心了起来,
  “先是死的,再是老的,最后是商队所携的眷属,和中途加入的旅人。可即便这样,还是不够!直到最后,当初浩浩荡荡的队伍竟被吃的只剩下一个!”
  薇铭猛地拍桌站了起来,温热的清茶也被震得四散飞开,留下一片苦涩的淡香,
  “但就在他最绝望之际,却发现那些被丢弃在各处的残骸,又开始生长了。断肢再度连接,血肉重覆枯骨,虽说奇异怪绝,但也是唯一的生机。”
  被无数灯光环绕,薇铭的身上找不出一点阴影,他就像一具毫无生气的雕塑一样死死地瞪着我,
  “也就是同一天,此人舍弃了一切,更名为蕨,从此再也没想过离开这片森林。”
  片刻沉默后,我捂着发麻的脑袋,在一团浆糊内翻出了些咀嚼不烂的内容,
  “不,不不,有些不对你的意思是那个村医,被叫做‘蕨老’的人就是百年前的幸存者吗?他活了这么久?”
  薇铭听罢浅浅的笑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非但如此,他,还有薇蕨当中的大部分人,都算是曾经那位蕨的后人,或者说蕨本身!”
  “可,可是!他只是一个人啊,怎么可能————”
  薇铭忽然抬手打断了我,声音阴森的可怕,
  “阁下可知那些埋入泥土中的‘食物’,最终会长成什么吗?”
  一瞬间!就在薇铭说完的一瞬间!我立刻如同炸了毛似的跳了起来!一个极其诡异的念头咆哮着响彻颅腔!
  “对”
  薇铭咧着一嘴惨白的牙齿靠了过来,扭曲的面孔几乎失去了形状!
  “每有一个蕨死去,便会有另一个蕨砍下肢体,而这些新鲜的血肉将会在薇蕨地窖中,慢慢长成一个新的生命!”
  我无法呼吸!胸膛要炸了一样的起伏着!而薇铭却突然笑了起来!声音中的嘲讽与疯狂像是来自地狱般钻进我的耳蜗!
  “如果我没猜错,那位村医恐怕没有亲口告诉你自己是如何失去双腿的吧?”
  再也支持不住,我跌坐在木椅上,连动一下都变得艰难无比!感受着寒冰般的血液在体内穿行,我用尽最后的力气问道,
  “那你呢,薇铭?你又是什么人?”
  而薇铭则俯视着我,冷风的呼啸奔腾着闯入房门,混杂于他的声音内是如此摄人心魄,
  “和你一样,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