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势(续)

  小院里,葡萄棚下,赵孟娘和儿子李旿交谈着。
  宫女们都在十余步外,棚下只有母子二人,所以李旿说的话,止入赵孟娘耳。
  “自古以来,太子不好当,表现过于出色,必然让皇帝起猜忌之心。”
  “可若是表现不好,又容易被人弄下来。”
  “对于太子而言,如何拿捏好一个度,非常关键,所以,兄长是不可能挂帅出征的,即便父亲有这个意思,母亲也会劝阻。”
  李旿所称“母亲”,指的是嫡母,即皇后黄姈,称呼生母赵孟娘为“娘”。
  赵孟娘默默听着,这话题十分敏感,但她知道儿子需要一个倾诉对象,所以要听儿子把心里话说出来。
  “但是,兄长必须有‘势’,父亲肯定想给兄长造‘势’,那么,让嫡次子挂帅出征,就是不错的选择。”
  赵孟娘听到这里,问:“那为何不是庶长子呢?”
  李旿是庶长子,听母亲这么一问,回答:“孩儿不能去,去了,就是众矢之的。”
  “此话怎讲?”赵孟娘明知故问,李旿回答:“皇帝之位,将来是要传给储君的,但是,皇帝在时,储君不能抢。”
  “所以,为了掣肘储君,皇帝一般会扶持另一个皇子,分太子之势。”
  “譬如,三国时,吴帝孙权,为了掣肘太子孙和,扶持鲁王孙霸与其相争,鲁王的待遇,竟然和太子没有区别。”
  “孙霸仗着父亲的宠爱,生了夺嫡争位之心,纠结党羽,攻击孙和以及东宫僚属。”
  “孙和之母王夫人与公主孙鲁班有隙,孙鲁班改嫁全琮,全琮次子全寄为鲁王心腹,于是孙鲁班成日在孙权面前诋毁王夫人,导致王夫人忧惧而亡”
  “太子所受宠信日益减损,害怕自己被废除,只能反击,而鲁王图谋太子之位的欲望更为强烈,拉拢更多的官员为自己呐喊助威,此为二宫之争。”
  “虽然孙权禁止太子、鲁王和朝臣往来,但局势开始失控,许多朝臣被卷了进来,进一步引起孙权的猜忌,以至于动刀。”
  赵孟娘又问:“孙权猜忌什么?”
  李旿回答:“给太子孙和求情的人越多,孙权就越担心孙和对自己形成威胁,认为大臣们都站在太子那边,盼着自己早死。”
  “所以,孙和被废为南阳王,迁至外地软禁,太子之位空了,然而坐上去的,不是鲁王孙霸。”
  “孙霸,只不过是孙权用来掣肘太子孙和的工具,没有任何可能当太子,当太子被废,孙霸作为凶手,承担着朝野汹汹物议,孙权必须安抚人心。”
  “二宫之争,迫使朝臣分为两派,太子一系多有官员因此身亡,现在太子被废,孙权若立孙霸为太子,那么拥护前太子的那么多官员,要不要悉数清除?”
  “支持太子孙和的人,多为江东大族,其中包括顾、陆、朱、张四姓。”
  “若要彻底清除,牵连极大,吴国必然陷入内乱,为他国所趁。”
  “所以,孙权忌惮孙和得人心,将其废了之后,为了安抚江东大族,必然要借孙霸人头一用。”
  说到这里,李旿苦笑起来:“历来,被皇帝扶持、掣肘太子的皇子,不过是工具罢了,能有多少个如愿以偿,夺嫡争位成功?”
  “即便成功了,不过是步前任太子后尘,父亲肯定又要扶持另一个皇子,来掣肘新太子。”
  “就算没有被人取而代之,太子平安等到了皇帝变成‘先帝’,顺利即位,那他即位后,想起自己潜邸时被人欺侮、战战兢兢的日子”
  “会对这个险些挤掉自己的弟弟,有好感么?”
