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击鼓传花

  下午,当座钟响起“当当当”的声音时,早已收拾完毕的吏员们,纷纷化作一阵风,卷了出去。
  冲出各自所在官署,冲出公廨,冲向街道另一头。
  那里,有一家规模不小的杂货店,从今日起,开始出售“特供”商品,其特供类别为酒,是一种很烈的酒。
  所谓“特供”,就是“特别供应”的意思。
  特供商品,都是市面上极其紧俏的商品,其中就有烈酒以及各类海产干货,寻常商家经常卖断货。
  要买“特供”商品,得用特制的货币,那就是公廨发放的“兑换券”,没有兑换券,别想买。
  这种兑换券,和军府发的兑换券有所不同,公廨发的兑换券只写着面值,不写兑换物品名称。
  其面值为“伍什”、“壹陌”、“伍陌”三种。
  陌,即一百文,有了这种兑换券,就能到几个指定的商家,购买烈酒、海产干货等“特供”商品。
  售价比市面均价略低,且一定能买到市面上卖断货的商品。
  并且从下个月开始,接受预定。
  各指定商家专门出售特定类别的特供商品,据说有家店专门出售海外香药,只是距离略远,所以从公廨冲出来的吏员们,先去抢购烈酒。
  拔腿狂奔的吏员们,冲到杂货店,很快便在柜台前排起长队,人人手中攥着兑换券,伸长脖子向店内张望。
  位于队伍中段的刘暨,估算着前方人数,心中有些紧张,不住祈祷佛祖保佑,保佑他至少能买到两坛烈酒。
  有了这两坛烈酒,今年过年,他能昂首挺胸面对老丈人。
  老丈人喜欢喝酒,而寒山城里卖断货的烈酒,据说可以直接用火点燃,可见酒性极烈。
  接下来,可以去另一家店卖海鲜干货——瑶柱,据说瑶柱的提鲜效果极其明显,虽然贵,但很值得。
  宴请亲朋时,菜肴用瑶柱提鲜,那可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如今寒山城里像样的酒肆、食肆,没几个用瑶柱提鲜的招牌菜,都不好意思开门揽客。
  除此之外,那家店还有不少海鲜干货出售,都是在别处商家需要排日子购买的紧俏货。
  自从运渎沟通了徐州和海州,大量海产运抵寒山,但瑶柱这种抢手货,真的是供不应求,所以刘暨也想买一些。
  他们不是官,是吏,所以没有直接获取各类好东西的待遇,但好歹有资格选择“是否用兑换券替代俸禄”,获得购买特供商品的特权。
  这种特权,即便在“官”那里不算什么,但对于“吏”而言,也能彰显自己和凡夫俗子的不同之处。
  这一点很重要,非常重要,由此带来的优越感,让人只觉骨头都轻了几分。
  队伍的前进速度很快,因为来买特供商品的吏员,全都有备而来,直接跟伙计说要买什么、买多少,不需要考虑,也不需要犹豫。
  特供商品的价格,该店早已经张榜公布,所以吏员们前几日就已经想好要买什么,算好要花多少兑换券。
  很快,刘暨如愿买到了两坛烈酒,刚到手没多久的兑换券也用掉大半。
  有收购兑换券的男子围上来,要高价收购,刘暨摇摇头,挤开人群,往外走去,准备买瑶柱。
  按照规定(试行),公廨每月会定期发放兑换券,官吏们可以选择将自己的俸禄中一部分,以兑换券的方式发放。
  但不同级别的官吏,每月所得兑换券是有数额限制的。
  所以,刘暨决定每月换一些,每月买两坛烈酒,如有剩余兑换券便攒起来。
  攒够买一坛酒的钱,就立刻买。
  他已经听说了,一坛烈酒,能勾兑至少四坛淡酒,这四坛淡酒卖出去所得,可比直接买一坛烈酒要高。
  刘暨认为自己只要多花点心思,这兑换券和“特供商品”,可以玩出很多花样来。
  得趁着彭城公失去耐心前,多赚点钱,不然等彭城公觉得兑换券没前途、取消后,这样的好处可就没了。
  他提着两坛酒,边走边哼小曲,心情不错,对于兑换券后面的弯弯绕绕,不以为然。
  傻子都看得出来,彭城公想干什么。
  兑换券若被人追捧,被大伙都认为值钱,那么,就可以在里面做手脚。
  本来按规定,准备了多少铜钱,就印多少面值的兑换券,这券转到商家手中,商家就能从官府这里兑换等值的铜钱。
  若大伙都认为兑换券值钱,觉得随时都能兑换铜钱,或许会不急着兑换,而是把兑换券变成等价物,用于各种交易。
  只要赶在期限到来之前,兑换铜钱即可。
  如此,兑换券的兑换时间变长,那么,官府就可以偷偷多印制兑换券,而不需要准备对应数额的铜钱。
  譬如,备好一万贯铜钱兑换,却印一万五千贯面值的兑换券,平白多了五千贯。
  这就是变相的骗钱。
  刘暨为吏多年,惯会算计,也知道很多事情,所以窥破彭城公的小心思:这就类似“当十钱”、“当百钱”、“当千钱”的路数。
  自古以来,不知多少朝廷用过,以此搜刮民间财富。
  他认为,不止自己,许多人其实也看出来了,只是不吭声。
  彭城公想把纸当钱来用,这种想法太可笑了,不过至少目前兑换券确实是“真金白银”,能买到等价商品。
  但是,这是鱼饵,谁会真的一口咬下去?
