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三 神明

  不知为何,光是单纯的想象接下来我将要听到的内容都令我感到不寒而栗,倒不是因为生理上的恐惧,而是掩藏在玦、和这一切光怪陆离的事件背后骇人的真实,而且现在,似乎所有的疑问,都要从眼前这个肮脏的生物口中全盘托出了。
  惨淡的微风自墙壁间的缝隙流入,艰难的攀附于怪人破烂的衣襟,呜鸣的风声似哀怨的孤魂般紧贴着我的脸颊,用苍老幽邃的嗓音催促着我迈向前方浓雾笼罩的真相,不论下一步是踩在坚实的地面,还是万丈深渊。但无论如何,我恐怕已经没办法再去等待下一个迈步的机会了。像是在品尝生命中最后的美好,我深深的吸了口气,连从齿缝间滑过的每一寸空气、每一丝凉意都是如此珍惜。直到肺叶间的每一处空间都被填满,我才支起颤抖的双臂将自己从床铺上撑了起来,然后尽可能庄严的转向怪人所站的位置。
  阳光变得有些刺眼,我抬举起手,窗前怪人的身影已在愈发浓烈的光芒中模糊成一片无法分辨的轮廓。
  “玦,他究竟是什么人?”
  在血液中浓度飙升的肾上腺素的作用下,呼吸早已不再顺畅,我的脖颈处似乎架着一把利刃,甚至连刀尖瘆人的寒意都真实的可怕。我依稀看见怪人偏过了脸,只不过他先前面朝着阳光的皮肤,此时好似缺水般干枯皱缩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只是有点不了解他呢,又或者是他什么都没跟你说过。”
  怪人说着慢慢的扭过身来,伴随着视力逐渐跟上周围的亮度,我终于看清楚了发生在它身上的变化,而这番诡异的景象也令我不由得为之一怔。只见刚才怪人还宛如浮尸般肿胀的皮肤此时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痕,从额头至衣衫下暴露的淡青色肌肤,都像是长年干旱的土地般龟裂成大小不一的方块,甚至有几道较深的裂缝处还滴落着粘稠的墨绿色液滴,让它本就难堪的面貌变得更加可怖。
  然而怪人却不以为然,它一边死盯着我的眼睛,一边抬脚朝我走来。每当它沉重的步伐砸在地上时,都会有一段拉扯着细丝的肉块从它的身上脱落,接着在地面上摔成一团烂泥。
  就在我即将因恐惧而退缩时,怪人却陡然站在距我两臂远的位置,抬起头来,视线仿佛穿过了布满青苔和蛛丝的天花板,直达最遥远的深空。它缓缓开口,语气中充斥着最诚挚的崇敬与毋庸置疑的坚定,
  “他是神。”
  我眯起眼,怀疑自己是不是会错了意,
  “你是说他有些远超常人的能力是吗?这点我倒是有些了解。”
  怪人无奈的笑了笑,冲我摇着头说,
  “不,你错了————”
  突然,它趁我不注意猛地向前踏了一步,几乎是贴在了我的眼前,在我毫无防备的同时着魔般狂吼了起来!
  “玦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至高无上的神明!万事万物都由他所支配!不论是草木还是动物,高山还是砾石,只要存在于此,都是由他所规划!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是玦拯救了我们!给了我们存在的意义!给了我们目标,让我们苟且于世的同时能献身与一个伟大的事业!一个崇高的理想!那就是————”
  磅礴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半张着嘴呆滞的望着怪人青筋暴起的面孔,已然难以再有多余的动作了,而怪人则眯起眼,若有所思的凑了过了,令人作呕的鼻息直冲在上我的面门,
  “你的表情,有些奇怪啊。”
  怪人的嗓音瞬间低了几度,我用余光瞥见他将手探向了身后,
  “对了,你是在什么地方遇见他的啊?”
  就在它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出这些话时,一股难言的危险如同铁爪般攥住了我的心脏,我像疯了似的拼命翻找着脑海中有用的线索,我无法理解为什么短短几分钟情势突然巨变至如此地步!
  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不论我是选择实话实说,还是编造一个能让它信得过的谎言,只要有一点令它起疑,迎接我的都是极其绝望的结局。
  “是在,在一片废墟,我是在那碰见他的。”
  我咽了口口水,同时压低眼睑,眼珠急速飞掠,妄图在发生什么无法控制的局面前找到一条逃生的道路。
  “那他有说过,需要你去做什么吗?”
  说着,怪人机具压迫性的身躯又向前靠了不少。我忙踉跄着后退,同时搪塞者回答,
  “没,没有,他只是,他说,说”
  “说什么?!”
  我重重靠在墙上,正看见怪人背在身后的手中捏着一把抽出寸余的尖刀!
  “他说等我见到该见的人时,才会来告诉我接下去该做什么!”
  我想是围在圆桌旁焦急的赌徒,激动又恐慌的盯着桌上旋转碰撞的骰子,不知接下来的是得偿所愿,还是连命都一起输掉。
  “真真的吗?他是这样告诉你的吗?”
  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怪人像是失了神一样愣愣的看着我,脸上已越发密集的裂痕不时颤动着。半晌后,它忽然扯住了我的肩膀!一边摇晃一边尖叫着,
  “快说!他是这样告诉你的吗?!”
