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焚江煮海

  当黑夜降临，天时紊乱之际。
  白穹抬起头望向天空的黑暗，脸色疑惑，眼光闪烁，心中只升起了一个想法。
  那条狗竟然真的来了？
  没理由阿！
  纯阳剑突然安静了下去，假如雨山上此刻还有旁人，便能感受到剑身上传出的无法抑制的巨大恐惧。
  那是一种白穹挣脱封印，成为不朽水神，或者纯阳剑生死都掌握在龙王之手时，也没有产生的无穷畏惧感。
  躲在纯阳剑里的剑灵稚童身形瘫软，喃喃自语。
  完蛋了。
  天真的要塌下来了……
  白穹轻轻松开手，任由手里的金色纯阳剑，以及剑尖上的少年被一种滂湃的力量牵引走。
  白穹拍了拍雪白大袖，蓦然笑道。
  “碳炉，你不该来的。”
  有一道丰神如玉的黑色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雨山上，一只手轻轻将那失去所有阳气，正在“死去”的少年放在地上。
  他的另一只手握着，有猩红的光线在指缝间渗出，原来是一轮浓缩的微型太阳。
  “白穹，你不该如此做。”
  这是两位地仙在对话，空间陷入诡异的寂静，所有一切都仿佛成为了黯淡无光的背景，如同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一黑一白的身影。
  白穹长发及腰，不置可否，忽然好奇问道。
  “我的楚江在这，但你的泰岳呢？哦，想起了，听说你与纯阳他们参与了那一战，只有你一个苟且偷生了下来，但是，那战过后，泰岳好像出了点问题……”
  碳炉头也不抬，只是眼神柔和，弯腰看着那脸色发白，却依旧坚毅的少年，黑色如墨的长发披散在地面。
  白穹见状，也不恼怒，微笑说道：“都说狗忠诚，一生只追随一个主人，但是纯阳之后，你都换了多少任主人了？那些人死在眼前，你何时出手管过？此刻强行出头，未免有些可笑吧？”
  碳炉还是没回话，手臂伸入纯阳剑中，将剑灵稚童提了出来。
  “照顾好的我的主人。”
  剑灵稚童四肢伏地，压根都不敢直视那道黑色身影，只是不住地磕头：“是，是……”
  千年前，山海间常说，纯阳身前，万妖跪拜。
  但其实还有一个更夸张的说法。
  碳炉身前，众生磕头。
  在那场无人知晓，陨落数位地仙境的大战之前，碳炉大人还未开始流浪，那时的他，是个怎样的超然存在？
  万妖共尊，所有妖都心甘情愿，朝这位地仙中的地仙妖王磕头跪拜，仿佛那是天经地义之事。
  人族敬畏，连那座人道至极的泰岳被其占据，也从没任何一个人族修炼者敢提出质疑，在这之前有过这种待遇的妖怪，还是上古时期，那位在万里长城下沉眠的黑衣皇帝。
  白穹双手负后，笑道：“碳炉，我知道这颇有胆气的少年，是你这些年找的新玩物，按道理，看你碳炉的面子，我该留他一命，但可知我为何依旧毫不犹豫要杀？”
  剑灵稚童跪在地上的身形猛然凝固，意识到了无比惊悚的事情。
  白穹神色不变，手指一勾，水流化成一座威严的水晶王座，慵散斜靠王座上。
  “你知道么，当时我在这少年身边看见你时，我是多么高兴？半死不活的碳炉阿！吃一个阳气鼎盛之人，吃几百万人的阳气，如何比得上一个碳炉呢？！”
  原来。
  白穹早就谋划好了这一切。
  先前近乎虐杀叶灵的所有行为，都是在逼迫碳炉挺身而出。
  龙王的最终目标是碳炉！
  “当那少年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关于那条狗之时，其实，我满意的不能在满意了。”
  白穹笑道：“龙之王道阿，不就讲个师出有名么？碳炉先对我出手，谁还能帮一个死去的泰岳之主说话呢？”
  当年纯阳镇压他，是举世瞩目的一世主角。
  这条狗当时在后面远远地看着，虽未出手，只冷眼旁观，却是最可恶的帮凶！碳炉站在那里，他邀来的妖王救兵谁敢出手帮忙？！
  可他呢？神话传说中最终寥寥几笔描述的一条可怜孽龙？呵，那时的悲情场面可是千年不忘阿！
  纯阳已死，但仇恨从未随之消散。
  这条狗莫非还想独自逍遥的活？