  “接下来,率军入关中的主帅,人选大概率是皇子,而这位皇子有了如此大功,就有能力成为掣肘皇太子的人。”
  “这种事,庶子不能参合,因为储君之位轮不到庶子来坐,所以,主帅人选一事,孩儿只能装傻了。”
  儿子能看得这么远,赵孟娘很欣慰,示意儿子喝茶,自己开口说:“你能看出这一点,不错。”
  “你父亲在时,你们兄弟都会平平安安,可将来,新君即位,是福是祸,全看之前你们会不会做人。”
  “皇位,不要去想,轮不到你们的,嫡出皇子共四个,哪怕是兄终弟及,也轮不到你们。”
  “也不要成为父亲掣肘太子的工具,做这种事必然积怨,等新君即位了,会放过你么?”
  “是,皇后明事理,将来若成了太后,也许会给你说句公道话,但能说几次?你要让你的嫡兄弟们觉得,你构不成威胁,日子才能过下去。”
  “你父亲,是真的想无论嫡庶,一视同仁,但事实就是嫡庶有别,皇位只有一个,人选必然只在嫡出皇子里选,庶子是不可能有机会的。”
  “所以,不要以为父亲对自己好,自己就有机会当太子,那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看上去就在眼前,却永远都摸不着。”
  “你们的父亲,始终是要先走一步的,接下来,新君才是决定你们生死的人,这个人,可以是现在的太子,也可能是其同母弟中的某一位。”
  “无论是谁,你都不要得罪,实在是受了委屈,也必须忍,不要以为有父亲做主,就可以得理不饶人,父亲可不能护着你们一辈子。”
  “寻常人家,嫡庶兄弟若反目成仇,不过是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罢了,可天家不同,新君是会杀人泄愤的。”
  “我,虽然受你父亲的信任仅次于皇后,但是”赵孟娘看看左右,确定无人,轻声说:“但是,即便皇后去世,后宫由我执掌,我也不可能成为皇后。”
  “若皇后真的先走了,你父亲不会再续弦,所以,你们不要心存侥幸。”
  李旿点点头:“娘,孩儿明白的。”
  真的明白么?赵孟娘不确定,但事关重大,她总是会适时的提起,以免儿子心存侥幸。
  如果皇后“先走了”,李笠是不可能续弦、另立皇后的,这一点赵孟娘很清楚。
  不说个人感情,就说现实:另立皇后,新皇后所出皇子,是不是嫡子?
  那么先皇后的儿子,还是不是嫡子?
  太子该如何自处?旧外戚黄家,姻亲彭家,太子妃的娘家武家,该如何自处?
  李笠不可能为了一个续弦,把自己发妻的儿子们、亲家们都干掉,因为这会动摇根基。
  所以,皇位只可能是黄姈所出四子有份,这一点毋庸置疑。
  如果李笠要扶持一个嫡出皇子来掣肘皇太子,黄姈未必乐意,可若是选庶子来担任这一角色,除了庶长子李旿,其他庶子根本就没资格。
  若是这样,赵孟娘就不乐意了:皇位和我儿子又没关系,有你这样把儿子往火坑里推的么?
  “娘放心,孩儿知道分寸,之前父亲问时,孩儿只说不知道。”李旿安慰着母亲,这几日是休息日,所以他不用住校,回家小住。
  赵孟娘问:“那你有想法么?或者解决的方法?”
  “有,只是埋在心里。”
  “现在说来给娘听听?”