  我也顾不上滴落满身的碎肉和黏液,用力点着头,僵硬的回答道,
  “没错。”
  话音落下,怪人两手的动作也随即停了下来,屋内安静的仿佛坠入窟穴。
  直到怪人一边小心翼翼的松开我,一边缓步后退,我才听见它喃喃的低语,
  “就和他当年对我说过的一样”
  它将两只肥硕的大手摆在脸前,赤红的双目似要鼓出来一般。
  “绝对是这样的,不可能再有别的情况了。啊,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过了三千四百一十五天,直到今天,直到现在,我才彻底相信了,你不是在骗我啊,从来都不是啊,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整理了下凌乱的上衣,却并未开口,因为我明白它方才这些话,不是对我说的。
  怪人发泄着心中积蓄已久的情绪,还真的抬手抹了把眼泪,虽然在它那看上去已经快要裂成两半的头颅上我完全没见到所谓的泪水。
  “哈哈,太好了,玦终于要回来了,他要回来找我了!”
  像是天真的孩童一样,怪人挥舞起双手,摇晃着巨大的身躯在狭小的房间内肆意的奔跑者。此情此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新的压力一并袭来,我再也受不住跌坐在地上。不远处的怪人依旧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全然没有察觉到我的状态。
  “啊,不行,不能这个样子,恐怕他会被吓到吧,至少也会不喜欢吧。”
  正在跑动的怪人放慢了步伐,举起已经变得坑坑洼洼的右臂端详着,
  “唉,还是处理一下,或许还来得及。”
  一边说着,怪人一边抬左手,几根手指狠狠扣进了右腕处一道细长的裂缝内,然后用力一捋,竟将整块的皮肉生生扒了下来!
  “我靠————咳!咳咳!”
  跌坐在墙边,我瞪圆了眼睛痴呆般傻盯着这幅奇观,臼齿张张合合间擦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怪人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将已经变得细碎的大块组织随意抛在地下,借着窗外的日光,我这才看清楚,在被怪人残暴撕去的部位,竟然露出来一小段纤细、略带墨绿色的手腕,手腕末端一只明显是女子才有的修长的手掌,还沾着没被清理干净的诡异物质。
  “嗯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毕竟你不在的时候,这可活不了多久。”
  怪人一边弯曲着自己全新的玲珑的手指,一边陷在过去的回忆中无法自拔,
  “不过,已经没必要了”
  像是下定了决心,怪人干脆坐在墙脚,开始大刀阔斧的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块又一块的皮肉,墨绿的汁液伴随着它飞舞的双手溅落在各处,一时地面上堆满了大大小小扭曲黏糊的物体,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腐败气味。我奋力仰着头不去往下看,这也是为了我胃中翻腾的食物做的最后的努力。
  就这样,足足半个小时,我像个没有灵魂的躯壳般茫然的注视仿佛雕塑家的怪人从顽劣的原石之中精雕细琢出一段段几近完美的形体,先是双臂,再是双足,双腿,整块的下半身,上半身,奇迹般的改造一直蔓延至脖颈与喉咙的连接处。除了头部,那些包覆于其上的杂质已经所剩无几,只剩下一个身材匀称的少女模样的生物做着最后的收尾,不过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实在是没有欣赏的心力了。
  “好,最后————”
  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法再称呼眼前的东西为“怪人”了,但是说它是人好像又有违常理。我只能强撑着精神,看它抓住自己显得突兀无比巨大脑袋,像是脱下型号严重不合的面具般一鼓作气,将潜藏在其下的真实面容暴露了出来。
  “啊————总算是结束了。”
  它长舒了口气,甩着被染成深绿色的长发,将看起来颇为惊骇的旧面孔揉成一团,丢在脚边。我眯起眼,一时间刺眼的阳光令我无法看清它的模样。
  “啊,对了,差点忘记了,你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它一边低着头,试图将夹杂在发间的脏污清理干净,一边心不在焉的发问。
  “呃我也不知道。”
  我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去,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落寞。
  “哦,这样啊,那可能是玦还没赐给你吧。”
  “嗯,或许吧。那你呢?这个‘玦————’有赐给你什么名字吗?”
  我故意把某些字眼拉的极长,可能是内心深处对于它对玦信徒般的崇拜有一丝不屑吧。然后心里默念,至少自己的名字,不应该
  “当然!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所有的一切,都是玦赏赐给我们的。”
  “哦。”
  这时,它终于完成了大致的工作,剩下的残渣如果不仔细冲洗,怕是很难简单去除了。
  于是,带着稳健的步伐,它快步走到了我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
  “听好了!我的名字,叫瑗!”
  “真不错啊,有名字,哪怕是别人给你的。”
  我一边没好气的应着,一边条件反射般的抬起头,然而仅仅是看了一眼瑗的样貌,我便像猛然从地上弹了起来!屏住呼吸,难以置信地甚至忘记了呼吸!我狠命地眨了几下眼睛,却无法说服自己是因为过度紧张看到了幻觉!唯一的解释就是我疯了!或者是游荡的鬼魂在作祟!
  因为看那张脸,
  分明是不久前才在玦的旅社中消失不见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