  碳炉微暖有力的大手摸摸少年的脸，黑色如山的身影站了起来，冷漠眼眸睨了白穹一眼。
  “猜到了。不过……你想我来，我就来了。”
  “果然豪气，但其实不太值当。”
  白穹拍手称赞说道：“听说从前在泰岳地界，碳炉可杀飞升，传言自然当不得真，但我还是有些惧你的。可在楚江之上，我想不出来你能活下去的理由。”
  楚江在此，神灵来临了也难逃被屠的命运。
  即便有那万万分之一的渺小意外，他不是如今状态糟糕，泰岳都搬不来的碳炉对手，但是，身为楚江水神不死不灭阿，一条命杀不死碳炉，两次三次够么？实在不行，十次百次总可以了吧？
  同是地仙境嘛，其实力量差距也没有想象中那般大的。
  碳炉的脸庞与白穹一样完美无瑕，却展现出截然不同的美感，白穹玉树临风，瑰美无边，犹如忘忧的仙人。碳炉身姿挺拔，丰神如玉，不容侵犯，仿佛统御万千的神灵。
  碳炉低垂眉眼，眼神惆怅，看着如同睡去的叶灵，喃喃自语。
  “从小到大，没有帮助主人做过什么事情。如今，你想屠龙，那我这条狗就替你屠一条龙好了。”
  白穹脸色终于寒了下来，被碳炉从头到尾的无所谓态度激怒，说道。
  “假意惺惺，让人作呕！你那么忠心，早干嘛去了！少年没了阳气，马上就会死，你还不如去忘川河里捞他！”
  福陵山的猪刚鬣曾经说过，人失去了所有阳气，就是纯阴之体，很快就会死去。
  但是很快也得有个过程，不是立刻死去。
  先是形销骨立，随后魂飞魄散，在这之前，假如阳气假如重回己身，就会活过来。
  白穹说道：“江南千百万人的阳气都在我体内，融入楚江中，你这时才来，根本就是鲁莽的错误抉择！”
  碳炉这时终于转过头，如同黑色星辰的眼眸正视白穹，说道：“千年的时光，改变我很多，白穹，你就算吃光江南的人，我如今都不会管的，但你不该对我主人下死手，毕竟他如今已经成长为那么可爱的人了……他对我那么好。”
  白穹眯起眼睛，感到不可思议，摇头笑道：“说这种话做什么啊，太小家子气了，不是我印象中的泰岳之主阿？”
  碳炉说道：“嗯，有点不像我。那还是直接屠龙好了。”
  白穹笑着，还是那句话：“我是楚江水神，真的已经不朽了，最终死的只是你。”
  碳炉摇头道：“有办法的。”
  白穹伸出手，楚江的水滴汇聚在指尖跳跃，好奇问道：“说来听听。”
  碳炉看向那条楚江，握着的手掌张开，万道炙光亮了起来，光辉夺目，天地通明，他如同一位要把仙人斩落的神灵，轻声说道。
  “煮干楚江便是。”
  ……
  焚江煮海是一个夸张的形容词。
  即便是在妖孽横行的太虚山海，这也是不可能实行的壮观景象。
  若说是煮干一个池塘，那很简单，要是焚涸一个方圆数十里的湖泊，对于一些实力强大的妖怪而言，也只是稍微麻烦而已。
  强如白穹，随手斩出的地仙一剑，不就将古老的千丈雨山劈成了两半么？
  但这是楚江啊！
  从王朝西疆的昆仑山浩荡而下，横贯过半个王朝版图，连绵不知多少几十万里，东流入海。
  当剑灵稚童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圆滚滚的小脑袋都陷入了长久的震惊之中，即便这句话是从碳炉大人口中说出来，他也觉得极度匪夷所思。
  “这可能实现么？”
  雨山轰然一震，如地龙翻身，威严的黑色身影此刻化虹而起，如同一颗划过的炽烈大日撞向楚江。
  白色如雪的身形紧随其后，大袍翻飞，几乎同时离开雨山，好似一颗璀璨白月直贯天际。
  “碳炉，来吧，你我的终极一战！”
  “白穹，如你所愿。”
  咚！咚！咚！
  黑白两道身形如并行的流星在空中纠缠相撞，转瞬间交手了无数次。仿佛天雷沿途炸响，天穹被直接打坍塌，一片混沌，碎开无数蛛网般的恐怖裂缝。璀璨的山海大道秩序神链接连浮现，却在两者的战斗中一触即毁。
  两道身形坠入楚江中，只见江水顷刻沸腾，大浪击天，烈日的光线映红江心。
  两位地仙举手抬足，天崩地裂，速度快如电光，连剑灵稚童都看无法看清这场战斗的轨迹，只见楚江下模糊一片，但所有的一切都摧毁了。
  他们不断交手，溯江而上，沿岸大地在碰撞的余波中震成粉末。黑白两色所到之处，如同一场场小范围的八级地震频发，破灭万物。
