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假象
我不敢搀扶住战栗的双肩,甚至连呼吸也成了奢侈的享受。恐惧将我眼前的一切都扭曲成支离破碎的抽象画,最后再抹上肮脏怪绝的色彩,告诉我,这就是你身处的世界————一座深不见底的泥潭。
大汉因剧痛而断断续续的呻吟和少女谨小慎微的啜泣把我从不切实际的主观幻想中拉了回来,我凝聚住有些溃散的心神,尽量沉稳的坐回座位上,生怕再发出任何一丝多余的响动。
终于,没人再有异议了。
虽然我一直尝试盯着玦的一举一动,但桌椅与地面摩擦不停如针般扎着我的大脑,撕扯着我本就不甚强健的情绪。
半分钟没到,所有人便又一次围坐于木桌两侧。
我微微侧脸瞟向大汉,他则正捂着刚才被玦徒手折断的胳膊,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看着他不时抽搐的嘴角,一个绝望的想法自我脑海中浮现,
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从危险中逃出去过,不论在何处,我们都只是玩物而已。
“诸位。”
安静的房间内,玦的声音出现的没有一丝突兀,
“想必你们一定有许多的疑问,与各位相遇也是着实的愉悦。但可惜,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他微笑着,令人猜不透其中的真实意味。
“什么时间?”
话音刚落,大汉便呲着牙问道,在惊叹于他强大心理素质的同时,我也集中注意力,等待玦接下来的解释。
不过他似乎并不着急,而是悠然自得的巡视一圈后,再以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宣布道,
“诸位暂留于此处的时间,快要结束了。”
突然,像是所有的空气都被瞬间抽走了一般,狭窄的屋舍内只剩下了炉火中木柴劈啪作响的爆裂声。
“那我们要去哪”
半晌后,自方桌角落,女孩清冷的嗓音传来。
可玦只是笑笑,眼底飘过一抹难以察觉到青光,
“这个问题,恐怕仅有一人有资格问。但是还请诸位别紧张,毕竟只是个游戏罢了。”
说着,玦却将他那难以捉摸的目光转向了我,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我身前摆放的金属圆球上,
“交易,阁下还记得吗?”
此刻,我才恍然大悟。
伴随着玦恰到好处的提示,我心中竟开始对于这莫名出现的金属球多了一丝庆幸。可还未高兴多久,一个艰难的抉择很快又使我惆怅了起来————我到底该问什么?
玦从来没有解释过这个交易的细节,甚至连象征性的价格都没有,假如我根本负担不起接下来要问的问题呢?还是说连怎么交易都算是所谓的情报,已经被明码标价了呢?而且他说过时间快不够了,或许还没等我问道重点,我们就已经被赶出去,不知道被丢到什么鬼地方了吧。
在我思索之际,其余三人锐利的目光也毫不掩饰的投穿了过来,窒息的压力与责任让我有点喘不过气,冷汗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滴落于光洁的木桌表面,可我只能死死盯着金属球表面稀疏的纹路,和它银白色表面中映照出的自己那张焦急的面孔。
“喂。”
忽然,大汉的声音唐突的挤入了凝固的空气当中,
“放轻松,没人会怪你的。”
“可——”
我急切地抬起头,正看见大汉斜靠在座椅上,线条分明的面庞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但充斥于他双眼中的信任就那么直勾勾的射入了我摇摆的灵魂内,将夹藏于其中的担忧悉数扫尽。
终于,我不再犹豫了。
带着借来的勇气,我用还算坚定的语气对久立于身后的人问道,
“玦,我们应该怎样才能活下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霎时,逼仄的矮房内沉寂的可怕,似乎万物都在这一刻停止了活动。
压抑的气氛令我颇有些紧张,我焦急的看向其余三人,他们也流露出了类似的情感——不安。
良久,玦缓缓走到我身旁,抬手轻按住我的左肩。就在他指尖冰凉的触感传来的同时,一个声音也兀自响了起来,不过这声音的来源却出奇的怪异,感觉并不像是从玦的口中传出,而是直接出现在我的脑海深处,细微,但带着无法抗拒的吸引了。
我虽然一惊,但还是赶忙静下心来仔细去辨别其中的内容,
“左五右十五”
声音喑哑的出奇,听上去并不像是正常人说的,而是如同信号接受不良的古董电器一般,所有的字词都淹没在一阵沙沙的杂讯当中。
我用力闭起眼,紧皱着眉头,将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脑海中低语的声音上。随着重复的次数越来越多,声音所叙述的内容也越来越清晰,
“(杂音)右五,前十五,左五,下五,右十五,下十,右十(杂音)”
这是什么?
我撑住额头,心中的困惑无可附加,不过就在我打算再听一遍,找出任何有用的线索时,声音却又毫无征兆的消失了。
“呃……那个————”
伴着强烈的疑问,我重新张开被夹的发酸的眼睑。
可未等我来得及开口说出方才离奇的经历,这个世界又抢先一步,将它残忍的表象无情地堆叠在了我的面前。
“人呢……”
我下意识的喃喃着,任凭摇曳的烛火将其愈发衰微的光芒投射于各处,最后再汇聚为一点闯入我的眼中,将我所有的常识与认知轮番摧残。
直到现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我的幻觉,还是大汉、少女和女孩三人真的凭空蒸发了。
恐惧带着巨大的违和感将我死死压在椅背上,我不禁开始怀疑,
这个世界究竟是真实的吗?