  听说彭城公当年是鱼梁吏出身,惯会钓鱼,刘暨觉得,彭城公如今想用兑换券钓鱼,还使出“特供”商品的伎俩,怕是要美梦落空。
  我们就是吃饵不咬钩,你又能如何?……
  府邸,大腹便便的赵孟娘,拿着一张兑换券,向李笠阐述自己心中的忧虑:她不看好兑换券的前景,而李笠关于兑换券的意图,许多人应该可以看出来。
  既然意图被看出来,那么所谓的“等信用建立后,适当多印兑换券”就不可能实现。
  因为一旦多印,消息不胫而走,兑换券的信用必然暴跌,迅速贬值,然后不名一文。
  “你的想法没错,但是,忽略了人性。”李笠笑道,自己也拿起一张兑换券。
  “古往今来,没有人能够对抗人性,正如没有人可以只靠着闭嘴不呼吸,自己把自己闷死。”
  “所谓的人性,可以有很多表现形式,最常见的,就是贪欲。”
  李笠晃着兑换券,笑道:“有人好名,有人贪财,有人恋权,有人好女色,有人想儿孙满堂,有人想长生不老,有人想和伴侣厮守一生。”
  “林林总总,不外一个贪字,这是个中性词,不褒不贬,其中,无论贵贱,都免不了逐利。”
  “有一种游戏,叫做击鼓传花,几个人围坐一圈,一人手中拿着一捧花。”
  “当鼓声响起来时,他要把花传给下一个人,譬如传给右边,那个人要把花向右传去。”
  “当鼓声停下时,花在谁手里,谁就要受罚,譬如唱一首歌。”
  赵孟娘认真听着,李笠发问:“如果游戏的奖惩,是鼓声停下时,谁拿着花谁就要断一指,其他人则得十两金子,这游戏,有人玩么?”
  赵孟娘仔细一想,迟疑的点头:“想来,会有人玩。”
  “你在迟疑。”李笠笑起来,又说:“那么,参加游戏的人数,由十个人,变成一百个人。”
  “鼓声持续时间延长,惩罚和奖励不变,你觉得呢?”
  “妾以为,不会有人犹豫了。”
  “为何?”
  “因为受罚的概率变小了,由十分之一,变成百分之一,而获奖的概率增加了,由百分之九十,增加为百分之九十九。”
  “对,这就是逐利的本性,人对利的追逐,会压制理性。”
  赵孟娘似乎听懂了:“所以,这兑换券对上了特供商品,就是”
  李笠点点头:“道理和击鼓传花是一样的。”
  “谁都知道,兑换券可以买紧俏的特供商品,也知道,兑换券总有一天会因为我试图多印,导致信用尽毁,于是维持不下去。”
  “那么,只要在我昏了头要多印兑换券之前,他们把兑换券花出去,那就是赚,稳赚。”
  “这就是击鼓传花,从中获利的,不止持有兑换券的人,参与‘特供’的商家,同样能够获利,因为他们获得了额外的稳定销售收入。”
  “逐利的人性,会让更多的人参与到这游戏之中,谁都满怀信心,认为自己一定会在鼓声停下来之前,把手中的花传出去,获取奖励。”
  “获奖的数额越大,参与的人越多,他们就越疯狂,把所有理性都抛到脑后,奋力传递着花,期待着鼓声停止那一瞬间,自己两手空空。”
  赵孟娘有疑问:“可是,可是你不能把花变多,因为所有人都盯着花,一旦花变多,从一捧变成两捧,他们便知道,鼓声即将停了。”
  “你呀,算算概率,人数就按十人和一万人对比,花增加一些。”李笠笑起来,赵孟娘心算了一下,面色一凝。
  十个人参加击鼓传花的游戏,传一捧花,鼓声停下时,参与者手上无花、得奖的概率是90%。
  一万人参加游戏,传一捧花,鼓声停下时,手上无花的概率是99.99%。
  人数不变,传一百捧花,手上无花的概率是99%。
  人数不变,传一千捧花,手上无花的概率是90%,和十个人传一捧花的概率相同。
  但游戏中传递的花,数量翻了许多倍。
  而且这么多的参与游戏人数,会极大影响旁观者的心态:一万人参加游戏,没道理我就那么倒霉,鼓声停时拿到花!
  于是,参与游戏的人会更多,而能传递的花,自然就
  “原来如此!”赵孟娘想通了,李笠收起笑容,开始讲课,而赵孟娘,是他教了十几年的学生。
  “货币只有流通起来,才能产生价值,这是它的职能之一,不然和路边的石头无异。”
  “流通的货币,又称通货,被窖藏的铜钱,退出了流通,不是货币,而是铜片,当它被拿出来使用时,进入了流通,才重新成为货币。”
  “击鼓传花游戏中的花,随着参与游戏的人增多,花的流通就越快,如此一来,花开始具备货币的流通特性。”
  “我们,再赋予它等价物的特性,对应充足的特供商品,于是,货币特性就出现了。”
  “当它的货币特性越发明显之际,趋利的人性,就会战胜人的理性,将其‘暂时’作为货币来用。”
  “写着‘面值一贯’的轻飘飘一张纸,可比十几斤重的一贯铜钱便于携带,这种便利性,同样让越来越多的人,‘暂时’将兑换券当做货币来用。”
  “玩击鼓传花的人们,‘暂时’把花挪作他用,那么传递的花就少了。”
  “我适当补充几捧游戏用花,是合情合理的,大伙也都能理解,并继续开开心心玩游戏,不是么?”
  “人们接受了兑换券的货币特性,而我,又能确保兑换券的相对及时兑换,那么,一切就水到渠成。”
  “这就是人性,所以,当鼓声响起,人们开始传花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上钩了!”