  “好。”
  赵孟娘知道儿子有想法,需要找个人倾诉,所以她来担任这个“角色”,免得儿子找别人说,走漏风声,反倒不妙。
  李旿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向母亲分析:
  父亲需要势,兄长(皇太子)也需要势,灭周,就是造“势”的最佳机会。
  若能达成“虎父无犬子”的结果,那就是最完美的。
  但皇太子挂帅,其“势”就会对父亲的“势”造成威胁。
  若其他皇子挂帅,又会对皇太子的“势”造成威胁。
  这一矛盾,也有解决办法,那就是任命一位既和太子友善,又对皇位无野心(譬如身份为庶出,无缘皇位)的皇子来挂帅。
  将来,新君即位,这位皇子就是新君忠诚的左臂右膀,随时可以拿来敲打外臣或者宗室。
  赵孟娘觉得这个办法不错,李旿却话锋一转:“刘宋时,文帝刘义隆,任用其弟彭城王刘义康。”
  “因为刘义隆的兄长、少帝刘义符被废一事,刘义隆对外臣极其提防,加上自己身体不好,所以对刘义康十分重用。”
  “先是出镇荆州要地,后来入朝,录尚书事,独掌朝事,所受信任,无人可及。”
  “然而时间一久,刘义隆坐不住了,因为弟弟势大,对皇权构成威胁,而刘义康身边的人,也对皇位有了想法。”
  “刘义隆本就心中猜忌,听到风声之后,便杀刘义康亲信,贬刘义康出建康,软禁在江州安成郡。”
  “朝臣眼见刘义康为落水狗,体察上意,便纷纷喊打喊杀,指认刘义康谋逆,刘义隆派人一查,不出意外,证据确凿,于是打算其流放岭表广州。”
  “此时宋军北伐失利,魏军大举南下,直达长江北岸,刘义隆担心有人拥立刘义康,便派人至安成郡赐死。”
  “刘义康不愿服毒自尽,被人用被子捂死。”
  李旿说完刘义康的故事,分析:“权力面前,父子尚且相残,遑论兄弟,再得皇帝兄长信任的宗王,只要掌权时间一长,迟早会引起皇兄的猜忌。”
  “用宗王,宗王造反;不用宗王,皇权为外臣所夺,自魏晋以来,这样的事情一次次上演,无解。”
  赵孟娘见儿子说得这么细,忧虑起来:“那如何是好?这接下来发兵攻周国,要以皇子为帅,但无论是谁为帅,其实都会出问题?”
  李旿点点头:“是呀,所以很棘手。”
  他有空时经常看史书,看各类私史(私人编撰的史书),所以“见识了”这数百年来围绕皇权而发生的种种事情。
  自己又经常动脑筋琢磨,所以想通了一件事:皇权的势弱,才是关键。
  天下纷争数百年,无论南北,朝代更替司空见惯,开国皇帝尚且能镇住局面,而二代皇帝则很容易翻船。
  去掉各类表象,李旿认为是皇权的弱化,导致一系列难题的出现。
  皇权的本质,解释起来有很多内容可讲,李旿觉得用一段话来解释,最直截了当:
  皇权的基础是军权,皇权不稳的实质,就是军权不稳。
  要想实现皇权(军权)的顺利交接,不能指望新君个个都是天才,只能靠制度来保障。
  然而构成制度的是人,人若出了问题,什么制度都是白搭。
  所以,利益关联才是最重要的:想让文武官员拥护李家人做皇帝,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或者说,换一个家族来当皇族,他们的利益会严重受损么?
  如果,换皇族对主要利益群体的利益并无太大损害,哪怕一个白痴当皇帝,对于这些群体而言其实都无所谓的。
  赵孟娘越听越觉得迷糊:儿子到底想说什么?
  “父亲有许多儿子,我有许多弟弟。”李旿轻声说着,“但是,我的弟弟们,许多并不是人。”
  “啊?你可不能乱说话!!”赵孟娘急起来,“这话要是传到你父亲耳中”
  “娘,我的一些弟弟,是各项制度啊。”李旿笑起来,“制度不会威胁皇太子的地位,却能保障皇太子继位后坐稳位置。”
  赵孟娘还是听不懂,李旿继续说:
  “皇权的根本在于军权,所以,皇太子一般不挂帅出征,是因为军权容不得皇太子提前去拿。”
  “新君即位,坐不稳江山,无非是军权旁落,新君要么指挥不动带兵勋贵,要么军权被权臣夺了。”
  “国朝以群相取代独相,以八座尚书替代尚书令,这分摊相权、避免录尚书事之人架空皇帝的办法,其实也可以用在军权上。”
  赵孟娘愈发听不懂:“莫非打仗也得几个主帅开会投票定策略?”