  “那个方向，是往楚江上游尽头的昆仑山去了么？”
  等到视线中那黑白色的两道身影彻底消失，剑灵稚童才颤栗的站起身，深深的呼出一口气。
  剑灵稚童看向地上少年，小心翼翼摸了下碳炉大人方才摸过的少年坚毅脸颊，触之极退，嗅着指尖的气味感慨道。
  “叶灵小子，你真是修了几十辈子的福气阿，能让碳炉大人这般，羡慕死了。”
  剑灵稚童沉默了一会，说道：“为你做件好事吧。”
  他将纯阳剑悬停在叶灵身边保护，然后跳到雨山之间的剑痕裂缝中，伸手将最后的一些山海灵性收拢而来，然后张开嘴，开始吞吃裂缝中龙王斩出的剑意。
  “有我救你，该你命大死不了……你这小女妖眼光不错，跟对人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天还是黑漆漆的。
  风还是冷飕飕的。
  雨山的裂缝开始缓慢愈合，山石不在化成飞灰，草木停止枯萎，虽然已经成为一座枯败荒凉之山，但终究止住了颓势，不在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剑灵稚童并拢双腿，乖乖的坐在叶灵身旁，双手小心捧着一小团有主的山海灵性，并不纯粹，洁白光辉中隐约可见一座缩小版的雨山，山中盘着一条沉睡小蛇。
  “碳炉大人与白穹应该是去了昆仑山下，正在进行最后一战。碳炉大人虽然不知为何，竟可以借来大日之光，但是泰岳不在，他甚至主动进了白穹执掌的楚江战斗，谁胜谁负真不好说。”
  忽然之间。
  大地颤动。
  剑灵稚童心有所感，起身举目眺望，瞠目结舌，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果然，就算过了一千年，他还是他，此后再过一万年，他也永远是那个碳炉大人！”
  大地之上。
  整条浩荡楚江焚烧起来，真被煮沸，仿佛河道从上至下里有千万颗核弹同时爆炸。
  江水在莫名的高温中变成浓郁白雾升起，而后一朵朵蘑菇云似的白雾云团，又被更恐怖的力量湮灭，彻底消散不见。
  仿佛不可违抗的神灵敕令，一切化为虚无。
  从昆仑山至东海，连绵几十万里的楚江河床相继干涸，化做焦土，然后成为一粒粒细微粉末，仿佛成了一条黄色的沙漠之河。
  不止如此。
  楚江两岸，所有与楚江有关的水泽之力都在消散，树木、泥土、空气等等所有事物，风雪中从楚江偷偷流出的水流都在一瞬间彻底散去。
  甚至连距离楚江很远的雨山上，叶灵身躯上也徒然冒起一股水汽白雾，转瞬即逝。
  纵观太虚山海上下几万年，海枯石烂，岁月湮灭，也从未出现今日这般的恢弘场景！所谓浩劫，莫过如此。
  呼呼！
  几百万道纯白色的阳气，从消散一空的楚江水中喷发出来，如同一场浩大壮观的流星光雨，散入两岸千家万户。
  当三道格外明亮的璀璨阳气来到雨山，进入叶灵的身体之时。
  剑灵稚童知道。
  楚江没了。
  龙王白穹也没了。
  天空随后亮了起来，风吹过楚江的宽阔河床，卷起一粒粒黄沙飞舞。
  叶灵这时睁开了眼帘，目光看着空旷的天空，温柔的阳光照在黑色眼眸中，晶莹点点，好似流淌的星光。
  ……
  万山之祖，昆仑虚下。
  千万载的寒冰犹如一把把巨剑刺向天穹，楚江真正源头之处，连绵的山峦倒塌，黄沙遍地，万物死寂，一片废墟。
  只见此处天地中心。
  黑色身影一脚踩踏在白衣男人的额头，身体前倾，俯视这位主宰江南神话数千年的楚江水神，笑道。
  “白穹，如何？”
  白衣男人合上眼眸，惨然大笑：“当年之事，纯阳出手，你在后冷眼看，原来是我这个地仙龙王，不配碳炉动手，果然强的不可理喻，你真的……杀过飞升么？”
  白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刹那惊恐，状若癫狂：“我懂了，那少年……哈哈，碳炉……比我更可怜……”
  地仙大物死去，天地便该有一场悲悯。
  片刻之后。
  昆仑山脚下，突然下起了一场寒冷地带不常见的斜风细雨，烟雾朦胧，如帘如幕，宛如水墨画境。
  江南千年事，尽付此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