或许是妄图寻求一丝安慰,我艰难的扭动着脖颈,心里不知是希望还是不希望看见玦的身影——尽管我明明清楚自己是没有选择的权利的。
待到我彻底看向身后时,讶异还是惊奇,我已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望着空旷的墙壁,我只是单纯地害怕下一个消失的是自己。
可很快,就连这微不足道害怕都消散了。
正沉浸于震撼当中的我莫名的抽了一下,似乎在五官的功能尚未恢复时,有什么扰乱了四周的平静。我僵硬的伏在椅背上,脊柱和肩颈的酸疼一阵阵袭来,疲惫迟钝的大脑找不到一丝动力去查看扰动的来源。
但很快,我便后悔了。
因为那声音不仅未曾消失,反而愈发明朗,像是木刷横扫,亦或是重物在地面上拖行。我竖起耳朵,屏住呼吸,安慰自己可能那只是老旧家具朽裂的声响时,
我却听见了一声阴郁的,粗重叹气,和野兽般臼齿合并的碰撞声,
“哈……咔咔咔……”
霎时,屋内的温度急速降至了冰点!烛台的火苗妖异地扭动着,夹杂起弥漫的尘埃,疯狂地钻入了我如梦方醒的意识。
“什、什么人?”
我心虚的问着,可回应我的是鬼魅般的呼吸,和后脑勺传来的一下一下未曾停止的爬动声!
“靠……”
恐惧与求生的意志艰难的进行着博弈,我伸出战栗的双手牢牢把住靠椅,打算一有不对就闪身跑出去。
“咕噜……咕……”
那东西就这么边爬,边发出一些令人头皮发麻的动静。我缓缓将重心从椅子上挪开,一边在心里估算着它和我的距离,
很近了,已经很近了……
我听见空无一人的木椅被推开,嘈杂的敲击和钝物与地面的刮擦声一并传来,真切的寒意刹那间萦绕在了每一个角落。
接着,声音戛然而止。
就卡在离我不到半尺的位置,未知的恐惧酝酿着、蜷缩着,仿佛深渊与我仅差一个回首。
“啊————”
令人后脊发凉的低声嘶吼响起时,我再也忍不住,两腿一蹬向后跳了出去!
未等落地,我用力一扭腰!在空中便已回过头来,双目圆睁,死死地望向刚才自己所坐的位置!而一只鲜红的手刚好扒住了带着余温的椅面!
“我靠!”
肾上腺素带来旺盛冲动奔袭在肌肉骨骼内,紧缩的肺叶与战栗的唇齿令我的声音也变得诡异尖细!
而我所能发出的一切声响,均在那魔鬼般的生物映射在瞳孔当中后瞬间寂灭!
因为出现在那里的,是一只彻头彻尾的怪物!
我看见挂着红紫色碎肉的枯爪从阴影中探出,成片的皮肤粘连着内脏的碎片滑落在地;我看见森森白骨裸露在空气当中,已经烂做齑粉的衣物混着白雪,融化为恶臭的脏水,从半开的房门外一路延伸至桌前,这个只剩下上半身的“人”,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我惊慌异常,跌坐在地,许久甚至忘记了呼吸。但尽管狼狈至此,我却始终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从那副已经几乎看不出形状的骷髅,和暗黄色深陷的眼洞中抽离,因为我无法接受自己所看到的事物————
架在那肮脏怪物脖颈上的,是我的脸。
虽然包裹其上的皮肉已所剩无几,但这张形容枯槁的面容,和我初醒时镜中所见的别无二致!
“你TM是谁?!说!说啊!”
连番的轰炸下我再也无法维持理智,我咆哮着,嘶吼着,像一头野兽,不求得到答案,只想将巨山般的压力宣泄而出,在濒临崩溃之前。
“不要……咕……”
“怪物”停下了,它真的在回应我,虽然只是片段的词句,难以解读的内容,但它真的在顶着那张令我作呕的脸,努力回应着。
“不要?!不要什么?!什么不要?!不要说?不要问?还是不要做什么?!啊?!”
我半跪在地上,声嘶力竭,恐惧与残存的勇气拼命翻滚,像恸哭的婴儿般带着哭腔,神情几近恳求。
“不————”
突然!怪物猛的抬起头来!双臂用力一撑!从半米外划出一道弧线,直冲向我的面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着,我绝望的蹬着腿向后蹭去,可于事无补,靠在墙角,我已退无可退。
眼眸中那道血红的身影眨眼便闪到了我的脸前!爬满了蛆虫、血肉模糊的头颅就这么紧紧贴着我!腥臭恶心的浊气呛的我只能干呕!
怪物猛的扯起我的领口,几乎将我从地上提了起来!我看见它张开嘴,龟裂的上颚抬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程度,焦黄的齿缝后一条腐烂的舌头蠕动着。
愤怒,悲伤,甚至是恐慌一并洋溢在它的,或者说我的脸上!仿佛来自亘古的嘶哑嗓音,伴着喷洒的血水,从它那本应溃烂的喉管中硬生生冲出!汇聚成一句诅咒般熟悉的话语!
“不!要!相!信!他!们!!!”
咔!
画面定格在了这张扭曲变形的脸上。
我挣扎着晃动双臂,待眼中的残像散去后才发觉到————
光,消失了。
接着,
是怪物,
墙壁,
地面,
空气,
温度,
都消失了。
我蜷缩着,在纯粹的黑暗中,如一片鸿毛。
重力成了唯一的方向标,我紧握住洪荒中飘渺的幻觉,
开始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