  “是,也不是。”李旿越说越兴奋,他有一肚子想法憋着,却不敢找人倾诉,如今母亲侧耳倾听,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前线军队主将须得临机决断,才能打胜仗,决策的人多了反倒误事,也不能事事请示后方。”“但是,运筹帷幄,可以来个集体决策!”
  “以当前的行军制来说,行军编制因事而设,事毕取消,无论是行军都督,还是行军总督,都要有行军府,设佐官,处理各类军务。”
  “那么,在此基础上,加大参谋的权责,以参谋部这一机构,取代行军都督府、总督府的职能”
  这机构和原本的行军府有何区别?
  赵孟娘不明白,但听明白儿子的意思。
  以发兵平周为例,李旿觉得,可以让皇太子挂帅,但是,实际军务,由行军参谋部负责。
  无论是后勤输送、与民政官署的协调、兵马调度、作战计划拟定和修改,以及对战略的调整、占领区的秩序恢复及重建等等,都由参谋部负责。
  参谋们负责给出方案,由皇太子选定。
  若打了大胜仗,挂名的皇太子,可以获得威望,但这样的威望其实是建立在参谋们厉害的基础上,皇太子的功劳,是“领导有功”。
  参谋人选,是皇帝指定,但待选的人,由相应制度来定。
  “战事结束,任参谋之人各回本职,或者凭借功劳晋升,一时半会,不容易成为太子党羽。”
  所以,一次战役,不会让皇太子有提前染指军权的可能,不会对皇帝形成威胁。
  但打了胜仗,皇太子的战绩和威望却有了,毕竟“率军平周”嘛。
  如果打了败仗,责任主要由参谋部来担,皇太子声望受损,但也不会损失太大。
  赵孟娘听着听着,还是不懂:“这么做,和如今的行军府有何区别?不也是有功主帅拿,有责任佐官来扛?”
  李旿摇摇头:“不一样,参谋的任职资格,限定具备军校相应专业的学习经历,以及顺利毕业,如此一来,就不一样了。”
  “接受军校教育的各级军官,根据制度内的规则,获得进入各行军参谋部的资格,由此积累军功,晋级。”
  “而行军都督、总督,不能把自己的僚佐,引为行军参谋,所以,那些基层军官,不需要特别阿附权贵,就能在体制内有上升途径。”
  “一如科举,庶族子弟不需要靠阿附权贵,靠考试,就能入仕当官,他们对于这一制度和皇帝的忠诚,自然要比士族官员强。”
  李旿越说越激动,他越来越佩服父亲的“制度建设”,所以自己的主意,也源自于“制度建设”。
  “皇太子挂帅,但用参谋部负责实际军务,威望皇太子拿,却无法借此拉拢党羽,父亲的势,兄长的势,都有了。”
  “建立在军校专业教育体制上的参谋制,就是父亲的心血,也是父亲的儿子,用这个无法夺位的儿子来掣肘皇太子,不好么?”
  “各个小制度,汇成大制度,形成‘势’,获得大量庶族子弟的拥护,那么,李家的‘势’就成了,而这样的势,也能实现父子传承,因为既得利益群体会求稳。”
  “若是换个家族,对于久无出头之地的庶族阶层而言,就是极大地变数。”
  “谁知道这家族会不会和士族妥协,又来个九品中正制?又重文抑武,设一百多个军号,把庶族文、武之道统统给断了?”
  赵孟娘听到这里,颇为惊异:“这主意不错呀,为何不和你父亲说?”
  李旿耸耸肩:“若父亲对孩儿大为赞赏,予以重用,大出风头,那不是得罪人么?兄长那边,会不会产生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